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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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三祈願節。

這一天,嵐城的百姓都會聚集到碧湖邊,或將手中燈送入夜空,或將燈放入碧湖流向遠方。

千年前,蕭成肅宗年間,幽居雲州的穆王喪妻,痛失愛人的穆王每到三月十三王妃生辰那晚,就會燃千盞燈,隨風順水,將自己對愛妻的思念寄於燈中,送至天涯水窮處。

這之後,千年世事更迭,物轉星移,人雖不在了,但這種寄情於燈的方式卻流傳了下來。每年三月十三,雲州人都帶着自己做的祈願燈,脫了冬衣換春衫,發間戴朵雲州才有的藍色六瓣花,與家人好友走出家門,觀煙火,賞千燈,送心愿。

南柳換上了雲州當地人過祈願節時穿的春衫。

和昭陽京下擺短便於行動的春衫不同,雲州的春衫下擺曳地,袖如燈籠,袖上綢帶挽著雙花結,春衫外披輕紗罩,微風一吹,輕紗如春水起皺,波紋緩緩而動,美的溫柔。

拾京聽到笛聲,出林與南柳相見時,見到的便是明亮月色下,美的如一縷輕煙的姑娘。

彷彿那天那個背着火銃躍馬鳴槍,笑的恣意,明媚張揚的小將軍,在他的記憶里被一層輕紗罩朦朧。

南柳笑眼晶瑩,招手讓他走近些。

拾京很想說些什麼,想誇她美,可他找不到詞。

他忽然想起阿爸閑時會慢悠悠說幾句詩,綿綿如溪水,他聽不懂,卻知道那些詩都很美。

南柳笑吟吟塞給他一盞燈:「給你,有沒有什麼願望,寫下來,待會兒親手將它送出去。」

燈中央有張空白紙,拾京緊緊握著燈柄,盯着那長空白的紙看了很久。

這盞燈的暖光映在南柳的臉龐,匯著月光,盡在她眼中化作了笑。

拾京抬頭看她,終於,把那份撒在心間的溫柔月光輕語出來。

「南柳,你美的像詩。」

南柳先是一愣,隨後笑的比煙花還要絢爛。

「拾京,你再說一遍。」

拾京似是不好意思,卻依然認真:「你美的像詩,像溪水……」

南柳暢快地笑了。

她抓着燈柄的另一端,感受到了微微顫抖的祈願燈。

暖光在顫。

南柳牽着燈另一端的拾京,引他到營帳來。

拾京停在營帳外,不吭不響的看着她,一動不動,南柳拽了拽,沒拽動。

南柳噗哧一聲就笑了出來。

「沒有別人。」南柳掀開帘子讓他看了一眼,營帳里的確一個人都沒有。

「也沒有別的事。」南柳笑道,「你來看,我給你準備的衣服,去換上衣服,我們一起到碧湖去。」

她瞧見拾京的眉頭微微蹙了起來。

南柳在他搖頭之前,說道:「你現在的衣服,只要到了碧湖,大家都知道你是蒼族人。知道的人多了,你偷偷跑出來跟我過祈願節的事就瞞不住了。去吧,換上吧。」

拾京猶自思索片刻,沉默著把燈遞給南柳,進了營帳。

南柳在門口捂著嘴無聲偷笑。

「你慢慢換,不着急。」她說道,「還有,你臉上的那些驅邪符能不能洗掉?榻邊的水是乾淨的,你稍微洗一下,等你回去再畫一個。不然今晚人多,大家肯定會盯着你的臉看。」

不一會兒,南柳就聽到營帳里傳來水聲。

南柳撩簾朝營帳里看去,見他已經換好了衣服,煙綠色的春衫輕紗罩淡的跟雲似的,更顯的他發尾的那朵小白花乾淨可愛。

南柳問道:「一直想問,你發尾的小白花是長在藤蔓上的嗎?」

拾京抬起臉,慢吞吞抹了把水,點了點頭。

「你們蒼族用這個纏發?」

「……只有我。」拾京說道,「他們有綵帶和銀鏈。」

南柳半是安慰半是誇地說:「適合你,很別緻。」

他洗乾淨了臉,只留眼底的兩抹褪了色的紅。

南柳驚奇道:「原來你們臉上畫的紅色洗不掉?」

拾京點了點頭:「時間久了會慢慢褪掉,每年祭典要再塗一次。」

「為什麼要塗這個?」

「邪魔會通過眼睛迷惑人心,鳳花的染汁能鎖住眼睛通往心的門。所以我們在眼底塗上鳳花的染汁,就不會被迷惑心智了。」

南柳:「原來如此,有意思。」

南柳帶着拾京到碧湖去,走到路上,南柳退後兩步,歪頭打量著拾京,拾京駐足回頭,疑惑地看着她。

身上如春草般溫柔的顏色,襯得他眼底的那抹紅彷彿燒了起來。

「你穿上正常衣服,感覺……」南柳想起一首詩,脫口就道,「山青花欲燃。」

拾京問她:「什麼意思?」

「本是寫景的,看到你就想起這詩了……你就像這詩人寫的春景,好看。」

拾京未說話,他又看了眼祈願燈中央空白的紙,暖光映在眼眸深處,照亮了深藏其中的一絲悲傷。

她能說出心中所想,找到合適的詩詞,像阿爸一樣說出口。

但他不會。

她剛剛很美,可自己卻形容不出她剛剛在自己心中有多美。

「走吧。」南柳沿着燈柄觸到了他的指尖,手指調皮地在他指尖敲了敲,依然不敢明目張膽握他的手,只敢試探后,捏着他的指尖,牽他前走。

拾京垂着眼,看着她的手,沒有躲,也沒有動。

碧水映千燈。

拾京第一次見這麼多人,還都笑着。

湖邊的風又暖又濕潤,人們春衫外的輕紗隨風緩緩起伏。

湖邊的大娘挎著竹籃,南柳牽着拾京的手走過去,大娘笑着從竹籃中挑了兩朵藍色的六瓣花,遞給她。

南柳接過花,一轉身,踮腳給拾京戴上,又把另一朵塞進他手中,朝他眨了眨眼,一臉期望。

拾京愣了下,微微笑了笑,仔細地將六瓣花戴在她的發間。

他雖一句話也沒說,但南柳很滿意。

「走吧,帶你放燈。」

拾京沉默地跟着她穿過熙熙攘攘熱鬧非凡的人群,來到湖邊。

水的味道和今夜的風一樣溫柔。

半湖燈火,半湖倒影。

南柳向旁邊人討了支炭筆,遞給拾京:「有什麼願望嗎?寫下來。」

拾京接過筆,卻遲遲盯着燈中央的白紙,好久無動作。

南柳柔聲道:「什麼都可以的,比如說離開蒼族,找到你阿爸的家人。」

湖光閃爍在他眼中,又是好久,南柳也不出聲,靜靜地等着他。

拾京千思萬緒,落筆的那一刻,凝作一個字。

京。

「阿爸的家在京城,京城有我的家人,阿爸回不去了……」

拾京一筆一劃,寫下一個端莊秀逸的京字。

這個京字彷彿變成了鎚子狠狠敲在了南柳心上,泛出苦澀。

南柳如同立誓,堅定又溫柔地對他說:「拾京,我一定會帶你回京城,找到你的家人,很快。」

拾京抬起頭笑了笑,拖着那盞燈問她:「是放它入水還是讓它飛上天空?」

「隨水還是隨風,你選一個。」

拾京彎下腰,把這盞燈放入湖中,推它順水流遠。

他說:「隨水又隨風,這樣它能到達它此生該去的地方。」

「南柳!」

南柳被封明月的一聲喚驚回神,迷茫地回頭看向舅舅。

封明月邁著大步走來。

因為走得快,他身上的輕紗罩在風中沙沙作響。

離得近了,他看到拾京,腳步忽然一滯。

「舅舅,你來了。」她牽着拾京迎去,「他就是拾京。」

封明月盯着拾京看,驚奇道:「還真像。只不過一個夏天,一個倒像秋天。」

「巧了!」南柳高興道,「我也覺得他是秋天。」

她扭頭對拾京說道:「這是我舅舅,今晚也來看燈。」

「第一次見,小夥子。」封明月拍了拍他的肩膀,「不過,我見過你的阿媽,你很像她,剛見你就覺得熟悉。」

南柳笑道:「原來像母親。」

拾京忽然問道:「你見過我阿爸嗎?」

封明月有些懵:「為何這麼問?我只見過你阿媽,那也是二十三年前的事了,當時我進林子和你們都老族長談開放玉帶林的事,也就見過那一次。」

拾京失落:「我聽你說見過我阿媽,就想你可能也見過我阿爸。南柳說她是京城人,你是她舅舅,應該也是京城人。我阿爸是京城人……」

「孩子,京城很大的。」封明月安慰道,「不過,京城再大也有邊界,能丈量,人再多也有個數,能數完。所以,只要你找,找到你阿爸家人的希望會很大的!」

這句話燃起了拾京眼底沉寂的希望。

一個兩三歲的小女孩從拾京身邊跑過,人小腳步不穩,一個趔趄,摔倒在地,大哭起來。

拾京扶她起來,輕聲問哄著,女孩的爹娘趕來同他道謝。

封明月忽然說:「他像一個人。」

「像誰?」

「昭王,班堯。」

南柳表情一瞬間很精彩。

「舅舅,你認真的?」南柳壓低聲音,「我早就聽坊間有一說法,現在的昭王是母皇找的假的,燒了臉和聲音以假亂真,真的卻不知所蹤。所以舅舅是覺得……」

她還沒說完,腦袋上就被封明月狠狠拍了一巴掌:「腦袋瓜想什麼呢,我就是這麼一說,這狼崽子也就身形像個三四分,你剛剛說的絕對不可能。」

「舅舅這麼篤定?他們都說……」

「放屁!」封明月爆了粗口,「我和班堯從小就認識,現在的是真是假我最清楚不過!你以為臉和聲音燒毀了,他就是假的?這些流言都是為了給你母皇使絆子。當年那群逆賊為了亂民心,放火一次沒燒死人,又放第二次火故意燒毀班堯的臉,散播他不是真昭王的流言,污衊你母皇是矯召篡位,使她失民心。」

南柳尷尬。

「京城那個就是班堯,我敢肯定。」封明月說道,「流言最盛時,為證明自己,班堯當朝脫衣讓乳娘來認,身上該有的痣都有,他還連皮帶肉撕掉臉上的布帶,啞著嗓子怒斥朝臣,讓他們仔細認認這張臉是不是他班堯的,最後疼昏過去。他乳娘當朝痛哭,把那群亂臣賊子罵了個狗血噴頭,說他們誠心要逼死昭王,好使這天下大亂。這種道理連乳娘都知道,你呀……南柳,我與班堯一起長大,他的一些習慣是改不了的,你就別瞎想了。」

南柳一陣臉紅:「那你沒事提什麼像昭王……」

「嘖,你舅舅看人最准。」封明月搓下巴,「這狼崽子給我的感覺像班堯。看似挺好說話,實則……」

煙花在夜空中炸開,噼里啪啦的聲音掩住了封明月的後半句話。

銀花綻空。

拾京抬頭,看到的卻是煙花綻放后留在夜空中的灰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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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史二三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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