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第四十一章

禾生想挑兩盆換下內殿放的梅花,再好的梅花,看多了也就沒有當初那個新鮮味了。

牡丹枝葉上有蟲子扭動,禾生湊近一瞧,是青蟲,估計是跟著窯洞里一起帶出來的。

沈灝最討厭這些扭扭的蟲子,嫌棄地命人將這株牡丹挪開了。禾生努努嘴,「是蟲子自己爬上去的,和牡丹有什麼關係?這株花長得多好看啊,放外屋擺著,別挪了。」

沈灝嚇唬她:「小心爬到床上去。」

禾生道:「一腳踩死便是,夫君莫怕。」

她這話嘻嘻笑笑地說著,言語之間,他彷彿才是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還需得她護,嗤!

她親自捧了整盆花回內殿,手上衣裳上沾了泥土,沈灝就著水同她洗手,說起東宮的事,交待道:「若是太子妃命人來請你,你找理由推掉,得罪了也不要緊。」

禾生見他一副嚴肅的模樣,不像是說笑,與之前太子妃初次與她結交不同,這次王爺是真心不想她與太子妃扯上半點關係。

禾生問他何事,一問才知道,原來太子長子宣殿下年前生了病,斷斷續續的一直沒好,拖到現在,太醫說是風寒入骨,侵蝕肺脾,若小心養著,尚能有轉機。

太醫院的人,向來只報喜不報憂,不到萬不得已之時,報出來的憂,也得聽上去像是有幾分希望。

所以,太醫的話,不能正著聽,得反著聽。言下之意,就是你兒子沒救了,準備後事吧。

這消息對於東宮而言,無疑是個巨大的打擊。

禾生是見過宣殿下的,以前同太子妃還有往來時,宣殿下時常往太子妃寢宮跑。

宣殿下臉蛋圓乎乎的,滾滾的跟個包子似的,白白胖胖,一說話臉頰兩邊就往旁擠,看得人想掐兩把。

「好好的孩子,怎麼說病就病,還這般嚴重?」禾生皺著眉,思來想去地,腦海里添了許多胡思亂想。

是有人要害宣殿下?東宮爭寵?還真的只是純屬天命?

沈灝搖搖頭,「誰知道呢,這些事情我管不了,我只擔心太子妃害你蹚渾水。你心思單純,中了人家的計也說不定。」

禾生驚訝,「與我何干,我又不到東宮去的。」

沈灝刮刮她的鼻尖,「不去最好。」確實也是他擔心過度了,如今太子消沉,聖人近來的心思越來越難揣摩,誰知道哪天就忽地翻臉了呢。宣兒的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若有人存心拿來做文章,將此事說成爭嫡之舉,說法雖然荒唐,卻足以在聖人心中埋下懷疑的種子。

禾生一笑,「放心好了,就算拿刀架我脖子上,我也不上東宮。」那麼小的孩子,真是可憐啊。禾生忽地想到他們以後的孩子,都說最是無情帝王家,倘若有一天他們的孩子也發生這樣的事,她會如何反應?

她忽地後背一寒,打了個寒顫。不,不會的,永遠都不會有那麼一天,她的夫君足夠強大,他決不會讓這樣的事情發生在平陵王府。就算是天意,那她也要和王爺一起將這天意阻攔。

東宮上下草木皆兵。

太子坐在床頭,充滿慈愛地看著床上躺著的孩子。他闔了闔上下嘴唇,喊了聲「宣兒」。

病中的孩子臉上泛著紅暈,聽不清人說話,身子動了動,像是在睡夢中附和一般,嘴上呢喃著什麼。

奶聲奶氣的聲音,含糊不清。卻是多日來,宣殿下第一次開口說話。

太子喜不自禁,湊到跟前去聽,聽到宣殿下斷斷續續喊著:「阿耶……阿耶……糖糕買好了嗎?」

太子一懵,幾乎是吼一般,朝外面跪了一地的宮人喊:「糖糕,去拿糖糕來!」

太監小六子是一直跟在太子身邊的,他素來得太子寵信,此時上下奴婢都看著他。小六子在心中狠罵一句,這樣倒霉的差事,落誰頭上誰就折壽,卻只能認命,站起身來去拿糖糕。

前兩天宣殿下忽然好起來的時候,纏著太子撒嬌,說要西宣街上的糖糕,太子以為宣殿下的病終於好了,一頭又扎到政務里去,說以後再買給他吃。

沒想成,宣殿下如今又病了,病得比先前更嚴重。

小六子戰戰巍巍地出了殿門,仰天嘆一聲,心中直念阿彌陀佛,將所知道的佛啊道啊的,全部拜了一遍。

只希望宣殿下能撐到他把糖糕買回來啊。

今天是個大陰天,許是天上的雲將底下的人給擋住了,祈禱的聲音一點都傳不到上面菩薩那邊。小六子將糖糕買回來時,一路疾步趕往內殿,腳剛踏入門檻,那頭就有人喊,宣殿下沒了。

小六子面如土灰,糖糕灑了一地。

太子生氣至極,他指著地上的太醫問,「孤命你們上前查看宣殿下的病情,你們為何不聽,他只是睡著了!你們把把脈便知!」

太醫院院首也在隊伍里跪著,為的就是今日宣殿下不幸離世,他能為太醫院求個情。院首膽子大,上前將太子的手,搭在宣殿下的手上,老臉滿是皺紋。

沒了,就是沒了,哪來的什麼睡著呢?

太子搭著宣殿下的手,腦子裡一片空白。他的聲音瓮瓮的,像是從漏斗里擠出的沙礫。「宣兒,你睜眼看看阿耶。阿耶讓人把糖糕買回來了。」

六歲的孩子,躺在那裡,一動不動,面上的紅暈漸漸消退。他的模樣這般可愛,太子的手都不忍心撫下去。

太子忽地想起當年的先太子妃寧氏。

寧氏死的時候,也是這般模樣躺在床上。猶如他每日晨起前去上朝時,她安靜而祥和的睡臉。

印象里,寧氏很愛笑。她十四歲就嫁給了他,嫁給他的時候,還像個孩子一樣,看見他的時候,會嬌嬌地喊聲太子殿下。

她喊的那聲太子殿下,甜甜的,就像是她藏著袖子里的麥芽糖。她很愛吃,尤其愛吃糖糕,之後生了宣兒,宣兒也愛吃糖糕。

後來寧家沒落了,因為一樁案子,全族人都被發配邊疆。再然後,寧氏就死了。她死的時候,撐起聲想要喊他,卻終是再也喚不出甜甜的一句太子殿下。

母后說寧氏是思慮成疾,因著母家的事,自知拖累了他。但真的是這樣嗎,他不敢想也不敢查。

他想起陳安說過,「殿下與我,都是個孤獨命。」

或許陳安說得對,他這一生下來,就註定孤獨,所有他想要與之親近的人,不是疏離他就是死於非命。

他身為太子,一國儲君,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卻連個六歲孩子都護不住。

太子將宣殿下抱起來,朝殿外走去。

他的第一個兒子死的時候,他尚有寧氏的安慰,等到寧氏死了,好歹宣兒還在。現如今宣兒也沒了,他該找誰去?

太子妃就是在這個時候衝出來的。

她看了看太子懷中的人,幾乎是瘋狂地想要將之奪過來。

「給我,把宣兒給我!」她嘴上喊著,手裡去搶奪,太子一腳踢過去。

太子妃哭得泣不成聲,抱住太子的腿,「讓我再看他一眼,求求你了殿下,宣兒是我的命啊!」

太子冷冷地看著她,「他是你的命,現如今命沒了,你怎麼不去死?」

太子妃一怔,抬起頭,方才的柔順一瞬即逝,她指著太子,狠狠道:「沈堅,你不要太過分!」

太子冷笑一聲,聲音里透著嗜血的寒意,「王氏,你做了什麼你自己最清楚,都這個時候了,還想著借宣兒的由頭,博一回慈母的名聲么?」

太子妃全身一僵,待回過神時,太子已抱著宣殿下走遠。

她抬起脖子望,卻只能看到他遠去的背影,那般決絕卻又是那般頹廢。

太子方才說過的話在耳邊回蕩,太子妃覺得心中有什麼在沉沉下降,猶如一塊金子從喉嚨墜入,穿腸而入,拖著她整個身體往下掉,一點點搗碎她的五臟六腑。

她真是只想想借宣兒的死搏他最後的同情么?她不知道,自從入了這東宮,她做什麼都是言不由衷的。

或許她早已習慣了借宣兒來留住他吧。只是這一回,他的眼神那麼冷那麼寒,好像這一輩子都不會再見她似的。

太子妃低下頭,正好望見一枚糖糕滾到跟前。是宣兒愛吃的糯米糖糕,灑滿白糖,咬在嘴裡酥軟酥軟的。

她想,或許宣兒還會再回來,或許太子這回只是虛放狠話。她做的那些事情,明明沒有一件能稱得上狠毒足夠要人性命的,她只是想多看他幾眼,多和他親近,怎麼就換來如今這個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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旺門福星 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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