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狗剩的長坂坡》

《王狗剩的長坂坡》

《王狗剩的長坂坡》

王彀勝臉上有一條長長的疤,從右額一直到左邊嘴角,右眼已壞,鼻樑也被劃出個豁口,怪嚇人的。

為了不讓說話漏風,他鼻樑上總貼個銅錢大的膏藥,軍營附近的小孩見了,常被嚇得哇哇大哭,邊逃邊喊:「爛臉狗剩來啦!」

爛臉狗剩並不太在意自已的爛臉。

他常想,如果阿蘭還在,她的巧手給做個眼罩,縫個錦帶什麼的,戴在臉上肯定中看多了。可現在,阿蘭墳頭的桑樹該有一抱粗了吧,那還收拾給誰看?

爛臉狗剩不打仗的時候總是在爛醉。

算命的說,王彀勝臉上被斬斷了山根,破了氣運,活不過四十歲,不然那可是當將軍的命哩。

呸!誰稀罕!

整天打仗,兄弟們一茬接一茬地死,像急着去投胎,有幾個活到四十歲了?

今年,王彀勝三十八歲,是蜀軍中的下級官佐。

今年,曹賊死了,曹丕稱帝。大家都眼巴巴等著皇叔變皇上,天下似乎將有很多大事發生。

但對於王彀勝來說,這些都不重要了——為了一個念頭,他已把所有家當抵給了軍需官。

說來也真怪,軍需官不叫軍需官,突然自己改了臭不可聞的名字「渾屁襲」。還說黃巾餘孽攪亂了乾坤,很快歷代英雄將破空而來,亂戰天下。

渾屁襲論罪妖言惑眾,差點被軍師斬了腦袋。

王彀勝反倒希望他說的是真的——既然歷代英雄能破空而來,那現在的人,八成也能回到過去。他真的很想回到十二年前,去救阿蘭和二蛋。於是,他不顧禁令,偷偷找了渾屁襲。

……

一陣眩暈后,他真的回來了,跨過了十二年的時空。

王彀勝飛快取下背上的黃楊木弓,從滿滿的箭囊中,抽出一支大羽箭搭在弦上,警惕地向四周查看。

周圍是個樹林,在一處小山坳里。此時正是深秋,林間灌木叢生,地上落滿了厚厚的枯葉。最搶眼的,還是不遠處那大片仍顯得青翠的美人蕉。

王彀勝沒發現別的人影,長長出了口氣,這地方再熟悉不過,他從小在王家村長大,這裏是村東頭的山林,那片美人蕉深處,有他很多難忘的回憶。

剛和阿蘭好那會兒,他常拉着她沒羞沒臊地往這林子裏鑽,後來阿蘭肚子裏就懷上了二蛋。

十二年的艱苦征戰,讓王彀勝長出了花白的短須,三十八歲的人,衰老得像五十多歲,可無論如何都未曾磨滅對這裏的懷念。

此時他心裏的滋味怪怪的,想起了那母子倆,粗大的手握緊了黃楊木弓。

「阿蘭,二蛋,俺這次一定不會再讓你們有事!」

救人如救火,王彀勝心中默念著,轉身直奔王家村。

村裏空蕩蕩的,連只雞犬也沒留下。

王彀勝急得一跺腳!想要早早攔住他們的打算落空了。

除了手裏的弓箭,他將所有家當全押給軍需官,就是讓他把過來的時間、位置都拿捏准,據說這很費「膿量」。位置倒沒啥說的,可時辰上恐怕差到姥姥家去了!

「渾屁襲,老子日你先人板板兒!」王彀勝用在蜀中學會的罵人話,狠狠地問候軍需官。

幸好十二年前他跟村裏人一起走的,還記得路。

王家村在新野城外十里。當年,王彀勝一家與村裏人跟隨劉皇叔從新野前往樊城,又輾轉襄陽、當陽。

在當陽長坂坡前,阿蘭和八歲的二蛋被曹軍殺死。想起這個,王彀勝的心就是一陣揪扯般的疼痛。

這些年他常做噩夢,總在夢裏聽見阿蘭的慘叫,看到二蛋那雙水汪汪無助的眼睛。

每次醒來,他都想和曹賊拚命!

每次遇到曹軍,他就真的不要命起來。

必須儘快找到她娘倆!王彀勝循着道路健步如飛。

樊城到新野兩百多里,王彀勝雖是百戰老兵,也要差不多三天時間。

百姓散亂的腳印上,覆蓋了很多馬蹄的印記——曹軍追過去了!這讓王彀勝非常擔心——來得太晚,不知跟隨劉皇叔的鄉親們走到了哪裏。

王彀勝從扔在路邊的破爛包裹里撿到幾件麻衣,換下了身上的軍服。又把木弓背在背上,除了臉上的傷疤過於猙獰,他現在完全是獵戶打扮。幸虧在這兵荒馬亂的年月,傷殘人士並不少見。

周圍隨時可能出現曹軍,大路不能走了,只能沿着官道附近的山林前行。

走了五六里,官道上有一騎遠來。王彀勝伏在道邊的山坡上,他的左眼立刻眯了起來,是虎豹騎!曹操麾下最精銳的騎兵!

如果是當年的他,哪怕來個大頭兵,也肯定扭頭就跑。

但現在,他不會了。

他如今是經歷大小數十戰,殺敵上百的帳下督!更何況,他需要馬,要快些追上阿蘭他們。

王彀勝取下黃楊木弓,抽出一支大羽箭,瞄準了三百步外的虎豹騎。

自從失去阿蘭和二蛋,王彀勝就投了劉皇叔。他和曹軍作戰勇猛,從普通小卒,不斷升遷。在定軍山時,奮不顧身,斬敵首二十餘,右遷帳下督!

彀者,張弓也。王彀勝本就擅使弓,黃忠老將軍還親自指點過他射術,並賜名「王彀勝」,替掉了他以前的本名。

王彀勝趴在山坡上,飛奔的虎豹騎距離這裏已接近兩百步。

王彀勝只有一隻左眼,他喜歡瞄準敵人的眼睛。

一百五十步。

黃楊木弓咯吱吱地輕響,在王彀勝手中拉成滿月。

感覺著拂面的清風,估算著風速和奔馬的速度,王彀勝把箭尖微微偏開一個角度。

必須一箭斃命!王彀勝知道,如果不能一箭中的,面對滿身甲胄又手底功夫硬朗的虎豹騎,僅憑這張弓,結果很難預料。

距離不斷地拉近,王彀勝還在快速地估算糾正著箭的仰角和偏斜的距離。

一百步。

八十步。

五十步!

「仙翁仙翁」,不知何時,王彀勝已經鬆開了牛筋弓弦。

馬兒還在奔跑,鞍上已經沒有了騎士。

……

夕陽西下。

面前是滾滾東去的漢水,背後是口吐白沫的戰馬。

虎豹騎胯下都是精挑細選的良馬,王彀勝心急,一直快馬加鞭,到了這裏,已被活活累死。

沒有去樊城渡口,王彀勝找了個遠離樊城的江濱。

曹軍已經佔領樊城,劉備在襄陽城外被劉琮亂箭射走,奔江陵去了。虎豹騎懷裏的戰報上寫得明明白白。

王彀勝粗識文字,是婚後阿蘭手把手教的,是真正的「手把手」。

阿蘭常握着他的大手,一起在竹片上寫出漂亮的隸書。王彀勝忘記了都寫過什麼字,只記得她的手很軟,還帶着好聞的香味兒。

寫好一個字,阿蘭就開始講它的意思和用法。王彀勝覺得,春天的黃鶯也沒有阿蘭的聲音好聽,他常常會聽得入迷,心思跑到了美人蕉叢里,以至於天天習字聽講,卻沒學得幾個字。

「也許很快就可以看見阿蘭了吧?」

王彀勝有點悲欣交加,腦海里一會兒是含嗔嬌羞的小臉兒,一會兒是血肉模糊的屍體。心裏又是渴望,又是擔心。

用力甩了甩腦袋,甩掉那些紛亂的念頭。王彀勝脫下了讓他順利通過數個關卡的甲胄,把環首刀掛在腰上,將長矛、鐵弓和兩根短戟用樹藤纏住,背在背上。把一囊鵰翎箭掛在大羽箭的旁邊。

這些是虎豹騎的標配,現在都成了他的戰利品。

庄稼人的毛病是撿到什麼都捨不得扔。王彀勝雖然拿過刀槍,上過戰場,還是沒有改了庄稼人的秉性。

可就是這些累贅,差點害死了他。

「你是蜀軍?」

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忽然冒出一個奇怪的人。

說奇怪,不止是因為他那形式誇張的盔甲,和騷情十足頭箍似的鐵冠,也不止是因為他那頭只有一寸多長的碎發。

而是因為他的問話——此時劉皇叔尚未入蜀,哪來的蜀軍?

王彀勝心中湧起莫名的恐懼,顧不得考慮許多,「蒼啷」抽出環首刀,合身撲了過去。在飛撲的途中,雙臂用力,從右向左狠狠地斜下斬了下來。

王彀勝箭法好,刀法也不賴。可惜他以前常掛在腰間的那把朴刀抵給了軍需官,這新得的環首刀不太順手。

刀光如練,地上捲起一陣旋風。

那花里胡哨的鐵冠,絕不可能擋住這一刀!

王彀勝只覺得刀身震顫,卻不像從敵人脖子裏劃過的手感。木片飛散,寒光四射,那人在電光石火之間,用帶鞘的長劍擋住了王彀勝勢在必得的一刀!

劍鞘碎裂,反而省卻了拔劍的麻煩。

「噹噹噹噹」,環首刀和長劍的碰撞聲連成一片!在灰濛濛的暮色中點亮朵朵星光。

王彀勝是百戰老卒,一身武藝全在戰場搏殺中練就,大開大合,直取要害。

那人的招式簡單,不過左右上下劈砍、衝刺、格擋,卻非常實用,顯然受過高人指點。

可惜王彀勝背了太多東西,跳躍躲閃時,總是左右晃蕩,幾次險象環生。

終於,王彀勝險險躲過刺來的一劍,身體被那捆累贅帶得一個趔趄,對手卻捉住機會,轉刺為劈,直取他左肩。

互拼了多刀,王彀勝知道此人力道不小,若被這一劍砍中,恐怕身子也要劈兩半了。

身體未穩,回刀格擋只會讓情況更糟

王彀勝乾脆彎腰俯身,穩住雙腳,直接後背送到了對手劍下,他背上捆着長槍、鐵弓,倒不怕那長劍,只管揮刀取那人下盤。

那人顯然沒料到他還有這招,劍已用老,來不及回撤,「咔嚓」劈開了王彀勝背上的藤蔓,斬斷槍戟,磕壞了鐵弓,卻沒能傷到他的身體。

王彀勝的鋼刀早砍到了那人膝側,眼見要切了他雙腿。

那人急向上縱身,這時彎腰俯身的王彀勝,忽如一頭瘋牛,一腦袋撞在那人小腹。

空中無處借力,那人噴出一口鮮血,重重地落到地上。

王彀勝合身撲上,用兩腳踩住那人雙腕,右膝蓋頂着那人胸口,環首刀冰冷的雪刃切緊他的脖子,喝道:「你是誰?來這幹啥?」

那人苦笑道:「你不是npc嗎?」

「你才是渾屁襲,你全家都是渾屁襲!」

王彀勝審問了半天,那人自稱是「玩家」,說些莫名其妙不着邊際的話,比文士們談玄還難懂。

「我沒有惡意,我想去長坂坡看趙雲,你帶我去吧。」

王彀勝看他穿着誇張,言語怪異,不像是曹賊的人,便道:「俺正要去那邊救人,你得幫俺!」

「成交!」

這年輕人模樣奇怪,名字也奇怪,叫「銀槍小霸王」,不知道他從什麼地方尋來一隻木筏,兩人在夜色中渡過漢水,悄悄繞過襄陽城。

途中遇到幾股三五七八個的散兵,都被兩人聯手斬殺。銀槍小霸王在前面沖,王彀勝拿弓躲後面放冷箭,配合了幾次,越發純熟起來。這讓王彀勝對救人的事情又多了幾分信心。

襄陽城上遍豎火把,城下還有斑斑血跡。

王彀勝知道,那些都是鄉親們的血,被襄陽城上的軍士亂箭射殺的。劉皇叔帶百姓來投劉琮,劉琮懼不敢出,蔡瑁、張允命令軍士向城下射箭!

住在王家村老井旁的王大鎚,是王彀勝光屁股一起玩到大的發小兒,他們全家都死在這襄陽城下。

當年王彀勝攜妻執兒,帶了一大堆行李,走得慢,離城遠,反而逃過一劫。王彀勝恨短命的劉琮,恨這座襄陽城。他強忍住到城下找王大鎚屍首的衝動,和小霸王遠遠看了眼襄陽城,沒有停留,繼續深林之中穿行。

二人在林中的一顆大樟樹上休息了一夜,天剛亮就上路了。

曉行夜宿,一直追了兩天。陸續看到些掉隊的百姓,卻一直不見大隊人馬的蹤影。

這銀槍小霸王對趙雲將軍確實仰慕,總是向王彀勝打聽趙雲的事,什麼穿着、相貌、喜好、脾性,有沒有喜歡的姑娘,全都感興趣。

王彀勝覺得,銀槍小霸王說要去長坂坡看趙雲,八成是真的。

王彀勝在趙將軍麾下效力的機會不多,但趙雲脾氣好,又是武藝高強的著名大將,軍中關於他的各種傳聞逸事還真不少。

王彀勝口才平平,但一個個典故講起來,也讓銀槍小霸王十分快慰羨慕。

趙雲聲名大振是在長坂坡之後,銀槍小霸王怎麼會知道他?結合初遇時的那句話,王彀勝琢磨著,他大概和自己一樣,是被渾屁襲給忽悠過來的吧?看他斷髮紋身的樣子,恐怕是後世敬仰趙將軍的越人也不一定。

在第三天的下午,兩人追得煩躁,小霸王又纏着王彀勝講趙雲,忽見前方官道上出現一條橫貫天際的黑線。

兩人知道,他們各自要找的人已經近在眼前了,忍不住歡呼著飛奔起來。

又追了兩里,已可分辨出人群中扶老攜幼的身影。

忽然,人群分開,從中飛出十餘騎,向二人馳來。

「爾等何人?在此鬼鬼祟祟!」為首的軍士在馬上喝問。

剩餘的軍士圍成一圈,把長矛對準二人。

跨越十二年,重新遇到自己的隊伍,王彀勝覺得很親切,面對刀槍也不以為意,笑道:「俺家人就在前面,俺是來找他們的。」

銀槍小霸王道:「在下一直仰慕趙雲將軍,我是來投軍的!」

那軍士看着銀槍小霸王,皺了皺眉,大約也被他的奇裝異服驚嚇到了。

再看王彀勝那道把臉分成兩半的恐怖長疤,簡直就跟在臉上寫着「我是壞蛋」四個字沒什麼差別。

接着又看到他背上的黃楊木弓和箭囊,那軍士的臉色陰沉起來。

等他盯住王彀勝左腰掛着的環首刀,終於顏色大變,厲聲喝道:「曹賊虎豹騎!給我拿下這兩個姦細!」

「弄啥哩,誤會呀!俺真是來找俺家人哩!」

「我是來投軍的,我要見趙雲!」

兩人抗訴無效,十幾桿長槍逼到面前,只好束手就擒。

……

王彀勝知道,在後壓陣的是張飛將軍。這下壞了,碰上張三爺審案,還不如早早抹脖子爽利!

或許是因為銀槍小霸王的那句話,最擔心的事情沒有發生,來審問他們的居然是趙雲趙子龍。

此時的趙子龍,比王彀勝在幾年後見到的更加年輕俊朗,面如冠玉,劍眉星目,剛強的英氣之中,有幾分書生的儒雅。

銀槍小霸王可高興壞了,若無身後的軍卒用力摁住,早站起來幾次了。他語無倫次,瘋瘋癲癲,肉麻的奉承讓王彀勝都替他臉紅。

小霸王原本可以脫掉嫌疑,可惜和他同行的是王彀勝。

王彀勝的嫌疑就大了。

來此之前,那軍需官再三叮囑,因為這一個世界同時有老少兩個王狗剩,為了不引起$¥%$,造成#¥%$*等影響,絕不能對此時的人透露自己真實身份。

王彀勝沒聽懂他說的什麼嚴重後果,但很明白他警告的事情。

可先前得意忘形,自稱是來找家人的。而他又不能真的去認阿蘭、二蛋,更沒有別的親人可認——他沒法向鄉親們解釋自己的身份。

於是,一下成了僵局,王彀勝幾乎被認定了細作的身份。

「俺真不是細作!這位兄弟知道,俺在新野,還殺過虎豹騎呢!」

趙雲劍眉倒豎,「那你到底是誰?」

前面說露了底,如今實在不好圓過去。王彀勝張了張嘴,想了幾個主意,沒一個能用的。

連續追趕了幾天,喉嚨里冒火,此時更是急得口乾舌燥,王彀勝忍不住舔了舔嘴唇,然後有了辦法。

「好吧,俺說話實,俺叫王開弓,俺師傅是山中隱士,算準了劉皇叔有災,讓俺報信來了。」

趙雲滿臉都寫着「不相信」。

王彀勝只管低頭道:「現在軍中缺水,再向前五里,官道右邊有個形如卧牛的小山,翻過小山,便可看到一方百畝水潭,足夠十萬人飲水!」

趙雲依然面色無波。

這不應該啊?他怎麼沒反應?王彀勝心裏七上八下。

忽有個撕破喉嚨的聲音自遠處傳來:「前面五里有百畝水潭,今晚在那處紮寨,請各位鄉親父老,帶好家小,快快前行。」

原來這十多萬百姓軍士,鋪開了行路,雖然每日前行不過一二十里,可人群浩浩蕩蕩,長寬都不止數里,前鋒早就到了水源處。

王彀勝滿心希望趙雲會過來給他鬆綁,沒想到他笑了笑,道:「你這人,卻懂得些地理。山川江湖所在,只須看看軍中堪輿圖便知了。」

言下之意很明顯。

王彀勝急着脫開嫌疑,顧不得其他,趕忙說道:「當陽縣有座景山,俺師傅說,過些天劉皇叔必定在此紮寨,當晚必有曹賊來襲!一準兒的,俺願以腦袋擔保!」

趙雲忽然有點看不透這位疤臉丑漢了。虎口和幾個指節上的老繭,說明他是個刀弓嫻熟的人,雖然他的謊言漏洞百出,可言語表現實在不像曹賊細作。

判斷一個人是不是細作,當然不能只憑像或者不像。

趙雲不是個濫殺無辜的人,何況對於剛剛聽到的預言,他無法確認這個「王開弓」是不是完全在扯謊,於是揮手道:「將這二人看管起來,管足水米,到景山再論。」

王彀勝和銀槍小霸王便被扔到一輛拉草料的牛車上。除了用餐、出恭,其他時候都被捆住手足。

銀槍小霸王喜歡每天趴在牛車上看趙雲。

而王彀勝每天想着開溜。

牛車周圍放眼是望不到邊的百姓,亂糟糟的。有找不見兒女的,有迷失了爹娘的,有帶不動家當又捨不得扔的,有丟了金銀細軟的,有磨破了腳摔斷了腿的,哭哭啼啼,吵吵鬧鬧。

王彀勝回憶起十二年前的同一次遠行,走到最後,他們幾乎扔了全部行李,只剩下細軟和一些吃的。自己背着二蛋,懷裏揣著乾糧。阿蘭腳底起了泡,拄著一根樹枝,肩上背着細軟。

想起阿蘭和二蛋,王彀勝在鬆軟的草料上就趴不住了。他逃跑過三次,都沒離開牛車幾步,便被趙雲的親兵擒獲。

真懷疑是銀槍小霸王告的密!

這一困,就是漫長的十天。

……

景山到了。

或許是因為記得那個的預言,趙雲催馬來到牛車邊。

對比養得有些發胖的二人,趙雲明顯消瘦,英氣逼人的臉上帶着幾分憔悴。

「景山到了!」趙雲說,「我已提醒主公。如果真如你所說,我會向二位請罪,也會給你們請功!」

說完,策馬而去。

……

景山到了,曹軍一定會來!

王彀勝知道,山那邊就是長坂坡。

紮好營寨,天完全黑了。吃過簡單的晚飯,兩人又被扔到牛車上。

秋夜的風有些清冷,王彀勝心裏卻燒得心急火燎。

「俺已經帶你來看趙子龍了,接下來你得幫俺救人。」

「還沒到長坂坡呢!」

「到長坂坡打起來,還救個屁的人出來!快咬我繩頭,捆成這樣,曹軍一來咱們都完蛋!」

說曹軍,曹軍就到了。

西北方忽然殺聲震天。

他們剛溜下車,便被趙雲的親衛堵個正著。

所幸不是來抓逃犯的,那名親衛帶來了二人的兵器和隨身物品,說趙將軍待戰後再找他們謝罪請功。

「不用戰後請功,把這牛車給俺就行。」王彀勝早就盤算好了,拉着牛車就走。那親衛攔了幾下沒攔住,只好找趙雲稟報去了。

王彀勝種田趕車都是把好手,坐在車轅上,很快把牛整得服服帖帖,一路小跑起來。

他記得當年一家子在山下的一顆大槐旁歇息,得趕緊過去,若等會兒亂起來,便是全無方向的跑跑躲躲,那就難找了。

王彀勝在四散奔逃的人群中飆車,向左、向右、急停、轉彎,居然一個人都沒有磕碰到。也有想搶牛車的,看到王彀勝凶神惡煞的樣子,手中明晃晃的兵刃,還有銀槍小霸王那霸氣到騷包的行頭,全給嚇跑了。

王彀勝駕車走得很急,可趕到大槐樹下,還是沒看到阿蘭他們的人影。使勁喊了幾聲,亂糟糟的沒人答應。

整個景山上下火光四起,殺聲很近了。

王彀勝回憶起,當年是往喊殺聲的相反方向逃的,便也背着曹軍來向尋去。

小孩子耳朵靈光,王彀勝讓小霸王站在車上喊王二蛋,希望他能聽見。自己則下車不斷攔人詢問。

很多人被他的樣子嚇得不敢說話,敢說話的也只答不知道。

王彀勝有些無奈,只好扯下一片衣襟蒙住那張凶臉,一邊趕車,一邊繼續問人。

周圍已有曹軍出現,搶行李,抓百姓,和劉皇叔的軍士戰成一團。

他們能躲就躲,盡量不去招惹。真躲不開,說不得刀兵相見。小霸王有一桿和趙雲一樣的亮銀槍,揮舞起來,殺傷甚利!王彀勝仍然在後面弓箭掩護,順便補刀。

兩人趕着牛車左衝右突,也不知走了多遠,不覺間東方漸白。

王彀勝忽見前面三個曹軍圍着一個漢子追打,那漢子瘸著腿,抱着行囊左躲右閃,正是當年和他搶著要娶阿蘭的豬籠寨劉大孬,也不知為何此刻孤身一人。他家裏頗有些田產,是豬籠寨有名的大戶,怕是被這些兵痞盯上了。

王彀勝搭箭開弓,射倒兩個曹兵。

劉大孬殺豬般大嚎:「好漢救命!」

剩下一個刀盾兵,背着圓盾要逃,被王彀勝射中小腿,小霸王過去一槍了結。

「有沒有看到王狗剩家的人?」

「朝……朝,東東……東邊走了。」

劉大孬嚇得縮成一團。

王彀勝看着他的慫樣,很是生氣。當年和他王彀勝搶媳婦兒的竟然是這樣的孬種!忍不住過去踹了他屁股一腳,道:「上車!」

雖說生氣,遇到熟人還是要救一救的。

劉大孬沒敢上牛車,他抬頭從那片麻佈下的縫隙中,看到了一張夜叉般的凶臉,「哇呀」一聲,抱着包袱兔子似的跳着逃走了,頃刻間消失在遠處的煙塵里。

王彀勝罵了聲慫貨,趕車向東邊繼續找人。

又走了幾里,碰上十幾波人,都不是王家村的,王彀勝有點着急。

正在這時,前面土坡後傳出女人的喊聲,有些耳熟。

王彀勝急把牛車趕上了坡。

坡下有一個高大壯碩的女人,護著個五六歲的孩子,手中拿着農家出糞的鐵叉,正跟五個曹兵纏鬥。那女人力氣不小,手裏又拿着十幾斤的糞叉,掄圓了虎虎生風,曹兵一時間竟然奈何不得她。

王彀勝認得這女子,是當年一直想跟他好的翠花。

住在王家村後街的翠花五大三粗,渾身力氣,下地能幹活,回家能推磨。

當年,他正年輕,還沒有改名,名字是老爹起的「王狗剩」,人長得高大周正,是莊稼地里好把式。

翠花每次見到狗剩,臉就紅了,於是翠花娘就託人來說媒。

那時狗剩娘還在,見到翠花,怎麼看怎麼喜歡,可狗剩說啥也不肯應,最後還是娶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阿蘭,讓狗剩娘到死還在埋怨兒子沒眼光。

翠花哭鬧了兩年,嫁鄰村去了。王彀勝沒想到會在這裏見到她。

翠花有力氣,可她畢竟不懂武藝,只是憑着一口氣把糞叉舞成旋風,氣勁一泄,便被曹兵看準機會,一矛砸在腿上,跪了下來,眼見又一矛沖她胸口刺下。

翠花大吼一聲,糞叉向上猛掀,磕飛了長矛,卻一下子門戶大開,再也無法擋住胸前的一矛一刀。

翠花把高高揚起的沉重糞叉狠狠向眼前的曹兵拍下。

可長矛就要刺進她的身體,鋼刀已經砍在他身前幾寸的距離。天空的糞叉距離敵人還那麼遙遠。

然而鋼刀和長矛輕輕觸碰到那團龐然的柔軟,甚至都沒有刺破衣衫,便開始向地上掉落。王彀勝的弓弦還在「仙翁仙翁」,兩個曹軍的脖子上,各插著一支大羽箭。

拍下糞叉終於落地,一個曹兵的腦袋綻放出萬朵桃花。

小霸王早沖了過去。王彀勝再補兩箭,五個曹兵,轉眼間除盡。

翠花看着突然冒出的兩人,滿臉的不可置信。

「看見二蛋他們了沒?」王彀勝說。

翠花聽到聲音,忽然虎軀一震,淚珠子一串串落下,指著王彀勝道:「你是王狗剩!蒙了臉俺也認得!」

說完抱着孩子,一下坐在土坡上,放聲大哭起來。

王彀勝從來沒有想像過會有這種情況發生,心裏怪難受的。沒想到從來堅強得比男人還男人的翠花,會哭得這麼傷心;沒想到自己居然一張口就被翠花認出老底。

翠花抹着眼淚兒說:「俺就知道,你一定會來救俺的。」

王彀勝心裏又是一酸,卻不敢接她的話頭,再問道:「看見王二蛋他們沒?」

「你不是跟她們一起往南邊逃了?」翠花道:「知道你心裏有俺,俺死也知足了。你要接着裝,俺也不怨你。」

「俺不是王狗剩,俺是王開弓」王彀勝覺得不能再這麼下去了,他扯下蒙在臉上的破布,露出恐怖的長疤。

翠花顯然嚇了一跳,愣了一下,忽然站起身來,伸手來捉王彀勝的手,道:「你就是王狗剩,你的聲音俺記得!身板兒也沒變樣,你左手腕還有個瘊子哩!」

王彀勝趕忙甩開要扯他左手的翠花。

翠花也不強求,拉出躲在身後的小孩,拍打着他衣服上的草屑和塵土,道:「狗子,快叫狗剩叔!」

……

翠花公公婆婆前幾日死在了襄陽城下,她男人剛被曹兵捅了一刀,也已經斷氣。翠花默默地用糞叉刨了個坑,把他埋了。

現在他們家只剩下翠花和狗子娘倆。

「天殺的大耳賊,這是帶俺們尋死哩!」翠花咬着牙咒罵。

王彀勝張了張嘴,不知道該如何向她解釋。劉皇叔宅心仁厚,治下清明,當年王彀勝一家的想法和大多數人一樣——與其面對如狼似虎的曹軍,還有隨之而來的未知的危險,不如跟隨劉皇叔當個太平百姓。

他曾聽人講,當日在樊城,兩縣的百姓齊聲大呼曰:「我等雖死,亦願隨使君!」跟着劉皇叔,號泣而行。

不知若他們能未卜先知,明白這一去多半會死,膽小怕事的百姓們還會有幾個願意跟隨?劉皇叔雖仁厚,卻也沒有到讓百姓甘心送死的地步。王彀勝知道,這次新野和樊城的百姓在亂軍之中死了十之三四。剩下的多半被曹軍擄去,只有很少一部分沒把劉皇叔跟丟。

王彀勝還聽說,劉皇叔在漢水上看見百姓慘狀,痛心疾首,欲投江而死,他說:「為吾一人而使百姓遭此大難,吾何生哉!」王彀勝第一次聽到這些,感動得熱淚盈眶,本來對劉皇叔的幾分怨念也隨之消解。

翠花一家子死得只剩下孤兒寡母,王彀勝不知該如何安慰他們,至少現在,嘴邊那些給劉皇叔開脫的話是如何也說不出口的。

王彀勝讓翠花帶着狗子坐到牛車上。

翠花趕車,他們兩人在前面開路,趕走搶牛搶車的亂民散兵。

王彀勝偷偷把鼻子上的膏藥揭下來扔了,再說話時,就有了嚴重漏風的鼻音。

「這下,鄉親們該認不出我來了吧?」王彀勝想得美。

翠花還堅持叫他狗剩哥,直到王彀勝發火,才改口叫他王開弓。

這時有一騎飛馳而來,銀槍小霸王道:「趙將軍哪裏去?」

那人勒住韁繩,正是趙雲。他手持長槍,身上白袍已有大片血色,道:「可見我兩位主母去向?」

都答未見,趙雲交代二人戰後到劉皇叔處找他,便急忙打馬去了。銀槍小霸王想追趙雲,但看了看王彀勝,還是留了下來。

王彀勝此前十二年,聽慣了人稱讚長坂坡上趙雲的英姿,若能此時拱衛在趙子龍左右,那將是何等的幸事?雖死猶榮不足譽也!若非要救人,他也一定會選擇跟隨趙將軍。

但如今這些虛名比起親人的性命,孰輕孰重根本不用選擇。

王彀勝聽翠花說,二蛋他們剛過去不久,她方才見到了。

果然,向南走了一會,就看見數百個百姓,被幾十個曹兵圍在一處小山坡上。

王彀勝記得這個地方,在他噩夢裏經常出現。

曹軍不時從山坡上拉出幾個百姓,趕到旁邊,捆在一起,已經拴成長長的一串。

山坡上的人群,隨着曹軍抓人的小隊不停地涌動躲閃,可曹兵已經將這小山圍住,又能躲閃到哪裏去?

也有撒潑耍賴打算反抗不從的,只是一盞茶的工夫,便有兩人被砍了腦袋。看着剛才還大呼小叫的人,片刻間身首異處,敢出頭的百姓就少了許多。

山坡上人聲嘈雜。老人的哀求,男人的叫罵,婦孺的啼泣,連遠處的王彀勝都聽得清清楚楚。

王彀勝一眼便在人群中看到了阿蘭,她正抱着二蛋站在山坡上,被年輕的自己擋在身後,晨風吹來,掀起阿蘭額邊的亂髮。

和十二年前一樣,和十二年來的夢中見到的一樣,她還沒有變。

王彀勝的眼睛有些熱,胸口噗通噗通地跳得厲害。十幾天了,終於在這裏追到他們!希望還來得及。

一定來得及!王彀勝不準自己往壞處想。

觀察了一下周圍的地形,他讓翠花護住牛車躲開,自己和小霸王在附近找到個破院的斷牆伏下。

看了看箭囊,大羽箭一路上已經射完,鵰翎箭還有二十多支,要省著點用了。

王彀勝記得當年被圍上土坡沒多久,自己阻攔曹兵搶阿蘭,就被人一刀砍在臉上,肚子也挨了一槍,撲倒在地,然後眼睜睜看着發瘋的阿蘭和二蛋死在自己面前。

王彀勝望向了土坡,一會功夫,阿蘭他們已經被人群擠到了邊上。王彀勝的心立刻提了起來。

也許當年的情形下一刻就會重演,不敢再耽擱了,尋了個視野開闊的位子,王彀勝搭箭開弓。

接連三箭,射倒了狗剩身前三個曹兵。

曹軍一陣騷亂。

十來支箭,朝這斷壁殘垣射來,兩人躲在斷牆后,來箭全都無功。王彀勝趁機又回射兩箭,兩名曹軍應聲倒地。

曹軍終於停下虜劫百姓,分出十幾人的小隊,朝這邊沖了過來。打頭的是到盾兵,把大盾並在一起,組成盾牆向前推進。

王彀勝先不管他們,轉過牆角,又射出幾箭,射殺了幾個弓箭手。

盾牆推進得更快了,眼見已經到了二十步外。

「該你了!」王彀勝說。

銀槍小霸王大吼一聲,持槍躍出矮牆,如下山猛虎,衝到敵軍之中。

「咚咚咚咚」是長搶擊打着盾牌。有兩個盾兵被震得吐血倒地,更多的曹兵圍了過來。

弓弦繼續「仙翁仙翁」,鵰翎箭釘在偷襲小霸王的那位曹兵的腰間,被小霸王一槍抽飛。

又連續兩箭,射中兩個腳踝,兩名盾兵仰身翻倒在地。

那邊的曹軍又開始向百姓下手了。

王彀勝看到一名曹兵把長槍對準了王狗剩,他身旁的曹兵伸手爪向阿蘭。

那曹兵當然不可能抓到阿蘭,只是身體突然晃了晃,一頭栽倒在地。背心插著一支刺眼的鵰翎箭。

年輕的王狗剩趁眼前的曹兵分神,抓住指在胸前的槍桿,把槍頭抬到過頭頂,一腳揣在那人肚子上。王狗剩順手搶過了長槍,比了兩次,卻不敢向地上從曹軍刺下,王狗剩以前殺過雞,殺過羊,殺過豬、狗,卻從來沒想過殺人。

他在猶豫,可後面的曹兵不會猶豫,又一桿長槍當胸刺來。

抱着二蛋的阿蘭,嚇得驚叫了聲:「狗剩!」

長槍剛刺進王狗剩胸口便失去了力道,使槍的曹兵被突然出現的羽箭從脖子後面穿透了喉嚨,口中發出瘮人的呼嚕聲。

二蛋看了眼,躲進阿蘭的懷裏不敢抬頭。

又有一名曹兵倒下。見不斷有冷箭射來,圍在他們身邊的曹兵嘩啦啦退到兩邊。

阿蘭抓住王狗剩的袖子,傷心道:「二蛋爹,傷得厲害么?」

王狗剩說:「沒扎到肉,多虧了懷裏的乾糧。」

說話間,他們看見一個兩鬢蒼白的漢子,厲鬼般面目猙獰,手持木弓,從遠處沖了過來。那漢子跑得忽快忽慢忽左忽右,曹兵射向他的箭矢紛紛落空。他卻能在奔跑中開弓射箭,只挑曹軍的弓箭手。箭不虛發,很快便被他射殺了數人。

「爹,那個爺爺真像你!」二蛋在阿蘭懷裏,伸手拉王狗剩的衣服,兩隻清澈的眼睛忽閃忽閃。子隨母相,二蛋長得像阿蘭,白凈秀氣,很是招人喜歡。

王狗剩生氣道:「你爹哪有他那麼難看!」

阿蘭見狗剩沒事,便放下心來,轉頭看那漢子,覺得他好面熟,卻怎麼也想不起是誰,不知自己何時認識過這等遊俠豪客?

阿蘭望着那人,那人也向這邊看來。

兩人目光一觸,都是心中一顫。

阿蘭覺得那獨眼中有隱藏不住的火熱,讓她止不住臉上發燒。在火熱的目光之下,似乎還有一種無法分辨的複雜情緒,阿蘭疑惑為何有這種奇怪的感覺,這目光很熟悉,她一定是見過的,越發想知道這人的來歷。

來的當然是王彀勝。他見阿蘭遇險,便忍不住跳出斷壁,沖了過來,顧不得原本要在遠處蠶食曹兵的打算。

王彀勝在目光交接中看出了阿蘭的疑惑,心想:「俺如今塵污滿面,兩鬢染霜,這時候相逢,她還能不能認出俺來?」

心裏有些期盼,又有些擔心,萬一阿蘭認出自己,還要不要顧忌軍需官的囑咐?

戰場上瞬息萬變,由不得王彀勝胡思亂想,精神恍惚之時,便有一支羽箭貼着他的臉頰射了過去,把他拉回到現實。

正崇拜地盯着這裏觀看的二蛋,被驚得「啊」地一聲。

五六個曹兵,持盾握刀,向王彀勝追了過去。

曹軍中的神箭手,也終於出手了。

王彀勝想要退到後面,去找小霸王匯合,卻連續被曹軍中射來的箭矢堵住去路,阻了幾下,便被曹軍圍住。

王彀勝不等曹兵完全合圍,拔出環首刀,躍到空中一刀劈下!把一面沉重的木盾劈成兩半,盾后露出一張惶恐的臉。刀勢不停,讓那曹兵的生命終止在惶恐里。

磕開側面砍來的一刀,狠狠一腳踢到盾牌下的膝蓋上,趁那曹兵手中盾牌低落的一瞬,揮刀從他頸上砍過。

王彀勝躲開身後一刀,正要轉身廝殺,突然聽到破空之聲,急向側閃。只覺得有道冰冷的氣息劃過右耳,帶起一串血珠,沾到臉上。若他躲得慢了半分,恐怕就要和方才王狗剩身前的長槍兵一樣一箭穿喉了。

王彀勝在軍中血戰十二年,刀弓嫻熟,武藝比周圍曹兵自是高上一大截。可架不住一直有冷箭射來。讓他顧此失彼,竟然被幾個曹兵逼的手忙腳亂,身上又添了幾道新傷。

王彀勝拼着受傷,向那神箭手射了幾箭,可那人比猴子還精,躲在人群中,一根毫毛都沒傷到。王彀勝知道今天遇到對手了,若在往日,征戰時或者是遠遠對峙,或者身邊有弟兄們護著,倒是不怕。如今他身陷敵中,自顧不暇,再對上神箭手,一下子就變險象環生了。

小霸王那邊還剩兩個曹兵,那神箭手兩邊招呼,讓他也無法脫身。

又有幾個曹兵,手持槍戟,援了過來。

王彀勝皺了皺眉,情況很不妙。他不怕死,只是有點不甘心,十二年了,親人就在眼前,卻無法救得他們。

忽聽曹軍中一聲怒吼,那神箭手的羽箭射到了天上。有人大喝道:「山上的鄉親,有帶把兒的嗎?都下來跟他們拼了!」

只見一個身材健碩的曹兵,一手舉著帶血的糞叉,向山坡上高聲呼喊。周圍曹兵向那人撲來,糞叉被舞成一團,一時之間,無人能近身。

那「曹兵」自然是翠花了。不知她從何處得來一身曹軍軍服,潛到軍中,用糞叉拍死了神箭手。

也許是被翠花的話激怒,也許是被欺凌了數日早已到了爆發的臨界點,山坡上的數百鄉親們終於被挑起了勇氣,拿着鋤頭、釘耙沖了下來。

剩餘的曹軍見勢不妙,轉身便逃,被小霸王領着老鄉們追在後面狠打。

……

這伙曹兵逃走了,可王彀勝知道,還沒到安全的時候,說不定還有多少曹兵在前面等著呢。他把屍體上的箭一一拔下,又從土裏撿到一些,居然又湊了幾十支。

一輛牛車慢慢悠悠從遠處過來。

虎頭虎腦的狗子坐在車轅上,手拿一根柳枝當做車鞭,奶聲奶氣地喊著號子。把他找回來的翠花站在牛車上,手裏捏著血淋淋的糞叉,把幾個原本對牛車虎視眈眈的刁民嚇得遠遠逃開。

王彀勝終於走近了阿蘭、二蛋,也見到了王狗剩。年輕的自己還真是相貌堂堂!老彀勝摸著臉上的長疤十分欣慰。

阿蘭還是那麼美。

雖然連日奔波,身上的藍灰布衣仍然漿洗得乾乾淨淨,肩上用細密的針腳縫了塊梅花似的補丁,烏黑濃密的頭髮上插了一支樣式簡單的木釵,渾身上下打理得整整齊齊。彷彿不是逃難,只是去串個遠路親戚。

無法掩蓋的疲憊,讓她本就白皙的臉龐又多了些蒼白,更多了幾分讓人憐惜的韻味。

留着鍋蓋頭的二蛋看見老彀勝,有點躍躍欲試又有點害怕。

翠花見到這個狗剩,早不理那個彀勝了。她跟狗剩搭話,狗剩愛理不理。老彀勝一腳踢到王狗剩屁股上:「說話熱情點兒!她是你救命恩人!」

王狗剩可一點不怕面目兇惡的老彀勝,生氣道:「你算老幾?」

「俺是你失散多年的二叔!」

「騙鬼吧!俺沒二叔。」王狗剩氣呼呼地說。他背起二蛋,拉着阿蘭,道:「阿蘭咱們走,別理他!我瞅著呢,這老東西一直偷偷瞄你,那眼神兒色眯眯的。」

阿蘭的臉騰地紅了。

「俺……這個……」老彀勝不知道說啥好了。

「看,被俺說中了吧!」

王狗剩拉起阿蘭要走。二蛋在他背上一直扭頭看老彀勝的疤臉。王彀勝咧嘴一笑,二蛋嚇得趴着不敢抬頭。

王彀勝很無奈。不過,他很大度地決定不跟自己一般見識。

「阿蘭磨破了腳,二蛋又這麼小,你們還是和翠花一起坐車吧。」

聽了這話,王狗剩立刻放下二蛋,從地上撿了根斷了半截的鋤把,指著王彀勝罵道:「老色鬼!你怎麼知道阿蘭腳磨破了?啥時候偷看的?」

王彀勝火了,老子還需要偷看?阿蘭的身子老子一點兒也不比你看得少!

按捺不住火氣,老彀勝任鋤把敲在自己肩上,飛起一腳,把這個醋罈子踢倒在地。嘴裏惡狠狠罵道:「老子不認識你!」

王彀勝真不願承認這就是年輕的自己,繼續罵道,「狗日的東西!真有能耐,好好習武,打殺那些曹兵才能保護她娘倆平安!整天小心眼兒算個屁的本事?看看人家翠花?你差遠了!王狗剩,你是不是帶把兒的?」

王狗剩臉色羞成了豬肝,爬起來還要找王彀勝打架。阿蘭扯住他不放,一個勁兒地向王彀勝道歉,最後乾脆放下狗剩自己抱着二蛋坐到牛車上。

「哼!」

王狗剩見阿蘭坐上了車,大約知道自己在這爛臉老漢面前討不到好去,便跟着坐上了車轅,把狗子趕到車裏。

王狗剩回頭狠狠瞪了老彀勝一眼,居然看見他面色潮紅,很意外這老色鬼竟也有知道羞恥的時候,便不再理他,轉臉和阿蘭低聲說話去了。

羞愧?

王彀勝當然不是羞愧,而是驚奇激動和不敢相信——他忽然覺得身上充滿了力量,在武藝上很多生澀的地方,一下子理順了許多,這是一種從來沒有的奇特體驗。

「武力值從66爆到72,你吃什麼了?」銀槍小霸王看出了異樣,嘴裏又大呼小叫地說些莫名其妙的話,被王彀勝直接無視。

為什麼會這樣?王彀勝猜測,難道被罵了幾句,年輕的自己就從此念念不忘,發奮習武了?發憤圖強的王狗剩,武藝自然比他這個醉生夢死的要高一些。

我以前真有這麼小心眼么?王彀勝背上冒出了冷汗!

腦海里並沒有多出什麼記憶,也許需要回十二年後才能知道原因。王彀勝摸了摸貼胸放好的一枚珠子,這是渾屁襲臨走交給他的——捏碎它就能立刻回去。他最多只能在這裏呆三十天。

還沒看夠阿蘭,還沒捏捏二蛋的臉,還沒讓他們脫離危險,怎麼能走了呢?

忽聽遠遠的一聲長嘯:「吾乃常山趙子龍也!」

喊殺聲隱約傳來。

「曹軍要來了,趕緊走!」王彀勝說,「過了長板橋就安全了。」

王狗剩拿棍子用力抽在牛屁|股上,牛車一陣風地往南邊跑。

「慢點兒!等等——」

王彀勝喊前面的牛車,和小霸王在後面使勁追趕。

王狗剩假裝沒聽見,只管用棍子打牛屁|股。

阿蘭說:「別打了,二叔追不上了。」

王狗剩裝作沒聽見,又抽了兩下狠的。

王彀勝和銀槍小霸王從昨晚戰到現在,早已疲憊不堪,追着牛車跑了里許,到處煙火,塵土瀰漫,被牛車甩得不見了影。

「他的車技比你厲害啊!」小霸王挑起大拇指。

「誰他娘的稀罕!」王彀勝道,「趕緊追,前面說不定還有曹兵呢!」

小霸王有點不情願了:「我是來長坂坡看趙雲的!再有幾里就是長板橋,哪還有曹兵!」

王彀勝喘著氣說:「算逑!你去看趙子龍,俺去看俺媳婦兒!」

小霸王說:「那是人家王狗剩媳婦!」

有女人的尖叫聲,突兀地從前方傳來。

「是阿蘭!」王彀勝臉上的疤都紅了起來,拔腿便向前飛奔。小霸王緊跟在後面,已經沒空再提趙子龍!

只行了百十步,轉過一片小樹林,便見有十幾個軍士迎面匆匆而來,看衣着,是劉皇叔麾下。

王彀勝慢慢放下拉開的弓弦,道:「各位軍爺,可在前方看到一輛牛車?」

「沒有,沒有。趕緊走開!」領頭的軍士很不耐煩。

王彀勝有些狐疑。

忽聽遠處有人喊道:「阿蘭被劫了!別放他們走!」鼻音很重。

從煙塵中追出一人,身材雄壯,手提糞叉,不是翠花是誰!她身後一人,滿臉淌血,一道恐怖的傷口,從右額一直到左邊嘴角,正是喊話的王狗剩,他終究沒有逃過破相的宿命。王狗剩拿着一根手腕粗的木棍,上面還帶着細枝殘葉,不知從哪裏撿到的。

劉備此時朝不保夕,麾下軍士投降曹軍的很多。這夥人正在此列。曹操喜歡有夫之婦的癖好天下皆知,他們看到牛車上的阿蘭,便有了把她獻給曹孟德換取功名的打算。

「狗子和二蛋被這些畜生……」

翠花的聲音悲憤至極,性格如翠花也不忍心把後面的半句話說出口來。

王彀勝腦袋裏嗡地一下,感覺自己的頭皮都炸開了。

那些軍士離他們不過十幾步,聞聲已沖了過來。王彀勝紅了眼,開弓放箭,射倒一人,來不及射第二箭,毫不猶豫,抽刀迎了上去。

沖在最前的叛軍是個刀盾兵。王彀勝側身躲過斬來的鋼刀,一腳踢得那人身體後仰,環首刀從抬起的盾下劃開他的肚子。

王彀勝貓身滾倒在地,恰好躲過旁邊橫斬的一刀,卻回手砍在那人腿彎,切下一個完整的小腿!

銀槍小霸王手提長槍,也和數個叛軍戰在一起。

翠花與王狗剩跟着加入戰團。翠花力道驚人,王狗剩卻全憑一股不要命的狠勁兒。

而此刻的王彀勝也一樣的不要命,全是以命搏命的打法。

廝殺了片刻,多虧百戰餘生的經驗,王彀勝的心神逐漸清明起來。

王彀勝已經看到叛軍中有兩人抬着草料麻袋,阿蘭分明就在麻袋之中。可偏偏這些軍士也拼了命,一時奈何不得。靈機一動,大聲喝道:「王狗剩!討飯的才使棍,殺人得練刀法!你這蠢貨可會使刀?」

王彀勝希望方才的臆測是正確的,乾脆利用起年輕狗剩的小心眼兒來。

讓小心眼兒來得更猛烈些吧!

果然!轉眼之間,王彀勝手中鋼刀掃、劈、撥、突,已與方才大為不同,以左臂輕傷的代價,接連砍倒三人,已衝到了扛麻袋的兩個叛軍近前。

見他殺到,那兩人抬了麻袋,向他身上擲了過來!

王彀勝急忙反手握刀,接住麻袋。

那兩人早就等他來接。王彀勝腿上一痛,已然中槍。雪光閃過,一柄長刀穿透麻袋,插進王彀勝小腹!

鮮血噴涌,麻袋中傳出痛苦的**。

「阿蘭——」王彀勝一聲狂吼,怒發衝天!

他低頭看着麻袋,眼中浸滿帶血的淚花,嘴角有鮮血淌出,不自覺已經咬碎了兩顆槽牙。

使刀的叛軍捅得太深,來不及拔刀,王彀勝左手攬著麻袋,大喝一聲,右手橫刀反斬,一顆好大頭顱高高飛起。

那長槍早自他腿上拔出,槍花一挽,當胸便刺。王彀勝將身體向右稍斜,長槍自腋下穿過,在他左腋和手臂帶出深深的傷口。王彀勝手臂夾住長槍,身體向前一挺,把剛砍了人頭的環首刀送入叛軍腹中,不顧那人慘叫,鋼刀隨着手腕用力,在他肚子裏擰了一圈,橫著切了出來!

王彀勝單膝跪倒,輕輕地把麻袋放到地上。彷彿不知刀尖自小腹拔出時,帶起了噴涌的鮮血。用顫抖的雙手割開麻袋,阿蘭正躺在裏面,頭髮有些散亂,木釵已經歪斜,口中冒出汩汩的血沫,在她如雪皮膚的映襯下顯得如此刺眼!

那把長刀從她后心刺入,自左胸穿出,漿洗乾淨的布衣被血染得殷紅,就像那年她嫁來時的新衣。

阿蘭目光渙散,嘴裏合著血水模糊不清地叫着「二蛋」和「狗剩」。

「你咋能死在這裏啊——」

王彀勝大聲嘶吼,感覺自己的心,砰地碎了。他盯着血泊中的阿蘭,如同痴傻了一般。如果不是翠花和小霸王及時格擋,恐怕早已死在叛軍刀槍之下。

王狗剩也沖了過來。臉上是血,身上是血,木棒上也是血,不知道是他自己的還是叛軍的。他把王彀勝踢倒在一邊,自己跪在阿蘭的身前,放聲長哭!

阿蘭永遠閉上了眼睛。

剩下的叛軍被翠花和小霸王逼得節節敗退。

王彀勝站起來,撿起地上的黃楊木弓,抽出一支羽箭,狠狠地將弓拉成滿月,不在乎身上的傷口因為用力噴灑著鮮血。

羽箭離弦,如流星,似閃電!比流星多了刺目的冰冷,比閃電多了噬心的仇恨。

一箭,兩箭,三箭……

負隅頑抗的叛軍被一一釘在地上,甚至沒有給翠花和小霸王留下殲敵的機會。

王彀勝心頭的怒火在獵獵燃燒,像一路上看到的那些起火的老屋。火焰噬他的心,燒着他的喉嚨,烤着他的腦袋,一直炎到天上。

王彀勝想殺人,不管是曹軍,還是劉大耳的軍卒,王彀勝想要痛痛快地殺一場!去他媽的劉皇叔!

不遠處煙塵大起,殺聲震天!

趙子龍來了。

趙子龍身後,有如狼似虎的十萬曹兵。

王彀勝把上衣脫了,系住腹間的傷口,提弓持箭,步履蹣跚,迎著殺聲而去。

背後黃土枯草之上,留下一道長長的血跡。

王狗剩拿着木棍也跟了過來。

王彀勝說:「滾!」

王狗剩沒有滾,也沒有說話,只管拿着棍子跟着後面。

翠花拄著糞叉,一步一步向他們匯合。

王彀勝說:「你跟着幹啥?」

翠花說:「狗兒沒了。你去哪兒,俺就去哪兒!」

銀槍小霸王來這裏就是要看趙子龍,此時更不會離去。

四人慢慢走在一起。

四人一起走進十萬曹軍的森林裏。

喊殺聲更響了。

……

中軍帳外,曹操遙指著擋在趙雲身後寸步不移的四個血人,問道:「其何人也?」

左右答:「但聞其一,名王狗剩。」

曹操撫掌贊道:「真擋道惡犬也!」

……

不知過了多久,那煙塵中衝出一匹殷紅的戰馬,馬上有一員殷紅的戰將,一手青釭劍,一手亮銀槍。那人向身後望了一眼,面上儘是痛惜的神色,大喊了一聲:「一路走好!」便回頭打馬而去。也不知說的是他自己,還是另有其人。

又過了片刻,煙塵里才殺聲漸弱。

終於有大批曹軍湧出。

……

多年以後,人們總喜歡說起在十萬軍中七進七出的趙子龍,卻不知道趙子龍在長坂坡后很多年,都在打聽幾個人:

一個叫銀槍小霸王。

一個叫翠花。

一個叫王狗剩。

還有一個,

也叫王狗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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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朝笑林拾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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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狗剩的長坂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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