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0.14 寒煙裊裊
十八的事情怎麼可能瞞住方寒,實際上,沈白覺得十八無故背上叛教的罪名與自己也脫不了干係。
這日伴著方寒漸進的腳步的,還有從他外袍上落下的飛雪。
「慶幸嗎?你放走的那人還沒找到。」
方寒幾近於冷漠的眼神卻沒能得到地上的沈白半點回應,他看著那人低著頭,一如既往的順從姿態,但是這一次,讓他升起了無窮的怒意,因為他知道,那人看似順從的外表下,有著一顆完全屬於他自己的心,那顆心教他去追隨自己,也教他背叛自己。
捻起了沈白頭髮上那細細的白色雪點,此時,兩人不約而同地想到了初雪這個詞。
這不是沈白見到的第一場雪,但卻是今年的第一場,沒有十八在旁邊,他可以省去很多功夫不用去和對方描述雪花的大小和形狀,但這也並沒有給他增添什麼悠閑的快樂。
沒被找到,算是初雪帶來的好消息吧,沈白知道,憑藉十八的本領加上他的決心,一定可以避開寒衣教的追蹤,最後在一處平和的地方安穩的生活下去。
稍稍安心了些,跪在地上的沈白低著頭,不想讓自己這鬆了一口氣的情緒在方寒面前泄露半分,但是下一秒,他的下巴就被對方提起,被迫和站著的方寒四目相對。
「下雪了,怕是你跪在這冷的慌,給你洗個熱水澡如何?」
方寒的眼中冒出帶著殘忍的笑意,然後叫人打了一盆熱水過來,直直地往著沈白身上澆去。
沈白瞬間渾身都散發著熱氣,那白色的熱煙從他身上升起,然後也順帶融化了沈白膝下的一層白雪,讓他確實有一瞬間,舒服的想要閉上眼睛,只是冬風瑟瑟,吹來一陣,又是一陣,三兩下便將那股無法凝聚的熱氣吹散了,剩下的便是透骨的涼,順著他濕透的衣服攥緊皮膚里。
冷的難受了,沈白就閉上眼睛,想著自己放走了十八能活著就已經很不錯了。
或許方寒的心裡對自己還尚存一點的憐惜吧。
跪在庭院里,下人們連看沈白一眼都不敢,只有秦子卿路過時給他身上加了一件厚衣,在看到沈白膝上和地面結了一層薄薄的冰絲后,忍不住向方寒提了他一句。
「好歹是為你做事的,萬一廢了損失的是你。」
「不缺他一個。」
方寒回絕了秦子卿,但是也並沒有叫人將沈白肩上的大衣取下,只是任由著那人繼續跪在門外,任由雪花在晚上覆蓋住他的肩膀。
沈白覺得痛苦的時候時間真的是被放慢的,等到有人再一次順著他的脊背潑灑熱水時,他已經有些迷迷糊糊了,腦子如同漿糊一般沒辦法去思考事情,只以為又要經歷一次那樣從熱到冷的輪迴,但是這一次,源源不斷的熱水流淌到他的膝上,慢慢將結起來的冰層融化。
沈白睜開了眼,看到的是已經許久未見得管事的,他看著沈白,聲音中帶著些許無奈。
「跟你說了多少次,不要笑。」
沈白的膝蓋化凍后,便被人抬起來送去用溫水沐浴,但即使整個人浸在熱水裡,他還是感覺有冷氣從膝蓋的位置鑽進來,順著他的骨縫間隙四處遊走。
沈白被允許站起來,不是因為方寒原諒了他,而是因為晚上的時候,方寒想起了他。
沈白,是方寒第一個在身體上完全擁有的人。方寒的床似乎從那之前的僅僅幾夜之中就染上了對方身上的氣息,他的手掌也似乎熟悉了那人背上傷痕纍纍的凹凸痕迹,當他終於重新用自己的皮膚感受到了男人的觸感時,心中有種莫名的感覺,但是他的表情和動作依然不顯。
沈白的膝蓋仍舊是青紫一片,只要方寒的手碰上去,他的背脊就是微不可見的一陣輕顫。
「痛嗎?」
沈白不說話,但是和之前一樣,他不想再刻意的在方寒面前掩飾自己的不舒服,他希望對方看見、知道,然後記住。
輕輕地點了點頭,然後沈白任由方寒碾碎自己眼角溢出的液體。
當晚,沈白想要像之前一樣,趕在天徹底亮前離開,稍稍洗個熱水澡之類,但是他卻沒辦法像之前一樣動作敏捷輕柔,用力時身體關節傳來的痛感讓他反射性沒辦法動作,這樣的動靜無疑驚擾到了一邊的方寒。
但是方寒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做,就靜靜的感受著對方離開了。
去了葯廬,那裡的醫師告訴沈白,他的膝蓋寒氣太重,以後要避開陰冷潮濕的地方,或許會好些,但是恐怕根治是不大可能的。
沈白害怕日後若是出個任務什麼的,自己這樣會拖後腿,便遵從醫師的囑託,隨身帶了幾個布條,若是感到冷了,就纏上膝蓋,好歹是可以保暖一些。
走出去的時候,沈白內心想著,或許等到來年的夏天到了,就可以行動完全自如了,只是走到一半,他突然頓住腳步。
差點就要忘了,自己剩下的期限,應該是到不了夏天。
沈白突然想起了在自己最開始世界里看過的一段話——想著去死來著,可今年正月從別人那拿到一套和服……是適合夏天的和服,所以還是先活到夏天吧。
沈白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突然想到這句話,可能是「夏天」,可能是「死」,不過怎麼想,自己都和這句話完全對不上才對呀。
每個世界沈白的離開都是死亡,但是每個死亡都帶著宿命的感覺,那個時間那個點,碰上特定的時間,一切的順次自然的恰恰好,所以,在這個已經被自己搞得亂糟糟的世界里,沈白開始隱隱期待自己離開的原因。
最開始,沈白以為自己會死在林肅游的手上。
但是並沒有。
不知道是不是沈白和齊眉之間那種隱隱的相似,還是沈白這個對手過於特殊——畢竟每次被打的一身傷離開,回來再戰時傷的更重的對手確實不多見——在幾次看到沈白的空門時,林肅游都手下留情地放過了他。
「你這次怎麼回事?」林肅游扼住了沈白的攻擊,原本可以掐住他咽喉的手放在了沈白的肩膀處。
喂喂喂難道我們不是敵人嗎,這麼互相關懷真的好嗎?
不過沈白還是相當友好的作出了回應:「膝蓋傷了。」
沈白想的很簡單,剛才林肅游若是想要殺死自己的話,自己早就死了很多次了,所以對方既沒殺意,自己也無需躲躲藏藏。
林肅游鬆開了沈白,然後視線放到了對方的膝蓋位置,那裡黑袍之下,隱隱露出了一小截的白色布條,再看向對方那張美好的臉龐時,隱性顏控的他不自覺的軟和下來。
他讓沈白回去,就像是每個名門正派會做的那樣,在正面剛起來之前,讓人帶個信,表示自己要來了。
林肅游就和歷屆的武林盟主一樣,在登上這個位置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立威。有了寒衣教的存在,這個主要矛盾那麼顯眼突然,讓林肅游都不用費心思去想如何立威。他答應了那些和寒衣教有過節的各門派,只要準備妥當,那麼他就帶著武林所有的刀劍,直指寒衣教所在的地方。
於是,除了不願理會世俗之事的少林,其他門派都積極籌備,他們大量的囤積武器和金錢作為物資,招收更多的弟子作為炮灰,在集齊了足夠的人手后,探子們收集到的關於寒衣教的信息也越來越多,很快,就到了林肅游兌現自己承諾的時候。
望著沈白離去的背影,林肅游暗想,日後那人便自求多福,會像他這樣手下留情的恐怕就沒有了。
沈白順利地帶回了林肅游的消息,看著方寒陷入沉思的臉龐,沈白想著,估計這次自己會在名門正派剿滅邪教的大軍中喪生了。
但是並沒有。
那些武林正道們沒有沈白想象的那麼給力,他們的行動風風火火,每天沈白都會聽到魔教餘孽多少多少被剿滅的消息,但是很神奇,魔教的大本營還安在,那些重要的大小魔頭們生活的悠然自得,所謂「餘孽」實在是有些過於驕傲自大了。
寒衣教的主教和幾個重要分教里,所有人依舊是黑髮黑袍,如同行走的烏雲,但是在其他地方,已經沒有人敢穿黑色的衣服,生怕被挖出來當街刺死,這樣的效果讓那些門派有些喜不自禁,直到他們開心的盤算戰果時,傳來了一個門派被一夜滅門的消息,這些人才恍然發現,之前他們所做的,只是在清理魔教的枝葉,而且都只是些伸的太遠,要和不要都無所謂的枝葉罷了。
所以,沈白很安全的和其他人一起窩在寒衣教的大本營,絲毫不見自己會離開的跡象,甚至期間還獲得了方寒特賜的一小間屋子,就挨在方寒房間的旁邊。
「既然要當我的狗,那麼沒事的時候就陪在我旁邊吧。」
方寒這麼一句話,之後的日子裡沈白便與他同吃同睡,其實這和之前兩人的相處模式也差不了多少,只是每晚,沈白和方寒糾纏在他自己的床上,等到方寒安心的就著沈白的頸側睡去時,沈白望著床頂,想著如果自己下床出去該去哪裡。
這是自己的床。
索性,不想站在外面受凍的沈白乾脆在方寒的身邊閉上了眼,一口氣睡到了天明。
這是兩人第一次交頸而眠,互相交換著彼此的氣息,這樣一直持續了五天,等到第六天時,寒衣教迎來了它的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客人。
看著被人領進來的齊眉,沈白整個人都不好了。
沈白:所以我辛辛苦苦要死要活的搶你來你不來,現在就因為你和林肅游吵了一頓架就這麼輕易地自己送上門來了?
秦子卿站在方寒旁邊也有些頭痛:吵架了就是你加入魔教的理由嗎?!所以林肅游果然不忍心看你受傷,想用苦肉計連傷痕都懶得弄嗎!到了這種關頭你們兩也不忘到魔教里撒一把狗糧嗎?!
然而,在秦子卿左右暗示這可能只是一場陰謀的情況下,方寒還是留下了齊眉,就如同沈白想象的那樣。
對於方寒而言,齊眉是他黑暗童年裡的唯一一點白月光,然後慢慢化作了一個永遠無法攀登的美好形象,哪怕是陷阱,他都願意一試。
畢竟是齊眉,那個方寒想了很久的人,離他最近的屋子收拾了出來留給了對方,寒衣教里只要能有的資源,除去一些機密的文件,方寒都毫不在意地可以獻給齊眉。
所以,沈白就猝不及防的看著那個和方寒同床共枕五天的屋子瞬間變成了齊眉的。
沒事沒事。
守在二人身邊看著他們聊人生聊理想的沈白,在二人看不見的地方將膝蓋上扎著的布條收緊了些,讓那些溫度在風中不至於很快消散。
至少齊眉來了,方寒耗在自己身上的時間就少了。
沈白這麼想著,亦步亦趨跟在兩人後面。
「去備下熱水。」
沈白左右望了望,發現周圍沒有人動,才意識到這是對自己下的命令。
沈白的視線放到了齊眉身上,齊眉的鼻頭因為寒冷帶上了一抹紅色,那抹紅透過白皙的皮膚,就好像白玉中透出的色澤,可愛又可憐。
是啊,那才是寒冷的正確打開方式,一遇到冷水皮膚就開始發青怎麼能招人喜歡。
沈白暗自記下,然後跑去給齊眉燒了幾桶熱水,燒到一半才突然反應過來,這不該是個暗衛做的事吧。
不過感覺也不錯。沈白呆在燒水房,被熱騰騰的暖氣包圍,他解下了那兩條包裹膝蓋的布,然後靠近火爐,那裡水開了正在沸騰,水蒸氣狂卷著向上攀升,沈白不急著將它們倒進桶里,而是伸出手,讓自己彷彿做桑拿一般和那水蒸氣在半空相撞,最後留下手邊臉邊一層細小的水珠。
在這裡做個燒水工也總比在那兩人身邊做個監控器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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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沈白派走後,方寒陪著齊眉四下走動,不過也沒什麼可看的,寒衣教內沒什麼漂亮的景緻,就連亭台水榭,都只是在別人的院落偶見一二。
不過好在,散步的兩個人心思都不在景色上。
「等明天帶你看完西院你就走吧。」
方寒突然的話語讓旁邊的齊眉腳步一頓。
齊眉望向了方寒,眼神中帶著顯而易見的受傷和一絲驚慌:「何出此言?」
方寒也看著齊眉,那人的眉眼依稀有著年少時小玉人一樣的可愛模樣,只是長大了,五官張開了,多了許多少年的俊俏,甚至細看之下,還有點隱隱的媚意,著實是一副好看模樣。
「原因你我心中都該清楚。」
齊眉別開了方寒的視線,年少時無知,他對上那紅眸覺得仿若石榴一樣晶瑩通透,只是現在,在這樣的目光之下他忍不住的心中一顫。
將視線投向剛剛那暗衛離開的方向,齊眉像是想起了什麼,突然對方寒說到:「你可記得當日齊家堡你我第一次相見?」
齊眉笑著,只是笑容略微勉強。
但是這點不自然並沒有影響到沉浸到回憶中的方寒,因為正是那次相遇,在他心中種下了執念。
那時候的他流落到了齊家堡,但無論到哪裡仍舊避免不了被厭棄的命運,所以也只是帶了半年不到就離開了。那半年裡,是齊眉時不時的過來照看他,雖然是齊家堡的小公子,但是對他卻如同朋友一樣,成了他幼年時唯一一個願意和他說話聊天的人。
他們的第一次相遇的時候,方寒和往常一樣狼狽,那時候一群孩子總愛把他的眼睛蒙起來然後捉弄他,看著他掉進坑裡或是撞上台階接著哈哈大笑。
所以當齊眉第一次出現在方寒身後的時候,方寒緊張的將他推倒,誤以為他也是那群來捉弄他的人之一。
但是齊眉並沒有,他只是單純的走到了這裡,不知道出去的路。
往常愛捉弄人的小鬼躲起來,好奇的望著這個如玉人般的小公子不好意思站出來搭話,然後看著方寒彷彿傻子一樣在那裡衝撞了他,幸災樂禍。但是出乎意料的,齊眉並沒有責怪方寒,他那如同黑曜石般的眼睛里,淚水滾了一圈硬是沒有流下來,在被方寒慌亂的扶起來時,還對著對方的眼睛發出了真誠的讚歎。
齊眉提起他們的第一次相遇,是希望方寒不要像那次一樣誤會了他,但是對於方寒,卻是又重新在回憶里回味了一遍當時的心情。
「再者說,就算我真的是姦細你又有何懼呢?我既然到這來了,能不能出的去全部都在你的掌握之下。」
多年的執念好像突然得到了實現,方寒望著齊眉,第一次艱澀的勾起了個不帶譏諷的笑容。
晚上,沈白將熱水送進齊眉的房間,畢竟是曾經打過照面,齊眉被沈白打暈扛走也該有個三兩次了,兩個人在這裡見面都不是很自然,好在一個湯姆蘇善解人意,兩個湯姆蘇就是double善解人意,所以雖然無言,但是也不至於充斥敵意。
等到把齊眉這裡安排妥當,沈白再去找方寒,然後看到那人在書案前拿著本書看的認真。
沈白跟了方寒許久,之前方寒只要端起那本書,就代表對方已經無心於處理事情,沈白站在一邊很貼心的想著,要不要給方寒找個什麼理由,讓他等會兒可以順理成章的去齊眉的房間,結果他這邊理由還沒想好,方寒就走過他,在他斜前方張開了雙臂。
等到沈白和方寒一起躺在了那張滿是方寒氣息的床上,沈白尚有些搞不清楚狀況,為什麼白月光就睡在隔壁,這貨還能這麼有精神的和自己在這邊這樣那樣。
可能是捨不得吧,畢竟是白月光。
沈白留意著方寒的動作,在他每次要碰上自己膝蓋前都反射性避開,看著對方動作一滯,黑暗之中,沈白不清楚對方是不是不悅,於是主動地抬起手攬住了那人的脖子,放鬆了身體順從的讓他進去,畢竟方寒在沈白之前,也算是個守身如玉的大齡處男,每次絲毫沒有什麼技巧可言。
因為沈白的順從,讓兩人之間的動作,看上去就好像一對愛侶一樣,相互契合。
不知道是之前齊眉的緣故,還是沈白表現的一點點主動,方寒今晚異常賣力,後半夜,他躺在了沈白的身邊,無意識的將臉埋進了他的頸側。
「嗯嗯……」
沈白聽著方寒嘴裡模糊不清的字眼,暗道大概是齊眉的名字吧,然後睜著眼,等到方寒睡熟,又小心翼翼地要下床去。
「你去哪?」
只是剛起身,就被身側的方寒叫住,他看向沈白,雖然是剛被驚醒,但是眼神中看不出絲毫混沌。
沈白看著他,有一點被嚇到,一時沒說出話,然後就感到方寒把他又拉了回去。
「外邊冷,多躺一會兒吧。」
沈白瞪大眼睛覺得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果然是還沒睡醒把自己搞錯了吧啊。
但是,沈白剛剛接觸冷氣的身體還是忍不住向著方寒那裡微微貼近,汲取一些溫度,剛剛若真是出去了,怕是也沒有什麼房間可供他休息到天明,他的屋子睡著齊眉,曾經做暗衛的房間也住進了新的少年。
而那個會為他點著燭火的男人,不知道現在有沒有找到他的桃花源,過著不再問世俗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