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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伺候姜瑤洗完澡,梁姨收拾上換洗的衣物就走了,姜瑤坐在輪椅上吹頭髮,沒注意到門后的動靜,等她把吹風機放下,抬頭便看見玻璃上的映出個人影,嚇了一跳。

沈知寒走到她身後,沒什麼情緒地說:「沒吹乾。」

五成乾的發梢還沾著水,沿著後頸線貼服出流暢優美的弧度。

他取下毛巾,順手蓋在她頭上,壓著頭擦起來。

眼睛被白色布料遮蓋,纖維摩擦在耳邊窸窣作響,姜瑤懵了一會兒,才在昏暗中攥住那隻手:「你怎麼了?」

大晚上莫名品出點溫柔味道,怪讓人不安的。

「……」

沈知寒垂眸,撩開柔順的長發,沿脖頸看下去,視線停在鎖骨,沒有什麼不該有的痕迹。

再反捉住那隻手,捏在手裡揉了揉看了看,確定后丟回去,把毛巾一扯,露出那張被水霧浸染過的柔和臉龐,還帶著被熱氣蒸出的粉嫩。

姜瑤瞟一眼他,把毛巾抓過來,自顧自擦頭。

「明天出門,他們會派人來。」

她的手頓了一下,大致能猜到,明天林子凡會派幾個人手過來,可他來告訴她這個做什麼,透過玻璃,高高的身材微弓,偏頭一言不發看她,這樣子,倒有點像是沒話找話。

**

第二天早上,樹梢掛積雪,屋角結冰霜,冬天特有的蒼茫席捲大地。

錦山別墅區的一條馬路,停了三輛黑色轎車,其中一輛是體型較大的SUV,沈知寒把人推上後座,看了看前後兩輛車,以及車旁西裝革履的隨行人員,然後才繞到駕駛座上車。

兩名隨從人員表情嚴謹,也各自走上駕駛座。

一輛車開路,一輛車斷後,三輛車齊齊發動,沉默地開出錦山,前往靜安墓園。

靜安墓園位於四環外的近郊地帶,邊上就是四通八達的高速公路,往南是出城方向,往東是慶桂園度假酒店,地理位置優越。

市區往外本就人煙稀少,進入寸土寸金的墓園,更是看不見幾個人影。

車停在山腳的露天停車庫,沈知寒把人接下車,囑咐那兩個隨從就在這裡等著。

姜瑤穿著一件黑色風衣,戴著款式簡單的寬檐帽,沉默得彷彿與蔥蔥樹林融為一體,只有在通過B出口時,她的眼皮才稍微動了動。

對著高速公路的道邊,停著一輛年代久遠的破舊不堪的二手本田,銀色車體斑斑駁駁,更顯殘敗。

這就是李晶晶給她準備好的「救命車」,真是摳門得緊。

昨晚她和李晶晶通過電話,李晶晶已經按照要求給她準備好新的身份證,存摺,一疊現金,變裝用品,以及飛往摩爾曼斯克的機票。

姜瑤定了定心神,把視線收回。

出了停車場,進入墓地,那兩個討厭的隨從人員消失在視野里,她這才放鬆,找回輕鬆語調跟他聊天。

「沈知寒,你去過南方嗎?」不待回答,她自顧自往下說,「我小時候跟我爸去過一次南邊,一個叫霞嶼鎮的小地方,那裡特別偏僻。」

沒有被旅遊風潮入侵的世外小鎮,保持著最原始古樸的氣息,連人都比外面好,善良簡單,笑容純粹。

絮絮地講了一會兒,她說累了,仰起臉:「我口渴,想喝水。」

聽到這明顯帶點撒嬌意味的話,沈知寒頓了下,才張望四周:「早不說。」都到這裡了,去哪兒給她弄水。

她指了指不遠處一棟小白樓:「喏,那裡面有。」

那是墓地的辦公大樓。

他看了看不近的距離,有些猶豫,又禁不住她的催促,交代幾句別亂跑就去了。

走幾步,莫名不安地回頭看幾眼,那人聽話地坐在椅上,看見他回頭,還催促地揮了揮手。

心下稍安。

向侍者要水,拒絕對方過分殷勤的招呼后,沈知寒獨自往回走。

這一處墓園,環境清幽,草野廣袤,林立的碑石錯落有致,莊嚴肅穆之外,頗有點世外桃源的意味。

據說墓地背後便是一片茂密樹林,野生天然,受政府保護。

走到坡底往上望,藍天碧草的那條線,落著一抹熟悉的身影。

這樣遙遠的距離,姜瑤的背影看起來很脆弱,又或許只是他的錯覺,畢竟在愛人的面前,人總是會不自覺變得渺小軟弱。

不需要多問他也能感覺到,姜瑤對父親感情是很深的,否則為什麼偌大冷清的別墅里,只有書桌上那一張父女二人的合影關乎她的過去。

她把過去拋棄得很徹底,只有父親,只有這份親情令她眷戀懷念。

姜瑤的世界其實很簡單,拋開某些時候的那麼一點小聰明,她實際上很單純,無論在哪方面,都如同一張白紙,他也是走進后才發現。

發現后,某些心思就像藤蔓一樣無法遏制地纏繞生長。

這過程就如同途經一片荒原,你無從知曉風從哪個方向吹來種子,直到你駐足回頭,才猛然發現,荒原不知何時已廣袤如林。

沈知寒又看了一眼姜瑤,把那個瘦弱的身影深深望進眼底,這才收回視線,身體調個方向背對風,從褲兜掏出一根煙,銜在嘴上,低頭點煙。

火星捲起白色蕉麻,灰黑的碎末隨風而逝。

緩緩吐出一口濃煙。

思緒跟著翻飛。

他其實不能理解這種濃厚的親情,畢竟他從未感受過所謂親情,父親嗜賭如命,母親不知檢點,幾平方米的生活日常以干架為主,吵架為輔,沒有他表達訴求的空間。

他很早就知道自己的家和別人不同,從小夥伴嘲笑的態度,從鄰居看熱鬧的嘴臉,他都知道,他的家不正常。

但即使不正常,他也沒想到有一天會散。

那是一個寒冷的傍晚,他如往常一樣背書包回家,走過小巷,路過田埂,看見鄰居怪異的眼神,聽到大人奇怪的閑言碎語。

沒到家門口就聽見父親憤怒的咆哮,害怕得不敢進去,調頭跑到窗邊,蹬著石灰牆往裡窺探,屋裡一片狼藉,杯盤碎了滿地,母親的一切東西都沒了,牆上的大幅結婚照被人撕去一半。

那一天,夕陽如血,轟轟烈烈地燒紅半邊天,他迷茫地沿著田埂亂走,不知何去何從,一直走到累得無法動彈,才終於氣喘吁吁地捂著胸口跌坐在地,看天邊最後一絲紅光被山巒吞沒,他知道,黑夜降臨了。

不知抽了幾支煙,沈知寒把煙頭擲在地上,抬腳碾滅,這才回頭。

這一回頭,整個人愣了一下,四野極望,終於反應過來,呼吸驟停,血液凝固——

姜瑤不見了!

連人帶椅不見了!

心臟狂跳,沈知寒狂奔上山坡,空曠的草野上除了風聲應和,只剩沉默的墓碑。

他來回地奔尋,不停地呼喊,那個噩夢般的傍晚捲土重來,猩紅的夕陽燒進了眼底。

茫然,無措,心像被掏空,他丟了重要的東西,撐著膝蓋氣喘吁吁,熱汗滾滾而下,腳步重得像灌了鉛,腿一軟,脆弱地栽倒在地。

手探進口袋,忽然一滯!

一張便簽,上面寫著李晶晶的手機號。

上次穿這件衣服的人是——

是姜瑤!

李晶晶正乘車帶領大批記者前往發布會現場,接起電話便聽到那頭的兇惡咆哮:「人呢!她人呢!你把她弄到哪裡去了!你背著我做了什麼!李晶晶,你最好不要作死!」

男人憤怒得失去理智,如果近在咫尺,分分鐘就能要了她的命。

李晶晶冷冷道:「姜瑤啊,她現在——」拿開手機瞄了一眼時間,「她現在應該已經死了吧。」

「……」心裡咯噔一下,沉沉地往下墜。

「我給她準備了一輛車,那輛破車,剎車是壞的,」寒冷的嗓音陰毒至骨,「她說她想去南邊,你現在往南追,應該還趕得上送她一程。」

送她一程黃泉路。

沈知寒轉頭拔足狂奔。

停車場不見隨從人員,路邊的二車本田也不知所蹤,他踩下油門瘋子般衝出。

工作人員的呼喊,狂烈的風聲,都被丟在腦後,窗外路標,樹木,極速後退,漆黑髮亮的SUV風馳電掣,在無人的高速路上開成一道飛掠的黑色流光。

漆黑瞳仁緊盯前方,敏捷地打一下方向盤,一個快速超車,將礙事車輛通通拋在車后。

碼數已經飆上200km/h,儀錶盤指針還在向右攀爬,顫抖得如同篩糠,再下去遲早爆表。

想也沒想,咬緊牙關,又是一個激進的加速!

一開始接這份工作只是為了錢,而這一刻不要命的奔襲是為了什麼?

他明明剛從貧窮的困境中逃脫,卻又一腳踩進另一個深淵?

捫心的自問沒有回答,心靈的震顫卻久久不止。

混亂的思緒纏成一股粗長的繩,絞得他鮮血淋漓地疼。

當所有情緒被一個人引燃,他成為失去理智的野獸,隨本能行動,任**燃燒,銀色本田闖進視線,眼前世界就隨儀錶盤爆炸——

根本沒有猶豫,右上超車,極速轉彎,甩出一個火星四濺的漂移,以自殺式姿態撞擋向本田。

嘭——啪——!

震天巨響撕裂天空,滾滾濃煙翻騰而起。

強烈氣流將意識狠狠掀翻,身體撞向堅硬物體,痛感在體內各處炸開,知覺仿被四分五裂。

……

呼——呼——耳邊只剩喘喘奄奄的人息。

他趴倒在安全氣囊之上,身體僵痛,長久無法動彈。

窗外濃煙滾滾,火光乍起,灼灼火舌,張狂地撲卷。

嗆人的汽油與煙塵撲進口鼻,刺激渾渾的大腦。

他已不能動,卻還不能放棄,因為還有一個人,還有一個人在那輛車裡等他來救。

沈知寒小拇指彎曲顫顫顛顛,憑藉最後一寸頑強意志掙扎著把身體從被殷紅鮮血浸染的氣囊上撐起。

猩紅的眼裡看什麼都是血色。

沒有浪漫,唯剩恐懼。

他呼吸壓抑,艱難急促。

這一場勝負賭局,是生是死,全憑命。

感謝上帝聖主,留他一條殘破的狗命。

然而,當他艱難地推開如蘆葦般無力搖擺的車門,搖搖晃晃,一步一踉蹌,心懷虔誠榮光朝向聖地時,才發現所謂的生死賭局不過是一場惡意的玩笑。

而玩笑的主人,是她——

車上沒有人。

車上根本沒有人……劫後餘生的喜悅后是遲來的憤怒,他怒極反笑,心上捅了一把刀。

她算計了所有人,包括他。

而他差點賠上命。

這才是壓死巨人的最後一根稻草。

沈知寒神志一潰,雙腿一軟,跌跪在地。

被風揚卷的火舌狂亂躥高,幾次差點吞住倒地不起的人。

十幾年前的那一場夕陽,也是這火焰般的顏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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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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