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第22章 走水(中)
我怔怔地望著她,逼迫自己忍住眼中的淚意,一步一步向她走去。
她將撕破的蜀錦遞給我,再次問道:「好看么?」
我接過來輕輕撫摸著,一瞬間,臉上淚意斑駁。
我鄭重地點了點頭,彷彿在說好看。
和合二仙的紋路壓得恰到好處,一朵又一朵的合歡也柔柔綻放著,這樣精美的蜀錦誰敢說不好看呢?
「那我們一起為我的孩子做衣裳好么?」
她殷切地望著我,眼淚也不停地往下掉,一股一股地沖淡了她臉上的脂粉。她緊緊攥住我的手,指尖傳來的冰涼彷彿毒蛇吐出的信子,凍得我的手生疼。
我沒有掙脫,而是微笑著輕輕頷首。
她這才放開我的手,擦了擦眼淚,歡喜著道:「寒蕊,為殿下與本主準備針線。」
寒蕊看了我一眼,有些不知所措。
我用眼神暗示她依照宛清的吩咐去做,寒蕊會意地屈膝道:「奴婢這就去。」
「嘎吱——」
寒蕊還沒走出偏殿,方才在院落里朝我行禮的那名宮女便進來了。只見她手裡端著一碗濃黑的湯藥,遠遠飄來一股難聞的惡臭氣息。
「奴婢寒梅見過殿下,殿下萬福金安,小主長樂未央。」
她恭恭謹謹地跪在我面前,將白瓷彩繪福瑞祥雲碗高高舉過頭頂,道:「小主,您該服藥了。」
宛清的眉心一蹙,別過頭去:「本主說過了,不喝。」
寒梅抬起頭來無可奈何地望著我,彷彿示意我勸一勸宛清。我思忖片刻,轉眼給宮洛使了個眼色。宮洛會意地將葯碗遞來我手上,我強忍住胃裡泛起的陣陣噁心,舀了一勺湯藥,親自嘗了一口。
我一咬牙,生生咽了下去。
真苦啊!這一口簡直苦到心底去了!苦得我差點沒吐出來。
「素素……」宛清驚訝地望著我,「你這是做什麼?」
我坦然微笑,順勢舀起一勺送到她的唇畔。她先是一愣,接著便笑了起來:「真是服你了,我這就喝。」
她從我手裡接過葯碗,隨即仰頭「咕嚕咕嚕」喝了起來,彷彿對這種味道習以為常,連眉毛都不曾跳一下。
片刻,她將葯碗遞給寒梅,取下身側的蜀綉桑蠶絲手絹輕輕抹著嘴邊殘留的藥液。
「本主喝完了,你退下吧。」
寒梅恭敬地接過葯碗,矮身道:「啟稟殿下,有件事情奴婢想求得殿下原諒。」
她抬眸望向我,見我默許她說下去,接著便道:「這幾日本該將翠華宮的開支送往鳳儀宮,只因小主身子不爽,故而耽擱了,還望殿下恕罪。」
我微微一笑,原來是這件小事,當即落筆寫道:「無妨,正好今日宮洛在,讓她陪你前去整理便是。」
宮洛會意地看了我一眼,矮身道:「微臣遵旨。」
她二人隨即相偕離去。宛清這才拉著我的手,殷殷問道:「素素,你方才為何要替我試藥?」
我將手從她冰冷的手中抽離,在宣紙上寫下一句:「這樣算不算與你一同吃了『苦』?」
她見了,忍不住「撲哧」一笑,只消片刻,那笑意便化作了疼惜與感激,從她空洞的眼底接連著翻湧而上:「咱們不是一直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么?」
是啊,一直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她是我在錦宮城裡最好的朋友,我自然要極力護她周全。
想到這兒,我不禁點了點頭。
「如今也只有你還會再來這翠華宮,這不詳之地,」她突然別過身子,轉眼去看案上那些華麗的蜀錦,「陛下……已經許久沒來了……」
她的聲音那樣凄涼,彷彿秋日冰涼的冷雨狠狠敲在我心上。我朝她的方向挪了挪,卻聽她繼續道:「只怕他正終日待在翊坤宮吧,待在那個異族女子的身邊。」
她咬重了「異族」二字,轉眼看著我,神情突然變得格外凝重:「三個月!她已經有三個月的身孕了啊!」
她突然抓住了我的手,激動地流下了眼淚:「素素!也就是說在我診出身孕的時候,她也已經懷孕了!可是她卻一直緘口沉默!」
她這一次用了十分的力氣,彷彿要把心底的不甘與憤怒統統傳遞給我。我疼得掙脫不開,只好將身子頻頻後仰。
芙蕖見了忙道:「穆小主,您的手……」
宛清這才反應過來,趕忙鬆開了我的手,一邊抹著眼淚一邊不住道歉:「素素,有沒有弄疼你?」
她的熱淚一顆一顆滴在我的掌心,就如同盛著墜落的火石,燙得我的手心不住發抖。
儘管如此,我仍舊搖搖頭,表示自己沒事。
不過她的話卻引發了我的思考。
如果那個時候鄭棠就發覺自己壞了身孕,為何不當即透露呢?反而等宛清小產之後,趕上我的壽辰昭告天下?
「你也覺得不對,是么?」宛清看了我一眼,轉眼又看著殿中青紗蔓珠華的帷幔,咬牙切齒道:「我曾一直以為她僅僅是寵妃而已,可沒想到她的心機竟然如此深沉!」
「倘若我與她同時被發覺身孕,那麼我勢必會分掉她的寵愛。如若在我的孩子沒了之後,那陛下必會對她的孩子格外看重,而且陛下與她一直情深……」
宛清的眉心一蹙,似是極為痛楚:「如此,她的地位已經無人可以撼動了。」
我大吃一驚,宛清何時也會這般深思熟慮了?二則,聽她娓娓道來,鄭棠的所作所為突然讓我深深地后怕。
宛清是去年進宮的秀女裡面最為得寵的,也是頭一個懷有身孕的,喬序對她另眼相看,甚至直呼她的小名「清兒」,也難怪鄭棠會忌憚。
可是,她腹中的孩子何其無辜!
不知何時,宛清已然轉過頭來看著我了。她臉上的笑容極為僵硬,只道:「其實,我一直懷疑是她害了我的孩子。」
她的眼淚跟著淌了下來,聲音卻格外平靜:「我與你親如姐妹,是宮裡人盡皆知的事情。我只是才人,即便誕下皇子,循例也只能晉為正五品美人。而美人無權養育皇子,所以這個孩子自然會在太后的主持下過繼給你。」
「一旦你有了皇子,廢后就不容易了。」
「不過都只是我的猜測而已,」她啞然失笑,淚眼婆娑,「素素,忌憚你的人這麼多,我的遭遇,只是她們對付你的開始。」
我徹底僵住了,完全還沒有反應過來究竟是怎麼回事。可宛清分析得如此透徹,又讓我不得不相信——她們真正要對付的人是我,宛清只是一枚棋子。
鄭棠以前是喬序的王妃,我也曾在剛剛登上后位不久時聽說,北燕朝並無外族女子封后的先例,所以太后才會主張喬序娶我,而把鄭棠封為夫人。
倘若我被廢后,那麼喬序一定力主鄭棠為後。然而,祁抒意家族手握重兵,是喬序登基的一大功臣,太后又素來不喜歡鄭棠,那時的鬥爭牽絆則會……
我不敢再想下去,一股深深的恐懼感如潮汐般將我裹挾,原來這些都是我無法避開的。
「我已經不是以前那個我了,」宛清再次開口,全然沒有注意到我已經怔住,「既然能撿回一條性命,我就一定要找出殺害我腹中孩兒的真兇!將她千刀萬剮!」
「素素,」她的聲音突然變得溫柔,「其實你也變了很多。」
我變了很多麼?
好像是的。我好像真的不如從前快樂了,也不似從前天真了。現在的我也會因為一些問題引發思考,最後被自己的想法震住。
是這兒太可怕,還是我太單純?
「你一向飽讀詩書,應該知道自古以來的廢后都是什麼下場。」
我自然知道,她們或打入冷宮廢為庶人,或因子嗣謀反而牽連喪生,只有漢光武帝劉秀的廢后郭聖通能夠在封地安享晚年。
可我不是郭聖通。
我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宛清的臉上慢慢浮起一絲欣慰的笑意:「所以,你我更要緊緊依靠,再不能讓人算計了去。」
「哐啷——」
門外突然傳來落鎖的聲音,芙蕖眉心一顫,警惕地大喊一句:「誰在外面?!」
我和宛清也即刻緊張起來,忍不住左看右看。
芙蕖快速跑到門邊,用力拉這門閥,殿門卻紋絲不動。
「不好了!殿門被人從外面鎖上了!」
我大吃一驚,還沒反應過來,緊接著卻聽見房頂發出炸裂一般的爆響聲,磚瓦頓時裂開了豁口,桐油從房頂滲入殿中,伴隨著火石一起幾乎是落到哪兒就燒到哪兒。
「走水了!走水了!」
芙蕖一邊朝門外大喊著,一邊向我與宛清跑來:「殿下,小主,外面的人估計都被支走了,咱們得想辦法出去!」
她雖然恐懼,卻絲毫看不出慌亂,忙問道:「小主,殿中可有利器?」
「利器?」宛清左右看了看,惶急道:「只有一把剪子,別的再沒有了!」
一顆火石突然落到了我與宛清腳邊,滾燙的琉璃瓦片也跟著掉了下來,眼看就要落在我頭上時,芙蕖突然撲過來將我護在身下。
「殿下小心!」
我躲過了一劫,抬眉卻見芙蕖牙根一顫,單薄的後背已然被滾燙的磚瓦烙下了又深又腫的痕迹。
「奴婢沒事,」她見我噙著淚花,趕忙起身掩了過去,「快走!」
殿中的帷幔越燒越旺,滾滾黑煙模糊了我們的視線。芙蕖拉著我們一邊躲避墜落的火石,一邊朝殿門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