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蒼族

2.蒼族

葉老闆擦拭著酒櫃,見南柳下樓,笑問:「小將軍這麼快就要回去?」

南柳眼不離那個白衣人,倚在酒櫃前問道:「葉老闆是嵐城人?」

葉老闆笑道:「是,我是嵐城本地人。」

南柳朝街對面的花孔雀隊伍揚了揚下巴,問道:「對面那些,可是蒼族人?」

葉老闆扭頭看了,微微笑道:「是呢,他們偶爾會到城內來賣蛇膽藥材,換些錢買點稀罕物回去供給族長。小將軍要去看看嗎?若要買東西,去那個穿白衣的孩子那裏問,只有他會說官話。」

南柳微驚:「只有他?」

「蒼族深居玉帶林,打獵建屋紡紗織布,能自給自足,因而與外部隔絕,大同之前,嵐城的百姓都沒見過蒼族人。我看小將軍的年齡不大,不知你是否知道建元元年的嵐城之戰?」

南柳自然知道,她父君每年都要跟她嘮叨幾句建元元年的雲州戰役。

建元元年,母皇剛剛登基即位,神風教從涼州越境入雲州襲擊嵐城,與前朝亂黨勾結,以雲州為起兵地,妄圖與母皇划江而治,分裂十三州。後來大同軍民齊心,粉碎了神風教和逆賊亂黨的陰謀。

南柳沒想到她只提了句蒼族,葉老闆能扯這麼遠。

雖有些心不在焉,但南柳嘴上還是應了聲:「怎會不知,邪教犯我大同,洗劫嵐城,萬幸驕陽明月二位將軍坐鎮雲州,得以驅逐邪教,護我大同百姓周全。」

葉老闆微微抬手,指了指街對面的那些蒼族人:「神風教從涼州哈什山越境而來,穿過玉帶林時與蒼族起了衝突,擄走了幾個蒼族女人。蒼族女為尊,神風教此舉激怒蒼族人,蒼族的巫女和族長下令追擊,那時神風教正攻嵐城,因事發突然,驕陽明月二位將軍還未到嵐城,城中亂作一團,百姓絕望之際,忽聽城外玉帶林傳出陣陣牛角號聲,不一會兒,箭雨從天而至,蒼族除了不能打仗的老人小孩,幾乎全族出動,就在嵐城外,嵐城百姓看着他們一刀一個腦袋,收割神風教的腦袋。」

南柳突然覺得自己之前想錯了,這位葉老闆可能不是教書先生,而是說書先生。

她聽出了幾分興味,追問道:「之後呢?」

「蒼族人代代幽居玉帶林,那是他們第一次出林,出場不可不說震撼。可惜神風教配了火銃,等領兵人反應過來列隊回擊時,蒼族人憑弓箭彎刀根本敵不過,那一仗蒼族人傷亡慘烈,那天晚霞如血……」

「葉老闆。」南柳剛被勾起的興趣,在預感到他要長篇大論后立刻消失,無可奈何打斷道,「我最開始問你什麼問題來着?」

葉老闆知自己犯了老毛病,連忙道歉,「我長話短說好了,驕陽明月二位將軍幫他們剿滅了神風教,和蒼族達成友好盟約,那之後,蒼族才會偶爾從玉帶林出來,到城內來換點稀罕東西回去給族長。但早些年,到城中來的蒼族人官話講不好,每次買賣東西總要鬧出些事來。大約十年前,隊伍里忽然多了個蒼族小孩,官話很流利,就是那個穿白衣服的,他叫拾京。」

南柳確認道:「你說的是街對面戴面具的那個?」

「是。」

南柳默念兩遍拾京二字,問道:「我曾聽聞,蒼族人以母親的名做姓,這拾京二字,葉老闆可知怎麼寫嗎?」

「拾京。」葉老闆好端端的卻突然嘆了口氣,「他同我說過,他的姓,是撿來的意思,我想應該是撿拾的拾吧。」

「稀奇,他母親名為拾?」

葉老闆皺起眉頭,不忍道:「不,是他父親,他父親叫拾。」

「我記得蒼族不是以母為尊,只認母親不認父親嗎?他怎麼能姓父親的名?」

「因為不配從母名。蒼族人不承認他。」

南柳驚訝看向葉老闆。

葉老闆放下抹布,似是想起什麼,一邊嘆氣一邊搖頭。

「小將軍要是感興趣,我來講講她們蒼族的事吧。」葉老闆慢吞吞道,「他們族長喜歡我家的千秋酒,每次蒼族人回玉帶林前,都會在我這裏買一壇酒。一來二去,葉某也算是那孩子的相熟,知道了不少蒼族的事。」

南柳剛剛還含着笑意的眼眸,現在沉靜的似深潭,嘴角一抿,表情似含笑而怒。

她還未了解詳情,便因葉老闆的那句『不配,不承認』生出了幾分怒氣。

「瞧見那個身上搭六色布的姑娘了嗎?」葉老闆指著持弓的蒼族女。

南柳沉着臉道:「瞧見了,花花綠綠的,老遠就被她晃了眼睛。」

「她是下一任的蒼族族長。」葉老闆說道,「蒼族人崇尚色彩,族中地位越高者,能穿的色彩就越多。族長七色為尊,她的女兒穿六色次之。五色為蒼族女,四色為婚配過的男人,三色是還未育子的男孩子。」

「單色呢?」

葉老闆轉了語氣,望着街對面的白衣人說道,「三色是正常情況下的最底端,單色白,未染過的布……只有拾京一個人穿。」

南柳眉頭一沉,表情更是冷冽:「為何?」

葉老闆道:「蒼族人信奉溪水母神,最重血脈。他們為保血脈純凈,決不與外族通婚,更不會與外族人生子。他們認為外族人的血不幹凈,若是與外族產子,生下的孩子也是不幹凈的,不配為蒼族人。拾京他是異族子,因而蒼族人不認他。」

「蒼族既不承認,那就讓他跟着父親,出林子便是。」

葉老闆面露同情:「小將軍忘了,他父親名拾。」

南柳拇指搓著袖口,想了一想,問道:「你的意思是,他父親是蒼族人拾回去的外族人,不知家在哪?」

葉老闆點頭:「我猜的。十年前那孩子第一次到酒館來買酒,我問他官話是誰教的,他那時還小,我問什麼他就答什麼,他親口跟我說,是他阿爸教的官話,阿爸是外族人。我又問了他一些問題,得知他父親早已不在人世,且死在蒼族,拾京他也不知道父親家在何處……不過有件事我一直沒能弄明白,你記不記得我跟你說的那些被神風教擄走的蒼族女?」

「你說。」

葉老闆疑惑道:「蒼族人最恨血脈不正。當年被神風教擄走的蒼族女,有幾個活了下來生了孩子,孩子剛出生就親手掐死,沉入墨玉潭。此事被採藥人目睹報了官,嵐城的官員專程進林查問過,可蒼族奉血脈信仰為天,為不與蒼族起衝突,辦案的官員最後不得不妥協,判她們無罪。我的意思是,活着的異族子,只有拾京一個。我不知他為何能活在蒼族活下來,蒼族人沒殺他,但也未承認他,是不是很奇怪?」

南柳問:「他父親是誰,是神風教教徒嗎?」

葉老闆搖了搖頭:「我不清楚,我覺得不是,神風教襲擊蒼族是建元元年的事,拾京年紀應該不滿二十,時間對不上。另外,拾京偷偷跟我寫過他的名,一個『京』字,說他名字是父親起的,前年,他還問我京城在何方,離這裏遠不遠。待會你可以聽一下他的官話,北地京腔,早些年更明顯,這些年他的雲州腔稍顯,京腔倒是淡了些,我猜他父親應該是京城人……而且我總覺得,蒼族人不殺拾京的理由,應該和他母親有關。」

葉老闆說完,見南柳垂眼沉思,連忙又追了一句:「這些都是我瞎猜的,定有不對之處,小將軍不必太認真。」

南柳沉默許久,忽然抬眼一笑:「葉老闆能聽出我是哪裏人嗎?」

葉老闆抿了一抿嘴,輕聲說:「小將軍,是京城人吧。」

南柳沒有注意到葉老闆的表情,抽出骨扇,輕輕扣肩,笑道:「那就讓我這個京城人前去聽聽這個……異族子的口音吧。」

說完,她收起臉上的同情,眼含笑意,徑直朝街對面的蒼族人走了過去。

前一個買蛇膽的人剛走,拾京跪於方布上翻動藥草,忽見一抹身影侵入,與自己的影子重疊,遮住了陽光。

「你這些東西,怎麼賣?」

頭頂傳來的聲音像溪水,平靜清澈,話中帶笑卻不飄不浮。

拾京抬起頭,目光透過面具落在她身上,對上了一雙桃花笑眼。

他避開南柳的視線,把目光收了回來,落在她腰間懸掛的做工精良顏色柔和漂亮的香囊上。

這個香囊的顏色,像明月升空后,月光浸染到夜空的顏色,紫中透著藍,上面的銀絲綉又像月亮周圍的星,幽光浮動。

這恰恰是大母一直想要的顏色,大母一直夢想着把夜空繁星披在身上,可他們染不出這樣的顏色,整個嵐城也沒有。

拾京側過頭,果然見溪清和溪砂姐弟兩個目不轉睛地盯着這位客人的香囊。

溪清沖他打了手勢,溪砂用蒼族話說道:「拾京,我要那女人腰上掛的夜色。」

拾京慢慢收回手,低頭盯着南柳的影子,說道:「可以賣錢,也可以換。」

南柳忽而一笑。

正如葉老闆所言,他的口音,既像京音,吐字清晰乾淨利落,冷冷的,卻也帶着雲州音特有的柔軟溫和。

南柳蹲下來,單手支著下巴,歪著頭,笑眼看着他,說道:「也好,我正巧也有想要的東西,我們以物換物。你瞧上我身上的什麼東西了?」

拾京抬起手,指了指她腰間掛的香囊。

離近了看,他手指更是好看,修長乾淨,果然是從頭到尾連指甲尖兒都美。

只是他指的,是她的香囊。

南柳愣了一下,拾京察覺到了,詢問道:「不可以換嗎?」

南柳心思百轉千回,捏著香囊猶豫了許久。

早些年前朝亂黨多,宮裏的細作也多,謹慎起見,母皇送她和北舟一人一個香囊。這香囊里多是稀有的解毒應急良藥,還有一樣回魂草,藥性霸道可暫壓百毒,更是千金難求。多年來,南柳早已習慣配戴香囊,如今要真換出去,心裏確實有不舍也有不安。

不過,前朝舊黨早已被清除,各州百泰民安,她出入都有侍衛跟從,香囊掛她身上也沒用上的時候,不如給了他。

思及此,南柳慢慢摘了香囊,遞給拾京,笑言道:「可以換。」

拾京回頭同族人說了,溪砂很是高興,對溪清說:「阿姐,能不能讓我拿着,等繁星出空時,我再拿給阿母。」

溪清點了點頭,問拾京:「她要我們拿什麼換?」

他們的對話,南柳只能聽懂個大概,拾京扭過頭問南柳:「你想換什麼?」

南柳卻笑問:「為什麼他們的面具都摘了,你卻還戴着?」

拾京訝道:「你想要面具?面具換可以嗎?」

面具的蒼族語發音大約和官話相同,溪砂聽了,動作極快地摘下腰間面具遞過去,眼睛黏在拾京手中的香囊上。

南柳懶懶瞟了他一眼,目光重新落到拾京戴的面具上,緩聲道:「我啊,我想要你戴的這個。」

南柳不等他們反應,直接出手摘了拾京的面具,待看到面具下的臉,她笑容卻是一凝。

拾京的眉心勾著一彎月,雙眼下一左一右兩抹一指寬的紅,臉頰上塗抹著各種各樣奇怪的藍色綠色符號,猛然看了,以為又是一層面具,這些花里胡哨的色彩符號掩蓋住他的真容。

回過神,南柳啞然失笑,仔細看了,發現他確實是個美人,生的白,鼻樑也挺,嘴唇嘴角都好看。

只不過這美人像花貓。

南柳笑完,待對上他眼睛,又是一愣。

那雙眼睛。

那雙眼像點了星光,明亮烏黑,此時正驚訝茫然又戒備地看着她,茫然給他的烏眸蒙上了層薄薄的輕煙,而被摘了面具后本能的戒備,又令他的眸中莫名多了些冷冰冰的疏離感。

此刻,這雙眼睛像鈎子,勾住南柳的三分神魂,讓她溺於其中,無法自拔。

「你……」南柳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伸手過去,「你這臉上塗的都是什麼……」

拾京盯着她,竟然忘了躲。

南柳手剛伸一半,就聽耳畔傳來張弓聲。

她收住笑朝旁邊懶懶看去,果不其然,那個花孔雀一樣的蒼族女人將箭頭對準了她,雙目冒火。

溪清用蒼族話喝道:「退下!」

南柳卻是不懼,一掃懶洋洋姿態,挑眉一笑,帶着幾分譏誚。

「怎麼?你們蒼族的男人還碰不得?」

雖聽不懂官話,但蒼族人是聽得懂語氣的,他們紛紛拔刀。

霎時間,空氣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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