27.第27章 恨別(中)

27.第27章 恨別(中)

坐在鳳攆里,我掀開蜀綉錦簾一望,只見天地間片片飛花都作白,吻在高翹的鴟尾和低蹲的枯木上。從鳳儀宮章明殿過來也沒有多少路程,片刻便到了宮正司門口,芙蕖為我打起了門帘,恭謹地扶著我下轎,又將一把黃梨木油柄彩繪紙傘撐在我頭上,擋住了紛紛而來的風雪。

宮正司的掌司席令意見我來了,趕忙領著一眾宮人跪地迎接。

「殿下萬福金安。」

我朝宮洛使了個眼色,她會意道:「殿下懿旨,雪地里涼,眾人免禮。」

席令意起身迎上前來,宮洛知她何意,趕忙先道:「席掌司不必多禮了,殿下奉陛下旨意前來送余庶人最後一程,還望席掌司引路。」

席令意滿面堆笑,仍是對宮洛行了個禮道:「下官這就為殿下引路。」她躬起了身子,做出一個「請」的姿勢,邊走邊道:「啟稟殿下,太后特意吩咐了對她格外照顧,所以余庶人沒有關在牢房,而是囚禁在了西邊的角屋裡。」

看來玲瓏在此處並沒有受到多少虐待。

我鬆了口氣,刻意放緩了腳步,踏在未掃凈的積雪上,發出輕微的碎響。

「稟殿下,這就是角屋了,」席令意指了指眼前灰敗破舊的門,隨即微微欠身後退,「微臣先行告辭。」

她走後,宮洛對身後的芙蕖輕聲道:「妹妹,你守在外面,不讓任何人靠近。」

「明白。」芙蕖知趣地退到了一邊。

由於宮洛端著酒壺,我便親自推開了門。「吱呀——」一聲傳來,彷彿將時光拉回了兩年前我與玲瓏初見的時候。塵封多年的往事一如眼前紛紛揚揚的灰塵和身後繽紛飛舞的雪花,越累越厚。

我一腳跨了進去,踩在灰撲撲的地上,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

玲瓏靠在一堆乾柴上,身上還穿著那天的衣服,只是那精美的華服麗裳已蒙上一層黯淡的灰色。她形容憔悴,眼窩凹陷,深重的眼圈與她白皙的膚色形成鮮明對比,髮髻也是鬆散的,幾縷青絲閑閑地垂在肩上,一支素銀簪子勉強才能將其挽住。

見我進來,她先是一愣,眼中隨即湧出深深的恐懼與慌張,顫顫地叫著我。

「殿下……」

我在離她三步遠的地方停住了腳步。她的唇角突然綻放出柔美的笑意,眼睛卻不敢看我:「您還能過來看奴婢,也是奴婢的福氣。」

我俯身撿起一支幹柴,在灰撲撲的地上寫下一句:「是,我來看你了。」我的手隱隱發抖,心如刀絞,卻不得不當著她的面寫出那句生離死別才會說出的話。

「玲瓏,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

窗外朔風哀嚎,我靜靜地聽著,不知不覺中,臉上漸漸感到了一陣寒涼。那是我淌下的熱淚,被冷風無情地熄滅。我還是哭了,儘管玲瓏的確背叛了我,但要我親眼看著她死,我還是無法接受。

玲瓏的眼裡也漾起了一層又一層晶瑩:「玲瓏知道這是最後一次見面了,所以有些話,玲瓏必須向您坦白。」

坦白?

我一下子來了精神,快步走到她身邊蹲下,定定地望著她,彷彿要從她眼裡挖掘什麼。

「你是冤枉的對不對,這些事情不是你做的對不對?」

我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問著她,而她彷彿也聽到了來自我心底的聲音,看著我微笑道:「殿下別急,讓玲瓏慢慢跟您說。」

我靜下心來點了點頭,熱烈灼人的眼神也因為她的笑容平息了不少。

「是陛下讓您來的,對么?」

我怔了片刻,輕輕頷首。

她將手抬到我臉頰兩側,想為我拂去臉上的淚滴,但見自己灰撲撲的雙手,馬上又縮了回去。

「陛下還真是雄才大略啊,敢讓您來送奴婢。」

她這話什麼意思?

我的疑惑尚未消解,玲瓏又笑了起來,眼底滿是諷意:「事到如今,奴婢也不怕您笑話,其實,奴婢曾喜歡過陛下。」

她的眸中湧起一絲黯然,眼神漸漸越過我的肩頭轉向窗外,「但那也是曾經了,他賜我名字,賞我珠寶,還說我是他從未見過的美。奴婢以為他是真心待我的,可是當奴婢真的成為嬪御之後,才發現陛下竟是這樣絕情的一個人。」

她的話宛如涓涓細流,靜靜淌著,只有眼裡尚存一絲悔意。

在鳳儀宮兩年的時間裡,她果然喜歡上了喬序。也是,每月的十五與十六,喬序都欽點她服侍晚膳,這樣相處下來,玲瓏怎能不動心呢?

不過絕情是怎麼回事?

我雖然暫時悟不透她的言下之意,但喬序對我的「冷漠」,卻是兩年來都不曾變過的。

「殿下,您知道么?」她的目光如窗外的寒風,帶著一絲冷冽與決絕向我拂來,「玲瓏只是一個替罪羊而已,真正的幕後主使是翊坤宮那位尊貴的夫人。」

真的是鄭棠?

由於聽宛清提起過,我的驚訝片刻之後便消解了。

玲瓏定定地望著我,莞爾一笑:「而這所有的一切,陛下都知道。」

什麼?!

喬序都知道?!

既然他都知道……那為什麼……?

為什麼不處罰鄭棠……?

我的雙腿打著寒顫,明明窗戶關得很嚴實,我卻覺得自己正被四面八方湧來的寒意一層又一層包裹著。而我的眼神也不知道該落在何處,只咬著牙不停地搖頭。

她剛才這句話帶給我震攝不亞於宛清猜測鄭棠為幕後兇手時。

那這樣,喬序不就成幫凶了么?

「咱們的陛下,真真是個厲害人物。有這樣的枕邊人,殿下,您今後的日子一定要小心。」

玲瓏帶著隱隱憂慮的聲音傳入我的耳畔。我不禁抬起頭來看著她,竟在她眼裡看見了那個憤慨又無助的自己。

我趕緊低頭飛快地寫下一句:「既然不是你,為什麼你要承認?是他逼你的么?走,我們去找他!」

我接著就要站起身來,玲瓏卻伸手一把拉住了我,用宿命一般的眼神哀求著我:「殿下,這宮裡向來只要結果不要真相,您別執著了。」

只要結果不要真相?!

憑什麼?憑什麼要玲瓏蒙冤?

我憤憤不已,站起身來極力想要掙脫她的束縛。玲瓏死死拽著我,聲音更為懇切:「您不能去!如果您帶著奴婢一去,您的后位就沒有了!奴婢不能害了您!」

后位就沒有了?

這是什麼說法?

見我有所鬆動,玲瓏趕緊道:「奴婢已經認罪了,如果您還要為奴婢抱不平,就等於違抗陛下的旨意,抗旨之罪是其一,其二,您這一去要如何指認翊坤宮?雖然陛下不會立馬治了您的罪,可說句大不敬的話,倘若某天太后薨逝了,到時候誰來護著您呢?!」

是啊,我要如何指認鄭棠?我什麼證據的都沒有,空口無憑,誰會信?

而且太后……我突然一怔,好像這宮裡除了宛清就是太后對我最好,我嫁給喬序是太後主持的,我重掌後宮大權也是太后安排的。

照玲瓏這麼說,喬序不廢后也是看著太后的面子。

那他為什麼要我來送玲瓏?以他的「聰明才智」肯定能猜到玲瓏要對我說什麼。

難道……這是他在試探我?只要我一帶著玲瓏走出宮正司,就中他的計了。

要知道這宮裡誰人都是他的眼線。

見我愣在原地,玲瓏不禁拉起我的手輕輕搖晃著:「殿下?」

我的心底五味雜陳,只轉眼愣愣地看著她。

「奴婢知道您替奴婢委屈,可是再委屈您也不要賭上自己的前程!奴婢不值得您這麼做!答應奴婢,別去,也一個字都不要在陛下面前提起。」

我點了點頭,怔怔地墜坐在身旁的那把乾柴上,眼淚嘩啦啦地往下淌。

「殿下,您別哭了,」玲瓏用僅剩的乾淨衣角拂去我臉上的淚珠,自己卻淚如雨下,「宮裡就是這個樣子,您今後還會有很多更為可怖的事情面對,您要堅強。」

我的眼淚也如決堤的洪水,怎麼都止不住。

是,我要堅強,要習慣這樣直到麻木么?

「所以玲瓏,」一直未曾說話的宮洛俯身將酒壺放在了地上,「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你還有什麼話,不妨全都說了吧,好讓殿下看看這宮裡的真面目。」

玲瓏看著那樽碧綠通透的酒壺,婉轉笑了:「宮洛姐姐不愧生得一顆通透心,你放心,玲瓏都會說的。」

她接著抬起頭來望著宮洛,眼底漾起一絲不舍:「只是護殿下周全的使命,今後就交給姐姐了。」

宮洛只是微微笑著,道:「你也放心。」

玲瓏不再看她,而是又轉眼滿目溫情地看著我,道:「殿下,您還記得今年除夕當晚那件錯漏的鳳袍嗎?」

鳳袍?我當然記得那件鳳袍,當時吉時快到卻出了差錯,還是璧月心靈手巧,用東珠將它縫好了。

難道她要跟我提起璧月的下落?!

我恐懼又疑惑地望著她,不覺將身子往後挪了挪。她卻殷殷地望著我,彷彿要從我眼底找到什麼稀世珍寶:「我知道您想起了璧月,那您再仔細想想,鳳袍補好之後呢?在家宴上。」

家宴上……

當時,那件鳳袍被鄭棠指出了錯誤,喬序大怒,一路追查下去,竟查出是美人萬夢薇對我的鳳袍動了手腳。

玲瓏的聲音又從耳畔傳來:「您想起來了嗎?」

我當然想起來了,萬夢薇寧死不屈的眼神,鄭棠神秘莫測的微笑,還有妃嬪們幸災樂禍的笑靨……都像夢一般恍如昨日。

玲瓏依舊望著我,試探性地問道:「殿下,人人都以為鳳袍是萬美人弄壞的,您覺得真的是萬美人嗎?」

真的是她么?我不禁又陷入了沉思。

「陛下,真的不是妾,妾沒有做過的事情為什麼要承認?」

「既然如此,那你就去宮正司好好反省吧!來人,帶下去!」

喬序眼底燃著熊熊怒火,他的廣袖一揮,連看也不看一眼就赫然命人帶走了萬夢薇。

宮正司!萬夢薇也在宮正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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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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