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十章

卡特三世話音剛落，萊斯便感到胸口一揪，儘管陛下只有聲音沒有畫面，但他依然有一種自己被那雙異色的貓眸注視的感覺，一切秘密無所遁形。

「我其實……不太明白。」

萊斯低下頭，如實地道。

「我沒有經歷過這種感覺。」

「嗯，你的確是挺傻的。」

「……」

對面的獸皇捋了捋臉側的幾根翹起來的鬍子，然後隨意地用前爪扒拉了幾下耳朵，眼睛眯起，隨意地道：「不過也不能怪你，沒有人第一次經歷這些的時候能夠保持完美地鎮定冷靜。只是，你得自己想清楚……」

大概是因為沒有旁人在場，又是聊情感話題，卡特三世的姿態顯然比較輕鬆，連帶著語氣亦隨意許多，像是卸下了帝王的架子。

當然，那個負責讓少將和陛下聯絡卻被當作是透明人的獸族魔法師，眼睜睜看著威嚴兇猛的陛下悠閑攤在軟塌上和一向安靜沉穩的少將聊談情說愛的話題時的心情就沒有人知道了。_(:з」∠)_

貓皇用長輩的語氣道：「你還很年輕，雖然你是我養大的孩子，但我並不想局限你的自由，只是你要自己想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麼。軍人的榮耀和可愛的愛人，到底你更想要哪一邊，還有半個月可以仔細想想，你明白嗎？」

「……嗯。」

儘管陛下看不見，萊斯還是無意識地點點頭。

貓皇頓了頓：「噢，對了。說起來我們和人類的邊境那裡是不是挺多混血族來著？有和狼混的嗎？可愛嗎？你以後的孩子願意交給我養嗎？」

「……」

陛下想得太遠的問題讓萊斯長毛下的面癱臉又經不住一紅，他不知該怎麼答才好，只好報以沉默。

幸好貓皇並沒有逼迫萊斯的意思，他只是覺得有趣。眼見著小時候和貓咪一起打滾的毛團長成一頭威風的狼的確是很有成就感的事，但是隨著長大，萊斯也就越來越養成了沉默寡言、喜怒不形於色的性格，變得不再願意主動展示自己的情感和心事，極少露出不加掩飾的樣子，雖然這正是孩子成長的表現，可站在家長的角度，卡特三世又不禁有些悵然。

停頓片刻，他便不再為難萊斯，換了話題，道：「既然你希望的話，我會儘力幫你調查魔法師的事。你不必太擔心，實際上普通的魔法師也能夠教導特殊魔法師，魔法的本質是共通的。是不是，福克？」

正在為貓皇和萊斯設立溝通魔法的狐狸緊張地點了點頭，胸口快速地起伏著，並感覺自己今晚聽到的已經太多了。

貓皇頓了頓，繼續道：「還有，最近我會想辦法讓魔法師們讓我看到你的樣子。但願你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我的孩子。」

「嗯……我已經好多了。」萊斯一頓，沉穩地回答，「還有……謝謝您，陛下。」

「不用客氣，你永遠是我的孩子。那麼，我要睡了。」

「晚安，陛下。」

「晚安。」

魔法驟然消失，夜色突然一片靜謐。

萊斯在原地沉默了片刻，然後……淺淺的白光籠罩了他，短短几秒種后，一個銀灰色頭髮、身著黑色軍裝的青年站在了地上。

略帶野獸感的銀灰色長發一直垂到腰間，在月光下，他的皮膚被映襯得如蠟般皎白，五官深刻立體猶如雕像，目光深邃而沉靜，得體挺直的軍裝襯出他平直的肩膀和筆挺的背，皮帶勒出窄腰，一雙黑色軍靴穩穩踏地。

隨著傷勢接近痊癒，現在變換身形已經不會那麼疼痛難忍了。由於獸形屬於大型野獸的關係，萊斯的身材比大多數人類、暗族甚至是獸族男性都要來得高，但他畢竟是矯健敏捷型的狼，肌肉並沒有更強調力量壓制的種族那麼外露而剛硬，但依然能清晰地感覺到其中蘊含的力量。

男人藍灰色的眼眸重新環視了周圍一圈，他的眼神如刀鋒一般銳利，難免給人一種太過刻板的生硬感。在確認四周確實沒有陌生氣息后，萊斯遲疑片刻，將手伸進軍服外套口袋中，從裡面摸出一根並不算太長的白色絲帶，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捏了捏，然後……面無表情的冷硬神情竟然有所溫和。

遠古巨狼血統傳承有數千年之久，因此萊斯的相貌傾向於古典。不過，即使沃爾夫少將在國內常被讚美為「神話般的英俊陽剛」，依然掩飾不了這種太過古舊的氣質中那股彷彿從古老遺迹中挖出來的沉悶古板。這種氣質在小時候或許還能依賴稚嫩青澀稍加掩蓋，但巨狼成年後便無所遁形，哪怕是在青春正茂的青年時期，依然給人以難辨年齡的老成之感。然而，萊斯此時的表情，竟然讓那種與生俱來的老成古板亦緩和不少。

這條絲帶是他從愛莎最初幫他包紮傷口的繃帶上自行解下來的，由於包在最外面，這條白絲帶倒是一如當初的潔白乾凈，沒有沾上污血。

萊斯從一開始就注意到這條絲帶和其他繃帶不同——它是愛莎從口袋裡拿出來的，比起醫療用具，更像是私人物品。萊斯自己也說不清楚自己為什麼要將它解下來，只是等他自己意識到的時候，這條絲帶已經成為他寄託感情的收藏品。

愛莎第二天就發現和繃帶連接在一起的白絲帶不見了，但她似乎誤以為它只是鬆開然後掉在哪裡了，並沒有在意。這倒是令萊斯鬆了口氣，人形時放在衣服里的東西，變為獸形以後其他人是找不到的。

借著月光，萊斯端詳了絲帶許久，不知過了多久以後，他才將它小心地收回口袋之中。

……

「……再有一段時間，你的傷應該就會好了。」

幾天後，處理完巨狼的傷口，愛莎滿足地用袖子擦了擦額頭上滲出的汗水，對它微笑道。

轉眼又到星期天了，愛莎總算能從畢業的忙碌中短暫地鬆一口氣。她一大早就帶著籃子小跑到了森林，因為昨天傍晚已經說好，她一到就立刻看到了在原地等待她的高大灰狼。

灰狼總是到得比她早，這是一件很神奇的事，即使有時她怕它等太久而刻意提早到達，巨狼依然早已在原地等候著她，就像是永遠守候在原地的石像一樣。然而巨狼分明是離開過的，從來沒有小鎮里的居民看見過它，就是最好的證據。

……所以，這算是他們之間的默契和野獸的直覺嗎？

愛莎有些開心地想。

總是提早兩三個小時河邊靜靜佇立望眼欲穿以求兩人相處時間最大化的萊斯面無表情地輕輕搖擺了一下尾巴，算是對愛莎話的回應。

「今天又有新的戰況從北方那裡傳來了。」並沒有察覺到什麼不對的愛莎愉快地說，她習慣於在和巨狼相處的時候說些最新的聽聞，免得兩人看上去就像一人一狼沉默而坐那麼無聊，「我上次和你說過的蒂娜·基洛特，她昨天又打勝了。」

聽愛莎聊起軍事方面的話題，巨狼微微一頓，豎起覆蓋著絨毛的尖耳朵。

實際上，即使不需要聽愛莎說，他也知道蒂娜·基洛特。作為一個職業軍人，萊斯不可能不知道比他成名早十幾年的名將。這個女人在其他國家的戳號是「拿長|槍|的銀盔騎士」，從綽號就能聽出來這是個慣用長|槍、喜歡穿銀色盔甲的戰士，愛馬名叫阿爾傑奴，她以作戰風格粗暴兇狠、善於正面進攻出名，這種習慣和大多數人類將領不太一樣，反而偏向於喜歡靠力量碾壓的獸族。

實際上，萊斯早在昨天晚上和卡特三世對話時就停了最新的戰報，他知道消息或許還比位於人類領土最北方的愛莎還要早好幾個小時。但是，相比較於愛莎此時自然流露的勝利喜悅，那個消息……

萊斯有種不好的預感。

愛莎沒有察覺到萊斯層層長毛下帶著猶豫的表情，她只是很普通地帶著笑容繼續道：「今天我從集市路過的時候，發現大家又都在討論這個……鎮里的人都說按照這個氣勢，或許和暗族的戰爭真的能在今年就結束也不一定，然後花幾個星期時間討論具體方案，明年年初簽訂和平條約……」

愛莎的臉上不自覺地露出嚮往之色。

近一百年人類的歷史幾乎都是在戰爭中度過的，有時甚至要雙邊作戰。儘管目前的主戰場並不在愛莎這裡，乍一看和他們的生活關係不大，可實際上硝煙總是令人擔憂的。

萊斯則頓了頓，不自覺地左右擺動了一次尾巴。

這並不是愉悅或者輕鬆的擺尾，而恰恰反映了他內心的不安。

卡特三世能得到比一般人更多的情報，愛莎說得那場勝利並沒有錯。只是，由於蒂娜·基洛特總是一次又一次在暗族那裡取得勝利，暗族對她極為忌憚，並且這種忌憚在這一次的連續大型勝利中達到了高峰。暗族……或許會有報復性行為。

具體是什麼行為，卡特三世似乎也沒有打聽到，以暗族的作風，想來多半和女將軍的軟肋有關。但蒂娜·基洛特的作戰方式太簡單粗暴反而難以找到弱點，而她個人生活又實在太簡單，更難找到破綻。

——父親早亡，和母親早已斷絕聯繫，執迷於戰場而始終未婚，沒有孩子，除了自己的親兵幾乎沒什麼朋友。蒂娜·基洛特沒有弱點，無懈可擊。

所以暗族到底準備幹什麼？

萊斯擰起眉頭。

「……抱歉，總跟你說這種事情，很無聊吧？」

這時，愛莎清澈的女孩嗓音再次傳入他的耳朵內，暫時驅散了萊斯想不出答案的煩躁。

愛莎不好意思地撥了撥自己臉側的頭髮，她習慣於在做正事的時候將頭髮盤在腦後，但難免有不聽話的髮絲掉下來。她一如既往地表情親切，明亮的眼睛坦然地注視著它，臉頰微紅，大概是自己也覺得自己對一隻狼絮絮叨叨說個不停有些可笑。

「……我不知道該跟你說點什麼，唔……其實我並不是很擅長尋找話題……」

少女泛著紅暈的面頰讓萊斯的心臟不受控制地再次一跳，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已經不知不覺地將巨大的頭靠在了愛莎的膝蓋上，由於愛莎原本就是坐在他身邊的，這樣的姿勢近乎是將對方圈進了懷裡，像是圈戰利品一樣。

萊斯一愣，頓時十分尷尬。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會本能地做出這麼無禮的行為，身體一僵，就想要後退，然而愛莎卻已經抱住了他的頭，並且溫柔地摸了兩下。

儘管萊斯一直很通人性、守時、和她保持著難言的默契，可是像這樣主動親近她還是第一次。愛莎先是吃驚，繼而誤以為她已經進一步得到了狼的信任，不由得又驚又喜，高興地接受了這個接近。

不知怎麼的，看著愛莎的樣子，萊斯忽然想起了卡特三世讓他好好考慮的那些話，他的心臟微微一沉，長期以來猶豫不決的天平好像微微偏向了某個方向……

……

新的夜晚再次降臨。

愛莎在黃昏前就離開了，萊斯一個人回到這些天來他在夜晚氣息的樹林深處，站立在那裡，靜靜地等待著卡特三世的聯絡。

不久，靜謐的環境中，那個熟悉的聲音果然如約響起：「晚安，萊斯，你……」

「陛下，我想……」

還沒等卡特三世說完，萊斯已經打斷了對方。這對於他來說是從未做過的事，因此依然略微停頓了片刻，才繼續說下去。

「我想……再多休息一段時間。」

將每一個單詞從喉嚨里擠出來，萊斯局促不安地站在原地。他是軍人，還是軍銜較高的那種，按理來說即使是負傷，也應該以最快的速度回到戰場上，直到浴血赴死為止，然而現在的選擇……令萊斯有種自己違背了責任、背叛了父母遺志的罪惡感。

對面的卡特三世沉默了幾秒，才重新開口，聲音並不意外，反而非常穩重：「原來如此，看來你下定決心了。那麼，你希望要多少時間？」

「三天。」

萊斯抿了抿唇，斟酌地說出了任性到極點、大概會讓陛下很吃驚的要求。

他想要好好告訴愛莎他是獸族，然後好好道別。為了節省時間，他明天就會去坦白，並且做好了最壞的打算，那個令他對自己無所適從的女孩或許會因為他的謊言而生氣地不願意再見他，或許會因為他的獸族身份受到驚嚇而跑開，如果這樣的話，原本養傷的七天，加上陛下准許的三天假期，他總共能有十天時間來等待她的回應，並且用努力來修補他們之間的裂痕。

至於愛莎一開始就接受了的情況……

萊斯根本不敢這樣猜想。

聽到自家狼崽的要求，卡特三世不出所料地震驚了。

——這傢伙是認為自己三天就能從零到有地追到女朋友嗎？！這傢伙是何等的自信啊！！難道說萊斯已經發現他的長相很符合人類審美了嗎？！

話說回來他只要追到就可以了嗎？難道不需要個半年一年地談個戀愛準備結婚嗎？！

卡特三世過了好久才從「孩子長大了，我已經跟不上這個時代了」的震驚從緩過神來，原本已經銳利起來的貓瞳恢復睿智平和的樣子。

他頓了頓，道：「……你想要速戰速決我並不會阻止你，不過，萊斯，說起來，光是你隱瞞縮短的痊癒需要的時間，大概就不止三天吧。」

「……」

一切秘密在陛下的眼中都無法隱藏，萊斯只能沉默，算是默認。

「還有——」

卡特三世的瞳孔再次豎了起來。

「——你不要把追求的事情想得太簡單了！人類的女孩和你想象得不同，她們的文化和我們不同，人類女孩是不會因為你能在搏鬥中用獸形咬住她的脖子就喜歡上你的，你千萬不要用你們大型獸類傳統相親的方式去追求她啊！」

「……？」

萊斯有些跟不上陛下的思維，他稍稍遲疑，才斟酌著用應該不會冒犯陛下的語言，解釋道：「我只是想……認真地和她道別。」

「……」

「……」

互相看不見臉的兩獸之間流竄著詭異的氣氛。

「這樣就好，我的孩子。」

良久，卡特三世才再次說話，不知是不是錯覺，萊斯覺得他的語氣好像突然沉重了許多。

又是一陣長得莫名其妙的沉默，貓皇的聲音才再次響起：「……你不必局限於三天，萊斯。你的父母、祖父母、外祖父母全部都是國家的守衛者，幾乎全部都是為了國家而離開這個世界，他們付出的責任已經夠多了，即使我將你養育長大，也遠遠抵不上你的家族為比斯特做出的貢獻。你是最後的遠古巨狼，所以你已經不必拘泥於血統、家族或者別的東西，你是自由的，比任何被家族責任束縛的貴族都要自由……當然，不要懷疑，你一直以來都令我自豪，只是我偶爾也希望你能放下對自己的壓力，像其他年輕人那樣輕鬆地度過一段時間，最重要的是……」

卡特三世的聲音忽然輕了些，輕到讓萊斯不確定他是否真的是在和他說話。

「——最重要的是，不要留下遺憾。」

「……謝謝您，陛下。」

停頓幾秒，萊斯由衷地感激道。

他能夠感受到陛下對他說這些話，的確是站在長輩關懷的角度的。

不過，說完長長的一段話之後，貓皇好像相當疲憊了。他匆忙地和萊斯互道晚安，然後便切斷魔法聯絡。

萊斯卻依然睡不著。

想到明天要坦白，他索性沒有變回獸形，焦躁不安地維持著人形望著天空。想到愛莎見到他可能做出的反應，他既緊張，又有……難以抑制的興奮。

萊斯看著天上的星星一點點地移動，東邊的天空一寸寸地亮了起來。他從未有一顆如此期待過天亮，儘管今天已經是周一，愛莎要上完課以後才會過來，但是沒有關係，他可以想象她的樣子和聲音，這樣一來，黃昏一定會很快降臨……

然而，萊斯並沒有等到那個很快降臨的黃昏。

離天亮還差最後幾個小時的黎明，北方來的風帶來了不一樣的訊息。然而，那並不是萊斯所熟悉的愛莎氣味，而是……暗族羽毛那令人厭惡的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