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單身漢與寡婦

第二十章 單身漢與寡婦

30年前,四個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嬰兒在橋邊鎮引起了轟動。一盲人說,這四個孩子時辰八字太沖,以後在一起要大幹起來。

那是一個杵著拐杖戴著墨鏡的神棍,像王家衛,我一回憶起童年那色調也是王家衛的電影風格,人人都板著個臉裝逼地念台詞。

小鎮很有文藝的調調,有人大半夜在水渠里**,有人在麻將桌上暗度陳倉,如果民風古樸只是其外在,那麼**一詞用來形容小鎮再適合不過。這裡流傳著世界名著裡面所有的傷風敗俗的故事,畸戀、野合、扒灰……

又說,我們出生當晚,他夜觀星象,貫索犯文昌,文人要遭殃的意思。說這四個孩子中以後有做文人的,時運不濟;要是有能學門手藝的,定能成大器。

後來我想就操了,文人在哪個時代時運濟過,除了宋代文人雅士閑得蛋疼常開party吟詩作賦,歷朝各代的文人哪個不是被整得死去活來,人不人鬼不鬼的。

即使宋朝趙匡胤定下不殺讀書人的,宋高宗為了統一口徑和意識形態,還不是殺了陳東與歐陽澈等,跟殺狗似的。

我從來不信八字、星座,用星座、八字解釋不通,四個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怎麼性格差那麼遠呢?

梅哥給了一個解釋,說時辰不齊唄。

後來,盧澤汓告訴我,其實我們四個太像了,都是雙重人、分裂逼,都在要了老命似的隱藏另一面。

然而,我們不理那些妖言惑眾的流言蜚語,四個人在陽光燦爛的日子裡兇猛成長,嗨遍全鎮,惡童時代來臨。

後來,四個惡童長大了,發誓去BJ闖天下,幾經波折,實現了北漂夢。

北漂八年後,當我具備了一切條件在BJ紮根時,我突然迷惘了,想到了回歸,於是回到了誓言誕生的地方,決定將BJ永遠封存在記憶中。

我一直以為,小清新的家鄉跟混濁、嘈雜的BJ比起來,會給我更多寫作的靈感,現實卻給了我兩記響亮的耳光。

有人說,**,是男人重返**的儀式,那麼重返故里,就是人類尋根問祖的儀式,應該帶著強烈的滿足感才對。可是,我不得不重新拾掇童年的夢魘,要面對一個跟隨我們靈魂二十年惡魔。

二十年前,這個惡魔奪走了尹德基的妹妹和一對雙胞胎,讓童年和小鎮的節操在山神水鬼的謠言中化為烏有。

回到鎮上的那天晚上,惡魔蘇醒,對文武的女兒伸出了魔手,他不僅擄走了一個純真的女孩,更驚擾了纏繞著我二十年的噩夢。

心理學教授戴維?邁爾斯曾寫過一本書叫《直覺》,他在書里宣告了直覺是神秘莫測的,它不是巫婆神漢們慣用的伎倆,它是靈魂中突然出現的一道強光,是藝術家、發明家的創造性靈感,是庖丁解牛般出神入化的技藝。

直覺,對於我——一個寫作的人——來說是一種天生的特異功能,與童年的舊事物重新建立起身體和靈魂的連接時,這種直覺猶如電流般在渾身上下流淌,具體而生動。

我能感覺到惡魔的邪氣和他不可一世的冷笑,他在暗中張牙舞爪地炫耀,我註定要跟他對峙,了解這些年的恩怨。

雖然暫時拿不出線索和絲毫證據來尋覓這個人,但潛意識告知我:他或她在小鎮上,龜縮於暗黑處的迷霧後面窺視著。

為喚醒沉睡的記憶,我來到曾就讀過的小學。這個地方藏滿了過往,像思維的**,孕育了我們年輕的記憶。

橋邊鎮第一小學坐落在小鎮東側,好像風水不怎麼樣,修好入駐後接二連三發生老師跳樓喝農藥的事件。

修學校破土挖出了一具黒色棺材,幾個道士咿咿呀呀地瘋叫了幾天,才息事寧人。

儘管風水不怎麼樣,但一小老是出各種奇才,什麼省裡面的小學生奧數冠軍每年都是一小的,我們很沾光。

一小雖小,江湖風雲卻氣象萬千。除了F4比較拉風,還有各種團伙存在。只是沒有人敢動F4,一來是因為我們團結;二來是因為我們四個打架生猛,別人惹不起;三來是因為我的父親和耿浩的父親在鎮上還算有影響力,自然仗著這點勢力霸道得不行。

F4雖然霸道,但極講江湖規則,本著揚善除惡的宗旨,從不欺負弱小,以除暴安良、伸張正義為己任。

胖子張兵被我們教訓過後,心中積鬱已久,伺機報復。

有一天,他用兩顆大白兔奶糖買通了高年級的一個叫宋金剛的小混混,在路上攔住F4,想要報仇。

宋金剛高瘦高瘦的如同一根竹竿,一口暴龍似的齙牙不服氣地露在嘴外,讓人看到便有想全部給他打掉的**。

宋金剛經常欺負小同學,這為我們收拾他提供了合法性。

於是,我們齊心協力把宋金剛打成了變形金剛,從此,張兵再也不敢找我們麻煩,每次在路上遇到我們只能溜邊的份。

天不怕地不怕的F4隻怕一個人——八大塊。

八大塊是一個單身漢,獨自住在衣河邊。為什麼不叫七大塊或者九大塊的問題一直困惑著我。

後來才知道他排行第八,其他幾個同胞兄妹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餓死的餓死被斗死的斗死,最後只剩他孑然一身,老婆也沒討到。

八大塊住在搖搖欲墜的土屋裡,鎮上的領導曾多次跟他交涉讓他修葺一下土屋,甚至願意出一半的修葺費,因為一旦土牆倒塌,要死人,政府兜不住這臉面。

八大塊死活不修,外人無可奈何。

鎮上大多數人對八大塊敬而遠之,他孤僻、冷酷,臉像長滿青苔的岩石,不忍看第二眼。

他的臉被燒過,但我們不知道怎麼被燒的。

那時,傳說八大塊專門吃孩子,還是清蒸之後蘸郫/縣豆瓣吃,先從腦袋開始吃,吃不完的拿鹽腌在缸里慢慢吃,以致於我們對此深信不疑。

小孩子哭鬧不聽話,父母會說:「再不聽話八大塊來抓你了。」孩子一聽立馬不哭了,很靈驗。

我回到鎮上時,八大塊的老屋早被推平,蓋起了商品樓。分給他的房子他不住,自己在山裡搭了一個木屋,隱居起來了。

文武的女兒失蹤后,我跟尹德基談起我的想法。

尹德基跟我講起八大塊,問我會不會這個人乾的。

鎮上人口不算多,由於很多年輕人外出打工,留下的三四百個大部分都是中老年人和留守兒童。八大塊雖然有嫌疑,但沒有證據指向他。

為了弄清八大塊的往事,我找到了周伯。

周伯告訴我,八大塊原來是一個能幹的英俊小夥子。那時大搞人民公社,搞一大二公、一平二調。

八大塊身份是地主,為了將功補過,十多歲的八大塊幹活非常賣力,能頂個壯漢。

有一年河流幹了,沒水澆灌莊稼,有人想到了鎮西口的沼氣池。可是沒有人知道沼氣池的深淺,便安排一個人下去看。

但沒有人下去看,鎮長說,誰下去看**保佑他,但沒有卵用,還是沒人下去看。

八大塊自告奮勇,打著火把就下到沼氣池,明火引燃了沼氣,只聽得一聲巨響,隨後傳來八大塊的慘叫。

人們把他抬出來時他呼吸微弱,快挺不過去了。

送到醫院,醫生說是「黑五類」,不搶救,把他扔在走廊里等死。

沒想到第二天他奇迹般滿血復活,醫生給他打了幾針抗生素,沒過幾天出院了。

他的臉被燒爛了,往日英俊的相貌不再,更沒有人願意與出生不好的他搭訕。

周伯說:「老八是可憐人啊,那時我跟你爺爺也被打成了走資派,跟他一起被批鬥,那些事情不想說了,苦得不得了,哎!」

我說:「我還想去拜訪一下他呢。」

周伯看出了我的想法,說:「你覺得他有嫌疑嗎?我們已經走訪過了,沒有問出過什麼東西。小宇啊,別被事物的表面迷惑,八大塊是單身,人也怪頭怪腦的,但也是環境造成的噻,他受過很多苦,心裏面是善良的。」

「人都有很多面,再說案發時他也沒有證人證明自己不在場。」

周伯想了想,無奈地說:「這案子真是無頭案,我們一點頭緒都沒得喲。」

「當時街上沒有一個人發現有可疑人物出現嗎?」我問。

「當時晚上10點過了,大家都在屋裡頭睡瞌睡,哪裡還有人嘛。我們這小地方跟BJ比不了,就那一撥年輕人喝點夜啤酒,平時沒得人過夜生活撒。哎,這個案子又懸咯。」

周伯說話往往漫無邊際,說不到點子上,更別談什麼偵探能力了。

在橋邊鎮這些年,他辦過最大的案就是找回了葉寡婦家走丟的老母豬,還是在葉寡婦家的狗大毛的帶領下找到的,為此他得意洋洋了半年。

葉寡婦投桃報李,將家裡的存貨——一瓶雪藏了十多年的五糧液,送給了周伯,他笑得嘴都合不攏。

周伯的話不是沒有道理,想想誰都沒有作案動機,好像誰都有作案動機。

比如這個葉寡婦,她老公年輕時喜歡打黃鼠狼,天天晚上扛著槍去山裡打黃鼠狼,狼皮值錢,運氣好一晚上下來能賺到兩三百塊。

結果有一天沒回來成,被發現時腦門兒一個大血洞,被自己的槍爆頭了。有人說他得罪了山神,遭報應。再後來禁槍禁獵,也沒有人再幹這種事情。

性壓抑者、偷腥者……寡婦在文學作品中被賦予了男權的審美偏見,二十多喪偶的女人,哪有不懂空虛寂寞冷的,寡婦身上確實很有文章可做。

寡婦經常被刻畫得妖嬈、風騷、多情。但對不起,儘管我認為說一個女人丑在道德上應該遭到譴責,但我們這個葉寡婦是真丑。

曾經有一個見誰都自然熟的小孩被大人抱來抱去逗來逗去都不哭,一到葉寡婦手裡,馬上哭得稀里嘩啦,嚇得尿**。

她丈夫掛了沒見她傷心,挖了個坑埋了了事,還說:「老子知道這龜兒子遲早有這一天,死了,該!」

葉寡婦無後,但她喜歡孩子。每次在街上看到小孩都要笑眯眯地過去噓寒問暖,當然小孩子不懂事,常常被嚇得拔腿就跑,喊「狼來了」。

單從心理學來分析,她跟八大塊都具備了作案的某些人格特徵。可是,這種單純的理論分析完全無用,在具體的刑偵過程最多起到輔助作用,沒有實實在在的證據一切都是空談。

一周過去了,警察沒有查出任何有價值的東西。一開始他們按拐賣兒童的案子查,直覺無時不刻不在暗示我,他們完全走上了一條背道而馳的道路。

一回到久違的故鄉便遇到這種事情,心亂如麻,無法入睡。

晚上,黑夜無邊,秋聲無限。二十年的光景如白駒過隙,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我們志氣再高,這速朽的世界也不屑於記住誰誰誰的名字。

打開電腦,翻出老照片,那是我們在BJ聚齊后的第一張照片:在長城上,F4蹲在前邊,軍事愛好者梅哥用圍巾圍著臉裝成恐怖分子拿著登山杖作AK47做處決我們的動作。

看到照片上那些人臉上的稚氣、單純和對生活的無所畏懼,一陣溫暖。

我們不是有權有勢的人,也不是有特異功能能隔空移物胸口碎大石的怪胎,我們只有一群追求自由、愛與理想的普通人,我們在BJ瘋過、愛過、哭過、痛過,活出了我們想要的感覺和生活,我們的生命有了那一段記憶,足矣。

身體雖然已離開BJ,可是沒有那麼容易隔斷與那座城市的種種牽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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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夢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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