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第四十八章

陳安只好停下來,柔聲安慰:「殿下,無論如何,我都會誓死追隨你。」

太子看向他,有些嘲諷地問:「你知道我要做些什麼嗎?」

陳安點頭,「我知道的。」

太子繼續道:「不,你不知道。」他們都以為他定會謀逆,定會將那杯酒遞給父皇。

陳安搖頭,從袖子裏取出一包藥粉,「若是連我都不知道殿下在想些什麼,殿下活在世間,豈不是太孤獨了些?」

說罷,他當着太子的面,將藥粉倒入杯中,一口氣喝下,笑道:「為君為子,弒父篡位,是為不忠不孝,殿下心性純良,萬不會做這樣的事。為人主君,臣子盡心竭力,拚死相從,若不相應,是為不義。如此不忠不孝不義之事,殿下是寧肯犧牲自己也不願辜負他人的。」

太子欣慰:「知我者,莫若安兒也。」

陳安看起來有些痛苦,許是吃了方才那碗茶的緣故。「陛下,你命人備下的白綾,我不想用,舌頭掉在外頭,傳說下輩子會變成啞巴,如有下輩子,我還是想唱唱曲的。還是砒霜好。」

太子眼中有震驚、痛苦、愧疚。原來他早就料到了一切。

……入口,陳安無力支撐,倒在太子懷裏,抬頭問他:「殿下,殿下也準備用砒霜嗎?」

太子的淚奪眶而出。他點點頭,「是的,我也準備和安兒用一樣的。」

陳安覺得整個身體的氣息都被褫奪了,胸腔里只剩了一口氣,他用這最後一口氣,緩緩道:「殿下,我先行一步。」

此後世間再無陳安,再無太子跟前第一人。

他再也不能聽他的曲了。

太子抱住陳安,嚎啕大哭。

近午時,宴席開,絲竹歡樂,一派熱鬧愉悅。

聖人坐於高位之上,俯視下方。目光觸及最左方的太子,瞳孔一緊,似有考探之意。

他喊了聲,「太子?」

太子猛然抬頭,自案幾饒桌而出,「兒臣在。」

出東宮前,他重新換了衣裳洗了個臉,熱水敷過哭腫的眼,拿白脂粉輕輕一抹,倒也能遮個七八成。

聖人指著正在進行的歌舞問:「此曲此舞,如何?」

太子將頭埋得低低的,他的聲音沒有一絲沙啞,回答得乾淨果決:「宮御坊出來的歌舞,自是天下最好的。」

聖人點點頭,沒說什麼,撫了撫袖,示意太子坐回去。

太子重新入座,抬眼便望見對面坐着的東機令王凌舉杯示意,王凌使了個眼色,示意太子找機會敬酒。

所有的事情都已經準備就緒,只待聖人喝下毒酒,一切便能順理成章。太子登基,他們也能倖免於難,得償所願成為擁君重臣。

太子避開他的目光,假裝沒看到。

躲得了一時,卻躲不過一世。王凌將手扣在腰間所配玉珏上。事先有預料,若太子遲遲不肯行動,那麼他們只好採取最壞的打算。玉珏扣三下,而後摔珏,以抓刺客為由,囚禁聖人。

太子一顆心幾乎懸在嗓子眼,在王凌的手往下扣第三下的時候,太子站起來,舉杯朝聖人道:「父皇,此酒甚好,兒臣想要敬您一杯。」

聖人若有所思地盯住他,眼神隨即移開,道:「好。」

太子想要請求聖人提前結束宴席,避免之後若有不測傷及無辜。苦於如何找正當理由開口,聖人卻搶先一步道:「宴席至此,大家便都散了吧,太子留下來陪朕斟酒暢飲。」

遂得心愿。太子鬆一口氣,不敢朝王凌那邊看。

殿中只剩聖人太子兩人,聖人命人另取酒壺,伺酒的小太監恭敬地送上飲具,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勢朝太子望了眼。

太子瞬間明白,這小太監定是他們安插的內線。他的目光凝視在案前的精緻酒壺,左旋為酒,右旋為毒,是他們備下的了。

聖人笑着看他,似乎在等待着他斟酒。太子遲疑半秒,而後伸手去拿酒壺。

一斟斟到杯麵,幾乎滿溢而出。聖人並不急着喝酒,笑望着太子,問,「面壁思過三月,想來你也是大有長進。」

太子謙卑道:「兒臣知錯。」

聖人嘴角一抿,只那麼一瞬間,閃過一抹輕蔑而無奈的笑容。這個兒子,確實是太過平庸,連他所說的言外之意都聽不出來。

這個長進,說的可不是太子如今假模假樣的虛意奉承。

罷了,既然已經給過機會,後面的事,註定是天命。

聖人並未多說,舉杯碰了碰太子的杯子。或許是出於對血肉之情的尚未泯滅,聖人開口問:「太子今日想要敬酒,可是有什麼話想要對父皇說?」

這般柔和的語氣,恍若昨日,恍若太子充滿嫉妒與懊惱的童年時期。太子搖搖頭,「兒臣要說的,都已經說了。」

生硬而倔強的回應。聖人輕哼一聲,將晃到嘴邊的酒杯一個迴轉,遞到太子跟前,「太子如此孝心,不如替父皇喝下這杯酒吧?」

此話一說,太子幾乎立即明白,東宮黨的計劃失敗了。聖人,早就有所防備,今日宴席,不過是瓮中捉鱉。

不知為何,太子忽地覺得解脫,$e6ac應由他獨自解決的事,終究又是被人推著前進,聖人的命令,一如既往,他只要照着做便好。

那一瞬間,太子想起今早躺在陳安懷中時的發抖不安,是啊,他不是害怕謀逆,不是害怕死亡,而是害怕失敗。平生第一次在聖人面前拿主意,他擔心會出漏子。

呵,現在想來,有什麼好怕的。看,父皇讓他喝酒,本來就該是他自己拿主意喝下的那杯酒,最後終歸是由父皇拿了主意。

這一次,太子沒有顫抖,他順從地從聖人手中接過杯酒,就像以前做過很多次的順從那般,沒有絲毫猶豫地一口氣喝下。

聖人冷笑,他正準備揭穿這愚蠢的謀逆以及太子拙笨的手段,嘲笑太子連個謀逆都做不好的時候,太子卻一把搶過案上的酒壺,按開壺頂,往裏面潑灑些許東西,而後一口氣仰面灌下。

這一連串動作,僅僅發生在數秒之間。動作快得僅夠聖人眨個眼,聖人一怔,酒壺裏面,是有毒的。

而從他手中遞給太子的那杯,其實是沒有毒的。謀逆雖是大罪,但畢竟血濃於水。

聖人上前搶奪,臉上有過慌亂神情。太子口吐鮮血,扯住聖人的袖子,安慰似地同他講:「阿耶,你放心,我另外又加了些砒霜,肯定能死的。」只有他死了,事情才能真正解決。阿耶最不喜歡看到的兒子,從此以往再也不會礙眼了。

聖人一震,往前便要喊太醫,被太子一把抱住雙腿。

聖人回頭,緩緩低下身,將太子扶住,聲音顫抖,「你大可不必這樣。」

太子使出最後一絲力氣伸出手,在空中比劃着,「阿耶,我只是想做你的好兒子,最優秀的那個。我……我從來沒有……「氣息越來越弱,聖人不得不低下頭去聽,聽到他艱難地擠出幾個字:「……沒有背叛……阿耶……你要相信我……」

而後,再也沒有而後。

太子眼睛瞪着,了無氣息。而他的手卻仍舊緊緊攢著,四指緊握,大拇指突出,是一個表揚的手勢。

皇子們小的時候,聖人每次誇獎,便會做出這個手勢,朗朗地贊上一句:「我的好兒子!」

聖人撇開視線,朝前一伏,沒有半點眼淚,喉頭一癢,猛地嘔出血來。

史官記載,明慶二十四年六月,仁孝皇太子沈驀突發疾病,崩於乾天殿,享年三十歲。時月,太子妃王氏自縊殉情,與仁孝皇太子合葬於陵園。明慶二十五年八月,昭憲皇后思子成疾,崩於承天殿,享年四十六歲。

炎熱的夏天終是要隨着這場風波掀過去,又是一年秋風起。太子的事情,望京城內忌諱莫深,聖人有令,凡妄自議論者,無論世族庶民,一律受舌刑。

九月,梅穠枝前往紫山寺出家,禾生前去送行。

送至山下,禾生勸道:「山上清寒,你修鍊幾日嘗嘗鮮就罷,不一定要真的皈依佛門。」

梅穠枝笑道:「難不成我還等著嫁人么?」

禾生自知說錯了話,低下頭來。王爺同她說過的,東宮那邊,本來是準備行謀逆之事,不知怎地,太子突然崩了。沒了輔佐之人,底下之人縱胸懷大志,也毫無用處了。謀逆之事,就這麼掩過去了。

皇后雖死,卻是帶着皇后封號而崩,聽說是聖人賜她自縊,只是宮間傳聞,不可盡信。一場場的風波,歸根結底,還是起源於梅穠枝的上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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旺門福星 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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