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囚徒

第七章囚徒

洪衍武是在人擠人的共和國人民中長大的。

他這一代人,從生下來就一直沒離開過群體。家庭、學校、單位,哪怕是勞教或蹲笆籬子,過的都是集體生活。他們永遠都身處在鬧哄哄的高密度人群中,為生活空間的狹小而厭煩。

因此,過去的他,對寂寞和孤獨的理解很膚淺。他沒想到,與挨餓、受窮、受歧視的生活相比,寂寞孤獨的真正感受竟然如此可怕。

他第一次體會到這種滋味,是在監獄里被「關小號兒」(指禁閉囚犯用的高三米寬八十公分左右的狹小牢房,長度大約為一米四)。在那次進監獄的「單間」之前,他還從沒嘗試過單獨一個人,生活在沒有交流的固定環境里。

他被關禁閉的起因是由於監室空間狹小,他被周圍的犯人擠壓得焦躁發狂,這種痛苦導致他當眾高聲叫罵發泄。「煩死了!讓我清凈會兒!」

不知哪位神仙在上班,一聽見他的願望,立馬就滿足了他。結果他被帶到獨立的「單間」里,好好「清凈」,好好「自在」了一把。

在那裡,一天見不到一個人。五天後,他第一次體會了要瘋的滋味。當時他就想,要是外面的馬爺(黑話,以「馬王爺三隻眼」指代警察)有這權利,能隨時把嫌犯像這樣關上一個月,誰他媽也得招。

可這時,他就是有仨腦袋也想不到,在他五十二歲,居然會變本加厲,重新嘗到這種滋味。

從醫院回來的第一個月,洪衍武在床上連翻身都做不到。不知高鳴給他注射了什麼藥物,使他身體迅速衰弱,完全是中風的癥狀。

這裡沒有電視,沒有書報,除了看守他的夫妻倆,一個外人也見不到。夫妻倆對他也很粗暴,除了呵斥辱罵,一個字不多說。他們只喂他稀粥,還經常偷懶或忘記。從被關在這裡,他就再沒有正經吃過一頓飯,以至於經常因飢餓的困擾而失眠。失眠的時候,空曠的卧室里,靜得只能聽到自己的心跳,他就像植物人一樣傻傻發獃。

就這樣,他每天同時被飢餓、寂寞、孤獨折磨著。直熬到一個月後,他才初步恢復了行動能力。可那時,他都身體已經被糟蹋成了個廢人,連起床下地都很難了。

從這時候開始,吳律師每周都會來這兒勸說他。儘管被折磨得很想答應下來,但理智又告訴他,財富才是他性命的保障,如果答應命就沒了。

他不傻,索性用《智取威虎山》里的一句台詞作為回答,「要錢?沒有!要糧?早讓你們搶光了!要命?有一條!」所以,他仍然留住了命,繼續住在這個沒日沒夜的房間里。

之後的日子,他悶得要發瘋,一天天地瘦下來,精神也一天天地垮下去。他用盡了所有方法堅持,提醒自己不能隨這些人的願。他開始回憶曾經看過的影視劇,也回憶曾經看過的書籍,用來讓自己好過一點。

「酷刑,是敵人的武器。懦弱的人在刑具下失去了脊樑,但堅強的黨員卻要打破這個迷信……」

「上級的姓名我知道,下級的姓名我也知道,但黨規定,不許告訴敵人……」

任憑思緒飛馳,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台詞被他記起。許雲峰,江姐的形象都從腦子裡跳了出來,他們是他兒時看過無數遍的電影,《烈火中的永生》里的英雄。

很快,在他的想象中,阿爾巴尼亞電影《寧死不屈》的黨衛軍少校「汗死瘋死多死」,也冒了出來。

「汗死瘋死多死」對身陷牢獄的小妞米拉說:「生活是美好的,姑娘。生命對我們只有一次,外面陽光明媚,人們享受著生活的無窮樂趣,可你呢,卻在女牢房裡受難,你會死去。」

漂亮的米拉選擇了死去。主題歌則在此時響起,「趕快上山吧勇士們,我們在春天裡參加游擊隊,敵人的末日就要來臨,我們的祖國將要贏得自由解放……」

就這樣,似乎成了慣性,若干個熟悉的中外英雄被他挨個想起。英雄們也無數次地告訴他:敵人們想要孤立他,害死他。就盼著他垮掉,盼著他求饒,以便隨意掌控他的命運。而烈士的性情就是,要永遠堅定地相信,黑暗總會過去!

可……他能做到嗎?又能堅持多久?

幽禁這招兒的確被嚴刑拷打溫柔多了,但也更考驗人的精神極限。而在睡夢裡,他也終究沒能躲過被敵人抓起來的行刑逼供。

敵人動刑前先把他的一個同伴殺了,接著就給他上刑。辣椒水,老虎凳,皮鞭,烙鐵……一系列全活兒一樣兒沒少,但他都抗住了,也並不覺得如何懼怕。可最後,敵人中出現了一個美貌的女軍官,還似乎對他有極大的好感。

他情知是「糖衣炮彈」,本想如計劃好的,糖衣剝下吃掉,炮彈給丫打回去。可女軍官嫵媚甜蜜,極盡誘惑,所用的方式都那麼符合他的心意。

燈紅伴酒綠,月色也撩人,他最終沒把持住,說了所知道的一切。然後就在一陣玻璃爆碎的聲音中,瘋狂衝進來的敵人要把他拖出去槍斃……

當他徹底醒來時,十分慶幸這一切並沒真實發生。但那股劫後餘生的后怕,和面對死亡時的倉惶卻讓他久久難以釋懷。

接著,他想起了夢裡的叛變,恨不得抽自己個大嘴巴。

為個娘們兒居然掉了鏈子,不管怎麼說也沒出息,忒現眼!

可隨後他又不免去想,要真有這種情況,他究竟會不會叛變投敵?

「咕嚕咕嚕」,一陣胃腸蠕動。

不用想了,答案肯定。

他不是烈士的料,英雄不是誰想當就能當的。要沒了活下去的希望,一隻烤鴨子就能讓他丟盔卸甲。

被囚禁的日子繼續了很久,八杆子打不著的事,也全都想起來了。

本來嘛,被困在這張床上,手腳絲毫不能動彈。這種情況下,唯一還能用的也就是腦子,只有回憶和幻想不受限制。

當洪衍武在腦子裡過《笑傲江湖》的時候,他驚訝的發現,他的遭遇簡直如同任我行的翻版。不同的卻是,任我行被惦記上的是吸星大法和教主之位,而高鳴向他索取的是股權和法人資格。何況同樣是不見天日,但任我行還有好哥們兒向問天來搭救,可他連一個能指望的人都沒有。

要是泉子在……

剛一念及這個名字,他心裡就馬上響起一個聲音。

死了!泉子死了!早就死了!

可否定也沒用,他腦子裡還是出現了一張類似於郊區農民的臉。顴骨清晰,嘴唇黑厚。兩個圓睜睜的鼓眼泡子大而無神,神情永遠麻木呆板。

陳力泉長得不好看,可陳力泉是唯一不在乎他的家庭出身,一直陪伴著他的好哥們兒。他們是磁器(土語,指關係密切的哥們兒),是發小(土語,指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還是師兄弟。他們一起磕頭拜玉爺為師,一起學會的摔跤,也一起因為打架而被抓勞教。

出事那天,是他要陳力泉跟他去城東區碴一場架(黑話,指為爭高下而打架),為的是幫高鳴拔闖(黑話,指替別人出頭),滅一個北城的老炮兒(黑話,指有資歷的老流氓)「鎮東單」。

當時他攬這件事,完全是因為出身總參大院的高鳴答應幫他找份工作。而已在煤站上班的陳力泉,早就為他沒工作著急,沒半點猶豫就跟著去了。

「鎮東單」名氣大而且手黑,是靠一股近乎瘋狂的狠勁兒出的名。可他們一夥四個人一起動手,仍不是他和陳力泉的對手。最後,這夥人被錘得滿處亂跑,又誤入死胡同,被堵在了東四一棟簡易樓下面的側道里。

他一向逞強驕橫慣了,這種情況自然是趕盡殺絕,除非鎮東單他們肯跪下叫爺爺。

江湖上講究輸人不輸面兒,老炮兒只要一低頭就再無法稱道。「鎮東單」情急下,竟從后腰摸出了一把蛇牌櫓子,用槍口指著他,要他讓路。

當時的共和國尚沒有禁槍的法令,而且江湖上崇拜冷兵器,用槍的極少。即便偶爾有人使用,也多是五連發獵槍和土造火藥槍。像德國紹爾這種精緻的袖珍手槍,還真是比較罕見。

因此,他就想當然地認為「鎮東單」只是拿把玩具槍來恫嚇,上前就要繼續動手。

「鎮東單」頓時瘋勁上頭,帶著獰笑扣下扳機。

就在這個關鍵時刻,突然有個人從他身旁猛撞過來。

一股大力下,他瞬時倒地。接著,昏頭昏腦中,他聽見了幾聲鞭炮似的脆響。

等他再爬起來,人都跑光了。唯見陳力泉歪躺在昏暗的燈下,胸腹處是三個血窟窿。他這才明白,是陳力泉救了他。

當他抱起陳力泉時,陳力泉已經說不出話了,一張嘴就噴血。身上的彈孔卻慢慢不再流血,開始冒氣沫。「撲哧」「撲哧」!像多長出三個氣孔!

他開始扇陳力泉耳光,生怕他睡過去就不會再醒,但他懷裡的人仍不可避免地眼神發直,精神恍惚。

陳力泉那鼓眼泡的眼睛還會流淚,所以就流了。

什麼男人流血不流淚?全他媽扯蛋!

滿腔悔恨中,他狠狠抽了自己一個大嘴巴。

「泉子!對不住!都怪我!」

他對不住泉子什麼呢?是不該叫泉子來幫忙?還是不應該麻痹大意?

他們這種人是不應該出生呢?還是壓根兒就沒可能好好活下去?

他不應該奢望有份工作嗎?不應該嗎!

究竟是哪兒錯了呢?

他也不懂!

泉子或許能懂!

側道口就是馬路,偶有汽車經過時,那冰冷的燈光如同剃刀一樣劃過他的臉,也劃過陳力泉的臉。

他沒有一點辦法,只能把陳力泉緊摟在懷裡嚎哭。淚水把他懂的、不懂的、迷茫的、恐懼的、對的、錯的都撒在了陳力泉漸冷的身體上。他的哭聲在側道里回蕩,沒多久樓上住戶們就耐不住了,紛紛打開窗戶開罵……

陳力泉被推進急救室后警察來了,警察從醫院帶走了他。

次日,在拘留所里,他見到了讓他脊樑發麻的血衣。驚聞噩耗,他忽然意識到,有的架,他也打不起。

這件槍案性質是惡劣的,對於首都公安而言,涉槍是必破要案。所以案發後僅半個月,藏身門頭溝的「鎮東單」就落入法網,蛇牌擼子也從樹林的鳥窩中被起獲。審訊時,「鎮東單」交代了槍源,原來那是「十年運動」時期,這小子抄家的私留。又過了兩個月,「鎮東單」被執行了槍決。

事情到此本已結束,可他卻仍做了很長時間的噩夢。夢裡都是陳力泉躺在他懷裡噴血的情景,這使他常常一身冷汗,在大叫中驚醒。因此,他開始竭力把陳力泉從腦子裡驅散,想也不敢再想。甚至連同樣長著鼓眼泡子的人他也不願看見,更從不打交道,敬而遠之。

儘管有些對不起陳力泉,但死人是不會在乎哥們兒義氣的。

還是這樣好,忘個乾淨。

此後,他再沒有過真正的朋友。

再以後,可以自由買賣的槍支越來越多,江湖的冷兵器時代也宣告終結了。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重返1977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都市青春 重返1977
上一章下一章

第七章囚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