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返回岸邊,原想把那惹人頭痛的丫頭繼續丟著不理,但他發現竟有不少士兵朝着指揮船的船艙張望,那引頸期待的樣子根本是想等著人出來、再衝上前好好表示一番,滿滿的欽服與好奇。

單人駕雙翼確實厲害。

千鈞一髮間能堵上火攻封鎖的缺口,的確藝高人膽大。

然,要是那丫頭再如此受眾人追捧,豈不耀武揚威到翻了天去?

端出親王主帥的架子,橫掃幾眼終於將那些眼巴巴望着船艙的毛頭小子「趕」走。他拉開艙門踏進,一揚睫,稍緩下的火氣忽又騰高——

她竟還跪着!

姿勢跟半個時辰前他拂袖離開時一模一樣,就連他一開始特意擺在桌上的一迭乾淨棉布,她也未取。

要在以往,她肯定抓着就用,豈會拖着滿身水氣動都不動?

被撈上來跪到現在,她頭髮和衣衫僅濕濕的,已不滴水,但地上被她跪出的一小窪水還沒幹……這是跟他杠上了嗎?南明烈越看越怒。

他大步走近,袍擺與靴子進到她低垂的眼界裏。「絲雪霖!」

髮絲凌亂的腦袋瓜緩緩抬高,絲雪霖突然吁出一口氣,跪姿一軟,改而跪坐在自己腿跟上。

她眨眨眼,沖着他笑——

「師父你叫我了,我還以為師父真不認我,把我當陌生人……」

南明烈微眯鳳目,正想着接下來該怎麼教訓她,神情卻驟然一變。

居高臨下去看,才見她跪出的那一圈水窪顏色不對,似混過暗紅。

他矮身蹲下,迅速撥開她的發,目光飛快在她身上梭巡,終於在她左腰側找到傷口,口子上插著一小片斷木,看着像是小翼船身的造材,木片未拔出,牢牢嵌在肉里,所以一開始出血並不嚴重。

然後她直挺挺使勁兒跪着,身軀一用力,血便越滲越多。

她一頭長發掩下,穿着是暗色衣衫,先前他又正在氣頭上,根本未去留意。

「咦?師父……」絲雪霖循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螓首歪了歪,像也不明白腰側怎麼了。「……我受傷了?

怎麼會?」

她真的不曉得自己受傷。

被炸飛、落水,再被撈起、叫進船艙里,她整個人從裏到外綳得死緊。

知道師父發怒,很怕師父發怒,但師父終究發了大火。

她絞盡腦汁想滅火,全副心神都拿來對付師父了,只覺得不住發顫,腰側隱約有些刺疼,可哪有心思去看一眼,師父心堅如鐵,要跟她當陌路人的話都出口了,她哪來的力氣管自個兒……

突然意識到自己受傷,她身子不禁縮了縮,下意識欲把木片拔出。

手驀然被制住,她抬眼去看,師父臉色比先前更難看。

完蛋了完蛋了,師父的怒火愈燒愈旺,怎麼滅嘛?嗚……

她腰側那塊小翼的斷木是師父幫她取出的,師父手很穩,下手迅雷不及掩耳,只是止血時狠了點,用乾淨棉布牢牢捆她的腰,一捆就好幾圈,捆到棉布上沒再見到滲血才罷手。

返回城內元帥府這一路上,師父棄馬乘車,一直將她抱在臂彎里。

絲雪霖深深覺得,這傷啊,實在傷得太好太好,好得不能再好,讓師父都捨不得了,雖然師父仍一臉冷峻,但沒有不理她,阿彌陀佛……

她可以咬緊牙關、鼓起勇氣面對戰場上血腥且殘酷的真實面,可以為了完成師父的戰略佈局,不惜扛起屠刀斬向敵軍……她今夜放出那架小翼,沖着敵人去,說真格的,她的手也已沾染鮮血,即便不是近身肉搏,她亦殺了人。

但她沒有驚懼,至少在那時,她沒有害怕。

然,當師父開始質問她,聲音清冷從容那樣好聽,卻颳得她神魂都痛,她真的怕了,怕得不得了……

師父若不要她,她還有誰能依偎?還有誰?

此一時際,內室帘子被撩起——

「師父……」見男子踏進,她連忙要撐身坐起。

南明烈眉峰微蹙,小小一個面部動作便令她乖順,安分躺落。

他在榻邊撩袍坐下,伸手探她額溫。

「沒發燒的師父,我壯得跟牛似,灶房大娘煮的濃濃薑湯我全灌完,腰側傷口也裹了溫燙溫燙的金創藥膏,全身熱呼呼的,但絕對不是發燒,就算在海水裏浸上三天三夜都不會有事,我唔……」又被瞪了,欸。

南明烈此時的怒氣大部分是針對自己,說不上為何,也許是氣自己沒仔細正視她的能耐,沒能確實為她導出一條道來。

他要她用心去看去學,卻又將她阻在真正戰場之外,擔心她承受不住血腥殘酷,不願她身陷險境,如此矛盾反覆,若不是她此次在火攻封鎖中顯露那一手天賦絕技,更將她父族剽悍血脈展露無遺,他不會察覺到自己的失誤。

他不能立了目標給她,卻又圈住她這頭小虎不放。

「師父你……你不要不說話。」絲雪霖將擱在額上的那隻男性大掌合握不放,還得寸進尺抓到懷裏摟住。

南明烈見她眸底輕布血絲,根本是硬撐著不睡。

海上一夜激戰,此際天已魚肚白,她撐到現下就等著跟他說話嗎?

適才他踏進這內室,她臉上期待與雀躍的顏色已盡落他眼底。

「要本王說什麼?」終於出聲,回報他的是一張更雀躍的小臉。

「就、就說你原諒阿霖了,不跟我較真,說咱們就和好吧……這樣。」

「和好?本王是在跟你吵架嗎?」

「沒有沒有!沒跟師父吵架!咱們……咱們用不着和好,師父跟阿霖一直很要好很要好,不用和什麼好。」

她樂呵呵笑,笑得眸底略閃水光,好一會兒笑顏輕斂,又道,「師父往後不要再說那些話嚇人,什麼『從此只當陌路人』,什麼『情分算是到了頭』之類的……師父不要說,我、我聽了很怕。」而且很痛很苦。

南明烈本想抽回手臂,然稍稍一動,她卻握得更緊。

想到她腰側遭斷木生生插入的口子,想到她跪得紅腫的雙膝,心不由得一軟,便也由她了。

「你也會有怕的時候?」受驚嚇的是他才對吧。

突然,他腰際一緊,摟他臂膀在懷的小姑娘如順竿往上攀的小猴,順着他的前臂撲進他懷裏,改而抱住他的腰。

「師父——」她嚷了聲,腦袋瓜直往他腰腹磨蹭,繼續嚷嚷:「師父師父,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是沒守住諾言,我沒做到該做的,師父不要再生我的氣,我、我……」她原本想說她會乖乖的、會很聽話,但……沒把握能辦到啊,於是便道:「我知道自己很糟很壞很不好,言而無信,簡直壞透了,要怎麼罰全隨師父,怎麼罰我都認了,但我不走的,不離開你,趕都趕不走,然後我、我永遠不跟師父和好……因為要一直要好啊,所以不用和好。」

「你……別亂動!」

南明烈被她撲得整個人僵住。

她臉蛋埋在他腰腹,身子置在他胯間,頭頂心還不住亂蹭,女孩兒家的獨特身香隨她年歲增長愈益馥盈……

他尷尬到想狠狠推開,若不是顧慮她的傷啊,他、他早把她甩到牆角納涼去。

深深呼吸吐納,穩下,他掰開她的藕臂將她重新置回枕榻上。

「閉目,睡覺。」沉聲命令。

「那師父……不生氣了?」

「嗯。」

絲雪霖聞言立即躺得直挺挺,跟躺棺材似的。

她閉住雙眸,嘴上還動——

「師父,我要睡了,很快的,你先別走啊,我很快就會睡着的。」

喜歡有師父的陪伴,喜歡他衣上、身上的氣味,喜歡被他高大身影籠罩在底。

眉間被一指輕輕按住,那指力緩緩加重,是師父要她收神定心。

要穩。

她微微牽唇,終能放鬆神識,氣息漸趨徐緩。

下一瞬即將入眠,她唇又動,喃喃低語——

「……那些舞姬……不要啊……師父不要喜歡誰……讓阿霖一直喜歡著就好,好不好……」

話入耳入心,心驀然一悸。

南明烈撤回勁指,瞅著枕上那張清麗睡顏,煩惱頓生便罷,竟又生出某種近乎甘之如飴的情緒。

不禁苦笑了。

如今已然這般,往後又當如何?

他與她,將相伴至何時何方?

天南王朝,昭翊七年,皇上遣嫡親九皇弟烈親王再次往東海治軍抗敵,烈親王不負皇命,重整望衡軍軍紀,兩個月後殲敵於海上,不留活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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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魔為偶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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