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她原本心不在焉,連頭也沒抬,可是嘈雜聲越來越響亮、越來越慌亂,甚至開始有人擠進不寬敞的車廂內,翎花終於緩慢揚眸,往那亂源中央瞥去。

是雷行雲,躺在車廂一隅,神色痛苦,頻頻作嘔,,還吐了一地。

雷家護衛們焦急擔憂,個個爭相擠進車廂,圍在少主身旁,失了主意。

眼看再半天路程,便可抵達雷霆堡,但少主情況不好,幾人討論著,該繞道去最近的城鎮求醫,或是快馬加鞭趕回堡中。

翎花盯著雷行雲的面色,瞧了一會兒,眉頭漸緊。

太熟悉的景況,她忘不掉,家人發病的痛苦模樣,焰刻在她心上。

「你們離他遠些,他這是瘟疫。」她嗓音有些啞。

護衛們聞言一驚,想飛快逃出去,又擔心被扣上「貪生怕死」的罪名,彼此面有難色、面面相覷,等著有人先跑,偏偏誰都不願當這領頭羊。

「都下車去吧,之後若要靠近他,先掩住口鼻,他用過摸過的東西,能燒的燒,能煮沸清洗的,便那般做。」她說道。

護衛立刻逃竄下車,誰也不敢站太近,其中一人見她仍坐在原處,便問:「姑'姑娘你不趕快下來嗎?瘟疫可是會傳染的……馬匹夠,你可以挑一匹與我們共乘。」

翎花搖頭:「我在這裡看顧他,不會有事。」

連與貨真價實的「瘟神」朝夕相處,她都不曾有事,雷行雲這類初期癥狀,她真沒在怕--或許,心裡淡淡覺得,染上疫病,又有何不好。

「那麼,接下來我們該如何是好?」護衛習慣了聽命行事,從不自己作決定,眼下事大,更不可能率性胡為,只能求教於她,並大略告知路程遠近關係,看是要趕路,或是求醫。

翎花精神仍不濟,但此時此刻還有這件事能讓她做,至少沒工夫茫然,她揭簾往窗外看,清點馬匹數量:「分頭做吧,你們派一人去最近的城鎮藥鋪,抓些五苓散、小柴胡、葛芩連湯、桂枝,再趕回與我們會合,而馬車維持原計劃,直奔雷霆堡,另外再派一人乘快馬,先趕回堡中,安排大夫候著,告知是瘟疫,讓雷霆堡早作準備。」馬車載著個病人,決計無法加快速度,單騎則不然。

「是!」護衛們不疑有他,各自分派任務去了--當然不用懷疑,她頸上所配戴,可是雷家的家傳玉佩,代表她身分不同!

翎花並非醫者,對醫術從不特意鑽研,只是親人因瘟疫死去,不由得對它多出些許留意,本能記下書中讀過的偏方,畢竟純屬應急,回到雷霆堡后,再交由大夫去處置。

雷行雲這病……是在村子染上的吧?

若村中一切皆出自師尊之手,一般人在裡頭待上數日,要不染病都難。

雷行雲到現在才出現徵兆,或許與他曾提及,吃下過奇花花瓣有關。

翎花討了盆清水,擰乾濕布,替雷行雲略拭手腳頭臉,扯松他襟口,讓他舒適些,再將車廂內的呢吐穢物清理乾淨,掀簾通風。

馬車不敢多所延誤,即刻啟程,兩匹分頭行事的快馬更是早一步上路,車輪喀躂喀躂轉,載著翎花無法預知的未來,繼續前行--

***

他誤闖了此處。

那時,他完成任務,本該與先前一樣,回到屬於他的地方,他的荒蕪,他的禁地,他的牢,直到下一次天啟降罪,才能再度踏出……

不過就是一個走神,居然來到這陌生之境。

察覺不對的瞬間,立刻想原路退出去,不驚擾任何人。

可是,背對著他的那名女子,很快發現擅闖者,極長的濃密羽睫輕掀,好奇打量他。

放眼望去,滿園璀璨,錄葉如茵,繁花似錦,女子佇立其中,竟絲毫不遜色於盛開牡丹。

反觀他,一身黑墨,與此地格格不入。

女子綻放微笑,嗓音清脆悅耳,宛若銀鈴輕,繚繞回蕩。

「你是來賞花的嗎?」

喉間的否認,難以逸口,在那般美麗的注目下,「不是」兩字,終是沒能吐出。

他從來不是愛花人,沒有閒情逸緻是一回事,無法靠近纖荏柔弱之物,則又是另一回事。

當一株牡丹在他墨袍無意間碰觸之下,枯萎凋零,他並未由她眼中看見驚懼,興許只有一點點困惑、一點點詫異。

她努力想救活那株凋花,重新讓乾枯花瓣恢復柔韌,她輕撫著它,稱呼它為「孩子」,要它振作。

花兒確實復甦了,可她仙力不及他破壞的力量,僅僅短暫回光,艷紅花瓣依舊褪去光采,在她手中灰飛。

他轉身欲走,不願再殘害她種植的花卉,她卻擋在他身前不放人,仍是微微一笑。

「碰不得花嗎?那沒關係,瞧瞧總也是舒心的。我是牡丹花仙朝露,你是?」

他沒有回答她,總覺得……暴露了身分,只會換來她的恐懼及逃避。

得不到答案,她並不糾纏追問,能踏上仙界這處,妖魘類決計做不到,她不擔心他是惡徒,他眼裡那份清泠孤寂,勾起她想為其抹去的念頭。

「我帶你去瞧更多漂亮的孩子,有些今日正要開花了呢。」朝露伸過柔荑要拉他,他本能後退,不讓她碰觸。

那株牡丹的下場,她不怕嗎?

區區花仙,在他眼中,與一株牡丹的脆弱無異。

「連人也不能碰?你不會是大名鼎鼎的楣神吧?若是,那我真的不敢碰,上回水仙姊姊被楣神握了手,當天手滑誤砸仙酒便罷,還從天梯一路滾下去,那不打緊,途中慌亂想捉個支撐,卻把西海龍王的褲子給扯掉了。」她忍不住說笑,旋身面對他,腳步倒著走。

他搖首之際,見她一個踉蹌差錯,往後方跌去,他本欲拉她,半途又緊急收手,連她的仙紗都沒抓到,她一屁股跌坐花泥間。

她滿臉窘紅,彤霞爬遍精緻容顏,無須脂粉妝點,仍舊美翳驚人,此刻她鼓脹著腮,紅唇抿噘,丟臉丟到快哭了:「你居然見死不救!你應該要拉我一把!」

「我若拉你一把,才是真的見死不救。」這一次,他說完便走,舉止失禮至極,反正心想,以後,不會再見面了。

豈料,第二次,來得恁般快。

大概她對他產生好奇,也不知問了哪些天人,竟然真讓她問出眉目,一路找著了他,在他的禁地之外探頭探腦。

既然能找到人,自然也逐步弄清楚他的身分,她非但不躲遠遠的,還自行靠過來?

人美,真的就不用長腦袋了?

他冷冷漠視她,與她擦肩,頭也不回,她一時沒想到話題,只能眼睜睜看他走掉。

第三次,是隔天,這一次她帶來各式以花入菜的食物,附加笑靨一枚,人界俗語有云:伸手不打笑臉人嘛。

他確實不打,只是繼續無視。

「我知道你是誰,也知道你那天為何不拉住我,更知道你怎麼碰不得花……我都知道了。」

「……」知道了還不滾。他的表情,如是說道。

「我沒辦法想象,那是什麼滋味,連伸手觸碰的權利都不屬於自己,該有多寂寞,時時得小心謹慎,不能胡亂與人接觸,害怕不經意去傷到旁人,你一定是個很溫柔、很溫柔的人……」

一剎那,他聽見了碎裂的聲音。

是防備,是拒絕,是冷漠,他刻意築起的隔閡,居然被這小小花仙,擊個盡碎,半點無存。

他放任了她的靠近,她的示好,她那春風般溫暖的音容笑靨,日日在他周遭出現。

「昨天,我看見武羅天尊搭你的肩,為什麼他不怕你?」

她時常來,陪他說話、邀他散步,大半時間他沉默居多,她則像個問題寶寶,總是有許多困惑求解。

「……他那類層級的神,只要凝聚真氣護體,便能阻隔我身上瘟息。」不過,像武羅這種不與他保持距離的神,並不多,一般總是能避則避。

「意思是,要是我認真修鍊,是不是也能做到?」她眉尾飛揚,鑲嵌躍躍欲試。

「……」憑你?修個五千年差不多有兩成機會--話太狠,不如不說,點頭敷衍便罷,有夢最美,希望相隨,別破壞她的夢想。

「那,在我修成之前,你不要愛上別人哦!」她險些伸手去拉他衣袖,是他快了一步縮手,連衣角也沒能碰到。她尷尬一笑,自己揉揉鼻,雙眸卻炯明有光,彷似柔和月華,那麼暖,那麼亮……

難以抵擋,她柔情似水的關心、她盈盈秋波的凝視,以及,從不放棄的陪伴,他讓這株絕艷無雙的牡丹,在心上綻放,成為可望而不可觸及的美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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瘟神與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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