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她只知道,誰都避她躲她嫌棄她,是師尊,微微傾身,彎低了姿勢,同她說:不如,我們作伴吧。

她只知道,師尊給了她一個家,給了她溫柔,給了她陪伴。

她只知道,師尊便是她的所有!

與師尊這八年來的過往點滴,那些才要緊、才真實,無論師尊是正是邪,她薛翎花都要與師尊站在一塊!

即便自己力量微弱,扞衛師尊的決心,翎花強烈到無所畏懼。

即便師尊看起來遊刃有餘,女子沒能佔到上風,甚至反受師尊壓制,雪白無瑕的芙顏浮現薄薄黑青色,翎花仍覺得要幫師尊一把。

趁女子騰姿稍落,重新抖紗成劍之際,翎花看準時機,往女子背上撲去,活似只攀樹的猴,緊緊抱住女子,箝制她的動作。

「不許欺負我師尊!不許欺負我師尊--」嘴裡,反覆吠著這一句。

到底是誰欺負誰?睜眼說瞎話也不過爾爾。

女子一手探到背後,揪住翎花領子,把她摔飛出去,翎花閉眼呀呀慘叫,人在半空中騰了幾圈,遲遲沒有落地,預料中的疼痛並未來臨。

翎花睜開眸,發現腰上環了一圈細細黑霧,將她吊至空中,免去她摔殘的危機,卻也沒打算放她下來,兩人由空戰轉至陸地,持續廝殺。

女子動作逐漸遲緩,侵襲她臉龐與白裳的墨色越來越廣闊,可她沒露出半分痛楚表情,卻知再拖延下去,自己討不了好,於是攻勢轉為激烈,招招皆是玉石俱焚的打法,無視自身安危。

夭厲不與她周旋閃避,責打寶地直接接招--你斷我一臂,我碎你頸骨,你斬我一足,我也要你加倍償還--那般的狠絕。

「師尊!」翎花看見師尊左臂被削斷時,幾乎要嚇暈過去了!

風止了,樹梢上的葉,沒了聲音,這處荒林,靜得聽不見鳥叫蟲鳴,對戰的兩人,同樣停了動作。

師尊左臂空蕩,一腳已斷,站姿依然直挺,彷佛缺了一足,對他毫無影響。

那女子,髮髻俱散,曳地青絲溢了滿身,頸部以一種詭異之姿彎折,螓首歪偏大半邊,雙腿情況同樣,也是受到重創,偏偏她仍一臉淡淡,連翎花瞧了都覺得痛進骨髓深處,女子難道……不疼嗎?

女子似乎仍欲再戰,然而身軀不聽使喚,折彎的雙腿無法行走,手中鈔劍已呈現柔軟狀態。

反觀夭厲,斷臂處不見血肉,只有淡淡薄霧,由衣裳殘破處湧出。

「離開吧,今日,我不想殺你,天女辰星。」夭厲不願在翎花面前弒仙--方才血腥場面,已經太足夠了。

戰鬥天女辰星自知此戰已敗,怕是連返回仙界之力也剩不到三成,再留下,不過白白抵上性命,亦完成不了任務,她權衡輕重后,不吭一聲便走了。

夭厲閉眸,調勻吐納,一直沒有要將翎花由半空中放下的動作,翎花像條受縛於繭的蟲子,掙扎扭動著,嘴裡小小聲喊著師尊。

沉黑雙眸再睜開時,變得冰冷,似乎下定了決心。

被知曉之日,亦為緣盡之日,這一天,他早有準備。

當年那紅著眼、掉著淚,忿忿說最討厭瘟神的娃兒神情,他迄今未忘。

他還會不習慣嗎?提及瘟神,誰曾舒眉露笑?誰曾喜悅相迎?天界大大小小宴席,又何曾有過他的位置?

每當群仙歡慶共飲,玉帛笙歌,他獨自立於峰巒之巔,高處之寒,猶不及心底空虛的孤寂。

他被稱之為「神」,卻名列劣神榜上,最不受歡迎榜首,除了那幾個與他同等級的楣窮喪病之神,誰都對他避之唯恐不及,誰……都想逃離他身邊。

翎花感覺身子緩緩下降,雙足踩地的同時,腰上那圈薄霧也消散無蹤。

「師尊!你要不要緊?!你的手腳……我們快些去找大夫--」翎花一落地,便飛奔向他,擔憂他的傷勢。

一近他身,雨勢被阻隔在幾尺外,顆顆彈開,不再濕糊糊地淋打她身上。

夭厲轉向她,黑眉緊蹙,眸光犀利,似乎對於耳中所聽見的,感到詫異。

「你沒聽清楚……剛剛她喊我什麼嗎?」居然還敢靠近他?

翎花遲疑了片刻,才頷首答:「呃,有……」

「既然有,何不快逃?」

「我沒有要逃呀。」翎花這是真心話。

「我可是你最痛恨的那一位。」夭厲淡淡睦笑,髮絲撓過笑意未揚的唇畔。

「翎花只知道,你是我師尊……」

夭厲笑出聲,嗓仍是恁般空靈悅耳,他向她走來,斷去的一足,由汩汩黑煙所替,步履不見顛簸:「那時,我不過一時興起,替自己找了樂子,什麼師尊徒兒,現在想想,真是可笑。」他輕聲說,宛若遙憶往昔,不掩飾語帶嘲諷。

翎花想插嘴,喉頭竟發不出聲,像有隻無形之手所掐制。

「即便養了再久,不出幾年同樣會死,人類之壽,連讓我打發時間都嫌太短。」他走過翎花身畔,腳步不停歇,斷去的那處臂膀,僅存黑霧裊裊,負於身後,風揚發飛,一片亮黑耀目,更勝上等絲綢。

方才行經身邊的師尊,好陌生,村莊消失了,村民消失了,連她再熟悉不過的師尊,也消失了嗎?

「然而,既然養了,不妨舒心愉悅,擺在身旁讓自己看了歡喜,所以,我將朝露容貌給你,一點一滴,逐日漸緩,從眉形,鼻形,雙眼,一天改一些,你自己本人也未能察覺,以為是女大十八變……攪鏡自照之際,你從不覺得,那張臉,有些陌生?」夭厲逸笑不止,淺淺的。

翎花被問得呆傻,一臉茫然。

陌生?

自己的臉,天天看,日日瞧,根本不曾留意太多,打小爹就說她長得像娘親,娘親模樣她記得很清晰,雖不是村中最美女子,卻也是清秀佳人,柔柔的眉,彎彎的眼,笑起來很甜……

絕不是她現在這樣的容貌。

她越長大,越不像記憶中的娘……相似之處,竟半點也找不著。

「……朝、朝露是誰?」她聽見自己很努力擠出聲音,問。

「牡丹花仙,隸屬百花天女座下,司掌下界牡丹花期,她有魏紫之高貴,墨灑金之燦煽、姚黃之絕色、夜光白之潔凈、凌花湛露之嬌美,艷冠群芳。」

舞姿曼妙翻翻,輕紗飄飄,拖曳星光般的螢輝;素手纖纖,春風亦甘願為其繞指,親吻她盈白雪肌,重瓣仙裙款擺間,如花盛綻,那一舞,周遭牡丹雖盡開,也羞慚垂首,不敢與她爭艷,百花更是相形失色。

旋舞的美麗花仙,存在於深埋回憶中,為他而跳,為他而笑……

夭厲聲調微笑,不同於方才陳述翎花面容時,那般的徹骨寒笑,即便此刻背對她,難見他臉上表情,翎花仍能想象,那笑容,多暖。

僅僅是口中提及,亦能說得如此珍惜,那就是師尊心上之人……翎花胸口一痛,居然有想落淚的衝動。

剛剛還銜笑的聲音,漸漸冷了下去,彷佛里上層層寒冰:「明明擁有一樣的面容,但,你依然不是她。」

她不是朝露。

朝露不會吃得滿口油膩、不會玩得滿身泥臟、不會咧嘴大笑、不會爬樹采果子、不會泅湖抓魚、不會草茵間翻滾嬉鬧,管它發亂衣裳皺……那張仿自朝露的臉,竟愈發失卻了朝露的味道。

偶爾,他看著翎花,心中不由自主浮上一念:朝露……是真的不在了。

那朵盛開嬌媚的牡丹,已於他手上凋零枯萎,再也尋不回來,即便他在另一人身上,給了相同的容顏,一樣徒勞。

「……是誰的臉也沒有關像,師尊不喜歡我原有的面貌,留著花仙朝露的容顏,能讓師尊高興,翎花願意,只求師尊允許翎花留在你身邊,別趕翎花走……」她隱約察覺,師尊接下來可能會脫口而出的話,便是驅趕她離開。

否則師尊不會語調冰冷,道來隱藏多年的事。

若連瞞都已不願瞞,代表他心既舍,再無顧忌。

「可我不願意。」他斷然無情拒絕,區區五字,說得恁般輕,若鴻羽;恁般細,似低喃。

「師尊……」她好想象以前那般,輕扯他的袖,撤嬌喚他,可探出手去,握到的,是斷臂間一縷煙絲,冰冷無比,幾乎凍得她五指刺痛。

「你非朝露,擁有她的容貌,一樣是偽物,看見你,不過提醒著她的永逝消散……你笑著之時,我眼中所見,卻是朝露再也無法笑;你說著話時,我耳朵所聽,卻已不是朝露柔細聲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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瘟神與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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