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炊煙流動

第四章 炊煙流動

發嬸兒輕輕摸著已經隆起很高的肚子,平靜地看向院裏打掃落葉的發伯。懷孕已經十個月,要生了。這幾天天氣還好,雖然早上起來有冰但溫度還不算太低,發嬸兒想早點將孩子生下來,免得過幾天下雪就很難應付。

發伯關切地問她:「冷嗎?」

「還好!」,發嬸兒淡淡地說。

從發伯站的地方向右邊看去是個大屋場,離這裏很近,近到可以互相看見對方家的門楣。那邊住的是宋家兩兄弟,大家鄰里關係一直處得很好,逢年過節定會相互上門拜賀,平日裏誰家有個大小事只要一吭聲也會來往相幫。

冬月里,學校已經準備放寒假,這個季節地里已經沒什麼活兒可以做。發伯每周回來便會把院子好好收拾一番,要知道這可是山裏人的門面。

又是周末,發伯早早到霜河街上買菜,順便到學校取了筆記本回來。只要放假或是忙完學校的事,他都會第一時間趕回家,在大花山腰上有個溫暖的家,任勞任怨的母親還健在,有妻子,有四歲大的可愛兒子,還有即將出生的這個小傢伙。

很希望這小傢伙能是個女兒,雖在這重男輕女的大山裏,不過落後的思想已經影響不了他。按照發伯的大致估算,可愛的小寶貝這幾天就應該要出生。不知道具體會是哪天,只是按十月懷胎的常識來推測的時間。

院子裏處再打掃一番,要讓屋前屋后看起來亮堂堂。院子其實很簡單,沒有大戶人家造出的堂皇富麗,甚至連最普通的修飾都沒有,只是個長滿雜草的平壩而已。院子連着一長條三四間的瓦屋,就這樣靜靜地躺在大花山的半山腰裏。

馮雨沐是發伯給兒子起的名字,鄉鄰們總以為是木頭的木,他卻只是笑笑從來不怨人說錯,也不解釋。之所以給兒子取個沐字是希望他能蒙受上蒼的恩澤,一生平安。這是個有內涵的字,念起來又好聽。

在小雨沐眼裏,院子的大小隨着季節的變化時大時小。春天,周圍的雜草長起來的時候院子便顯得窄小了許多,秋天的草一枯萎又將本屬於院子的地盤交還,顯得格外大了起來。

一些泡桐樹葉飄在院子中間,巴掌大的葉面已經黃出大片的斑駁,失去了水分顯得十分的乾澀。正是這些時而飄落的樹葉,成了馮雨沐用來打發時光的好道具,拾幾片放到火堂里還會得到大人的誇獎。

一陣急促的冷風過後,嘩嘩的聲響里那大大小小的樹葉不停脫開樹枝從高空躍下,樹腳下漸漸堆積厚厚一層,好似鋪開的被子。馮雨沐最喜歡蹦蹦跳跳踩上去,感覺堆在一起的樹葉有一種特別神秘質感,還會發出一陣咔咔的響聲。

他開心地笑着圍在泡桐樹底下轉圈兒,終於找到一片能久久留戀的小天地。

他已經在泡桐樹下成長了四年,伴隨着樹枝上長出新葉然後開花再枯黃直到落葉。也許是因為夏日太過貪玩曬多了太陽,馮雨沐的小臉顯得特別黑瘦,一陣玩耍過後又是滿臉灰塵,沒過耳朵的頭髮有些亂蓬蓬的,奶奶笑他頂了個喜鵲窩。因為是個男孩,或者是發嬸兒最近的確沒精力幫他打理,所以看起來有些邋遢。

「孩兒她媽,我去地里拔點芫荽菜回來做午飯。有點餓了!」,發伯放下掃帚,雙手拍打衣服上的灰塵,扭臉看着廊下的發嬸兒。

發嬸兒沒有回答,即使她確實聽到了發伯的話。其實發伯也只是例行打個招呼,並沒有等她的回應便已經離開,沿着院子邊緣延伸下去的那條一尺多寬的土路向自家田地走去。路中間鋪着一些石塊,太陽的照射使石塊底下的冰慢慢地化成水,踩過石頭的時候會將水壓得從四面噴濺起來。黃色的泥水沾到鞋跟馬上滲開一片,一直涼到腳背。

山很陡,開在山腰的梯田在沒有莊稼的季節里顯得毫無依靠。一階階掛在那裏,從山上往下看的時候讓人感到有些眩暈。那一塊塊梯田順着山勢一路向山腳鋪去,這是大花山裏祖輩們早在百年前已經開造好的,後來通過村裏好幾次的劃分,眼前這幾塊小點的便屬於老馮家了。因為家裏有個教書的人,稱為半農業戶口,所以地分得相對要比其它人家少一些。

現在已是初冬,正午陽光又軟又冷,地里的泥塊無法從昨夜的低溫里醒來。靠路邊最近的那塊地的一角有奶奶種下的越冬菜,其實就幾顆大白菜而已。秋天的霜已將多數的菜葉打焉了,還沒來得及抱成團的葉片只好耷拉在菜心的周圍。

芫荽菜無需播種,它們會自己生長。不能做主菜,卻是一種很不錯的調味菜,山裏也有人說這個叫香菜。拔些回去做飯時調一下味道,可以讓發嬸兒多吃飯,那樣才能給即將出世的寶寶增添營養。

發伯直起身看着這一坡的黃土,感嘆假日裏勞作的辛苦。不分春秋冬夏下雨天晴,只要學校不忙,他都得回到這裏種地。兒子出生之後,發伯暗暗發誓要教他學多知識早點掙脫這坡梯田的束縛。如果這胎是個女兒,長大了一定能嫁到遠遠的地方,到有平原有大米的地方,去過她需要的日子。

順着來時那段小路,邊思索邊向院子走去。發嬸兒早已進到裏屋去了,她坐久了就有點累,回屋和衣斜躺在床上。休息一會兒會好些,懷孕到最後幾天她自己都開始着急,天氣漸漸冷起來,再過幾天一定會下雪。

廚房裏傳來啪啪的聲音,那是發伯在折柴禾準備生火做飯。小雨沐跑進來幫爸爸遞柴,大人做飯是他最為期待的時刻,不過每到這時就感覺更餓。爸爸從草木灰里扒出火種,將細細的樹枝放在上面,噗噗地吹出細煙,過不了多久便會騰起火苗。

炊煙從屋子四面擁擠而出,整座瓦屋都瀰漫其中。白色的炊煙越過院子,順着梯田向山下流去。一切都那麼寧靜安詳,輕盈縹緲地將山腰的房子托起在雲霧中一樣。

發嬸兒聞到柴火味道有些嗆,不停地咳嗽。發伯心裏有些愧疚,和他一起教書的老師們都住在山下平一些的地方,家裏的灶台早就裝了直通房頂的煙囪。發伯想着哪天有時間也要請個師傅來幫忙裝上煙囪,那樣就不會嗆到家裏人,孩子他媽也不會因此而咳嗽。

「嗆著了?」,發伯隔門對裏屋的發嬸兒說。

發嬸兒欠欠身子,小聲嘀咕道:「還好,有什麼辦法呢?」。

她的聲音雖小,但發伯還是能聽清楚,要麼是她愛理不理,又或是怕聲音再大一些驚了肚子裏的寶寶。發伯麻利繫上尼龍袋做成的圍裙,迅速將鍋刷乾淨。還回頭向發嬸兒承諾說:「等明年把灶改改,煙送出去就好了。」。

一塊白色的豬油從鍋邊呲一聲劃過整個鍋底衝到另邊沿上,最後停留到鍋底。幾縷青煙瞬間從鍋里升起,固化的豬油很快變成透明液體。這是山裏人最常吃的油料,又香又有營養。

「多放點油!」,發嬸兒在裏屋喊道。

發伯知道她是有些欠油水了,可不是嗎?一張嘴吃飯可是兩個人在消耗。他很樂意加多一些,開心於孩子他媽能多吃點油食:「好啊,多放點!」,

又從青色的瓦罐里挑了一小塊豬油放進鍋里。

雨沐聽媽媽說要要多放油,爸爸又這麼爽快地答應,他高興的手舞足蹈。使勁吹灶堂里的火,要快點燒化那讓人流口水的豬油。

鍋里的油在很快達到高溫,散發出焦糊的味道。

「你個小子,快點兒把火弄小,別讓鍋燒起來。」,發伯感覺灶火燒得太旺。

雨沐把幾根燃得最旺的木柴退出灶堂,原本他能掌握火的大小,只是聽到爸爸說會多放些油,一時高興才加大了火。

看爸爸還在猶豫,小雨沐催促說:「快加水!」

觀察爸爸操作的程序,他知道今天要煮麵條了,咕咕叫的肚子讓他催爸爸再快一點。

發伯放了一些蒜片和干辣椒到油里,哧哧的響聲伴隨無數氣泡在鍋底沸騰。蒜片炸好,兩大瓢水倒進來,鍋里瞬間安靜,只有灶堂里竄出的火苗呼呼舔著鍋底。

發伯對馮雨沐說:「去叫奶奶回來吃飯!」

家裏還有一個重要人物就是奶奶,她是發伯的老母親。其實奶奶還沒有太老,畢竟孫子才四歲多一點,依然為這個家庭操持着家務。

馮雨沐丟下手中尚未塞進灶堂的柴禾,歡快地跑出門口。面向梯田,對着天空大喊幾聲奶奶,稚嫩的聲音在山谷里迴響。山裏人把小孩子這種喊法叫望天喊,幾乎所有孩子都一樣,不願走遠只是站在原地對天喊叫。

奶奶在地里撿拾殘留的一些葉片和枯草,已經裝滿整背簍,聽孫兒喊叫便大聲回應說:「好,馬上回來了!」

這一背簍的枯草葉經過仔細排列和壓實,背起來也能明顯感覺很重。奶奶費了很大勁兒從地上撐起身子,弓著背一步一探地朝家裏走來。

馮雨沐在院子邊沿來回走動,不時向奶奶的方向看去。奶奶很疼他,所以他每次都在這裏迎接奶奶歸來。

奶奶背着乾草穿過院子走向正屋旁邊,那是一間用茅草蓋起來的小房子。聽到腳步聲,豬圈裏喂的兩隻小豬打起精神將前抓搭在圈欄上,高興地望着主人們到來。

冬天到了溫度下降不少,奶奶要給這兩隻小豬仔找些乾草墊在睡覺的那個角落,平日裏餓了還可以嚼嚼。睡在豬圈另一頭的,還有兩頭大肥豬,因為太肥或是對這些枯草不感興趣的緣故,它們並未曾動一下,只是哼哼了兩聲。

奶奶對親手喂出的這兩頭肥豬很是滿意,臉上堆起幸福的笑容。

枯草剛倒完,兩隻小豬迅速拉扯到滿地都是。小雨沐透過圈舍的欄桿看到裏面的情景,也學着小豬的樣子撅起屁股在過道里打轉,還學它們歡快哼叫。不時抬頭看一眼奶奶,希望她能注意到。

奶奶沒注意孫兒,只是望着那兩頭肥豬,計劃它們的用途。一頭為即將出生的孫寶寶滿月喜酒準備,另一頭為過年準備。她希望小孫寶寶早日降臨,定會為今年這個冬季增加許多歡樂和笑聲。

要是個男孩便能和馮雨沐一起瘋玩,但更有可能是個女孩,看兒媳婦的肚子很圓。女孩也好,好教養又聽話,長大了比兒子更能疼大人。

發伯煮好面,盛了三大碗加一小碗整齊放上桌子,中間擺幾盤平日裏常吃的小菜,什麼酸白菜、蘿蔔乾還有辣椒之類。碗櫃雖然放着豆付青菜,但那是明天做殺豬飯的時候才可以用的,今天可不能吃。

聽到兒子在豬圈裏嬉笑,發伯知道奶奶也已經回來:「媽,吃飯了!煮的麵條,別泡軟了!」,說罷又轉頭對着裏屋的發嬸兒喊道:「孩兒他媽,快起來吃面。」

奶奶見雨沐玩的不亦樂乎,輕輕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愛憐地說:「就知道玩耍,走,吃飯去!」

經過正屋的廊前,奶奶順手舉起背簍掛在板壁的釘子上,拉着馮雨沐的小手走向廚房。

發嬸兒艱難地走過來坐在桌子邊等,見奶奶進來便抬頭打招呼說:「媽,回來了?」

自從發嬸兒懷孕開始,奶奶就承擔了家中所有的家務。看着即將為家裏添孫子的兒媳婦,即使每天很累但奶奶卻很欣慰。一切都是那麼值得並且在情理之中,互相體貼才會讓人心曖,老馮家就是需要這種溫馨。

奶奶兀自說道:「今天去給兩個小豬撿點窩草,晚上暖和些。」

發伯和馮雨沐都已經坐好,看奶奶還在搓著雙手和發嬸兒說話,便催促她說:「來來來,快吃。這天氣太冷一會兒就涼了。」

馮雨沐坐在他自己的小碗前面,這是他特殊的待遇,除了他之外沒有任何人敢用他專屬的精緻小碗吃飯。

奶奶拿筷子從碗裏挑一束麵條放到發嬸兒碗裏:「你要多吃點兒,這天又冷,多吃才熱乎!」

發嬸兒有些為難地看着奶奶說:「媽,你自己吃多些。我吃不了這麼多,這一大碗哪吃得完!」

奶奶反而又挑了一束放到兒媳婦碗裏,用筷子將掛在碗沿上的油珠趕回,然後揮揮筷子對大家說:「吃,快吃……」

發嬸兒拿起筷子停在離碗不遠的地方,猶豫了一會才開始攪動麵條。

發伯從盤子裏夾一些小菜放到馮雨沐的麵條里,幫他拌開。小傢伙高興地點點頭,沖爸爸笑了一個。

發嬸兒喜歡吃辣,不過奶奶總勸她不要吃太多,老輩人說太上火生下來的孩子皮膚不好。發嬸兒不在乎這個,先滿足自己的口味再說,拿起小碟倒些辣椒油在碗裏。麵條很快被染成大紅,辣油漂在麵湯上厚厚一層。

大家埋頭吃面,卻不注意馮雨沐沒吃,下巴掛在桌沿上眨動雙眼看着大人。

奶奶含着一口還沒完全吞下的麵條,轉臉看看這個可愛的小傢伙。發現他似乎不太開心,於是問他說:「怎麼不吃呀?不好吃嗎?」

馮雨沐搖搖頭嘟著嘴說:「你給媽媽夾了麵條的,沒給我夾……」

原來是這樣,一家人都笑了,小孩的天真是家庭氣氛的最好調和劑。奶奶無奈地夾了幾根麵條給他,他這才吃起來。

「請了兩天假,明天下午到宋家去借幾件東西回來,明天好殺豬!」,發伯邊吃邊說。

奶奶提醒他:「可要先把殺豬盆借回來,得用水先浸起來!」

發伯知道奶奶說的是什麼意思,差不多一年沒用過的木盆早已經乾裂,不先浸泡發脹的話明天用的時候便會漏水。

「哦!你還要去接雨沐的幾個姑姑上來,一起吃個殺豬飯!」,奶奶有好一陣子沒看到幾個女兒了,很是挂念。

發嬸在一旁插嘴說:「殺個豬,還要她們上來吃飯?人家不嫌難走?」

「請還是請一下,來不來是她們的事兒嘛!」,發伯明白母親的心思,女兒嫁出去是別人家的人,時間安排再不由這個做母親的支配。不過從小養大的兒女,過一陣不見就會想念,一年到頭好不容易有這樣的機會,當然是能聚聚最好。

聽發嬸的話,奶奶有些失落地說:「那就算了,只是這一年到頭喂個豬,大家好久沒見面想藉機會吃個殺豬飯。」

誰也沒再說話,屋裏只有吃麵條的聲音。馮雨沐偶爾會用筷子到媽媽的碗裏蘸一下放回嘴裏,他覺得辣到張不開嘴的感覺的確蠻好。

下午發伯去對面老宋家借殺豬盆,為明天作準備。大花山裏一般都是冬月初開始殺豬,這時候的豬都已經膘肥肉滿,冬月初殺了有足夠的時間做成臘肉,過年時臘肉也是最香的時候。

其實發伯還有個問題一直在心裏裝着,糾結要不要把兩頭肥豬都殺了。眼看着小傢伙要出世,到時候擺滿月酒需要一部分鮮肉,只是家裏的糧食不多,留一頭再喂下去的話怕是連小豬沒糧食吃。要買糧食的話又麻煩又不合算,得從霜河背回來,那麼遠一想就怕。

一路向老宋家走去,殺一個還是兩個的問題讓他左右為難。直到老宋家的狗從柴堆里衝出來狂吠時,發伯依然沒有最後的決定,他需要找時間回去和發嬸兒商量,讓她也拿個主意才是。

老宋從火堂鑽出來,看是誰惹得狗咬。瞧見發伯便趕緊招呼說:「是他大伯呀!快進屋來烤火,快來……」。欠身讓發伯走上前,他在身後護著不讓那黑狗咬到客人。

火堂里燃著很大的火堆,屋裏十分暖和。老宋的愛人坐在火堂邊,懷裏抱着孩子不方便就沒站起來招呼,只是側過臉看着發伯說:「哦,他大伯快坐!」

發伯在靠門口一張椅子裏坐下,屋子不大,人與人之間都坐的不太遠。他伸手逗那孩子:「樂西,讓伯伯抱抱!」。

他很喜歡孩子,覺得孩子便是這山裏的精靈,是大山明天的希望。

樂西驚恐地看着這個比自己大很多的人,很陌生。樂西媽媽將小傢伙向前推了一把說:「去,讓伯伯抱抱,長大了也當老師。」,在樂西媽媽看來,發伯是個很有才能的人,又有文化又持家。她希望樂西長大了也能做個老師,最起碼能有一碗輕鬆飯吃。

很明顯,未滿一歲的樂西非常認生,不停向媽媽懷裏躲。

站在一邊為發伯沏茶的老宋看兒子往媽媽懷裏鑽便笑着說:「嗯,羞呀!伯伯抱都不給,長大有什麼出息。」

接着哈哈大笑起來,屋子裏頓時洋溢歡快的氣氛。

老宋遞一杯茶給發伯說:「大伯今天在幹什麼?」

發伯雙手接茶,輕輕地呷了一口,把燙手的杯子放在地上。深深吸了口氣對老宋說:「到這幾天了也沒什麼事可做,收拾院子。明天是個吉日,準備把豬殺了,免得再喂。」

「你們家那兩頭豬我前天去看過,肥得不行呀!兩三百斤呢!」,樂西媽媽插嘴說。

發伯和藹地笑笑沒直接回答,而是轉頭對老宋說:「再不殺糧食快吃完了,正好也是殺豬的季節,水到渠成。」

老宋附和著發伯的觀點:「冬月里的確要殺了!」,自己也倒了一杯茶,準備喝之前才想起還有一個人,於是對樂西媽媽說:「你要不要茶?」

女人搖搖頭說:「不想喝!你把火弄大一點讓大伯烤。」

發伯看着火星一跳一跳,不由得嘴角向上稍稍翹起,似乎想到了什麼事情。其實他只是在等待老宋呷完一口茶之後開口向他借殺豬盆。看老宋放下茶杯,發伯趕緊說:「想明天借你們殺豬盆用,還有那張小方桌。」

為自已家裏沒有這兩樣東西有點兒自卑,每一年都要重複借用,怕宋家有想法,所以語氣里充滿歉意。

老宋爽快地點頭答應:「行,就是今年還沒用過,不知道漏不漏水。晚上我裝水試一下了,要不行修修再送過來。」,說完他站起身來向木樓梯走去,取了兩支煙,帶着歉意說:「大伯來了都沒遞一支煙,只顧講話去了。」

順手遞給發伯一支,自己也叨上。

天一句地一句地聊了一會兒,發伯所講的話在老宋兩口子心裏那可是金科玉律。就算整大花山的人都尊敬發伯是個有文化的人,他一說話一般都會靜心聆聽。

不知不覺煙抽完,茶也喝完,發伯站起身來向老宋兩口子道謝:「那就謝謝你們借東西,還有明天早點過來幫忙,又耽誤你時間了。」

樂西媽媽還是沒站起來,正在給孩子餵奶不方便送客,轉頭向出門的發伯高聲說道:「你忙的很,要不然再烤會兒火!」

作為女主人,留客才顯得好客,但也不便太過熱情。發伯已經出了大門,大聲回應說:「不坐了,還到那幾家去,和他們再確定個時間,明天好早點辦完。」

老宋將發伯送出大門,呵斥黑狗不要亂叫。等發伯走遠了才回到裏屋,點上一支煙看着樂西媽媽說:「發嬸兒又要生了,到時候又出個人情。不記得上次生樂西他們送來的是五塊還是十塊!」

人情往來是山裏的風俗,禮金的多少也說明了人情的厚薄。老宋陷入了對之前收入賬目的努力回憶,不停地吐著煙圈。

「你來我往,有人有情嘛!一禮來一禮答,該回多少回多少,只是手頭沒什麼錢,你可得趕緊想想辦法。」,其實老宋何嘗不知呢,這也正是他在思考的問題。

樂西媽媽突然壓低聲音神秘地問老宋說:「呃!你說,發嬸兒她們這回吵架到底是為什麼呀?」

完全就是那種不得到答案誓不罷休的架勢,側起耳朵準備聽老宋的分析。老宋卻沒有很快回答她,拿火鉗將燒散的柴禾夾攏一堆,想了好一會兒才深深嘆了口氣說:「還不是為生活,你看發嬸兒那時嫁過來主要看上他年輕又有鐵飯碗。這日子嘛過着過着就變了,負擔一大手頭就緊了,矛盾會越來越多,所以不時會爭吵一下。」

老宋看看樂西媽媽,放下手中的火鉗繼續說:「這麼多年都吵過來了,習慣了。老馮可是個好好先生,平時根本沒一點脾氣。」

樂西媽媽點頭說:「是啊!像他這樣的男人有文化又有固定收入,在這山裏可找不出第二個。發嬸兒這是不知足呀……」,從她眼中流露出來的不止是羨慕。

發伯又去了另外幾戶明天請過來抓豬的鄉鄰家,和他們說定具體的時間,順便借了些明天用的小物件提前帶回來。

發嬸兒又坐在廊下曬太陽,那裏很通風,所以發嬸兒感覺良好。手在肚子上不停地反覆划著圈兒,嘴裏低聲呢喃像是和小寶寶說話。可能是快點出來、早點長大或是一生平安什麼的。

這山裏其它女人做媽媽可沒她這般輕鬆,還能有份閑情坐在太陽下休息。要麼忙着為小寶寶做尿片,或是幫家裏做點小事情。而她嫁對了人,一個總讓着她還能養活她的男人,她需要做的尿布,奶奶正在火堂里替她做。

奶奶忙碌完一天的家務,從火堂後面端出針線筐開始做尿片。一針一線都用心用情,還真數不清奶奶這一輩子曾做過多少尿片,兒女們還有侄子侄女們的,後來還要給雨沐做,而今又要給家裏這個快要到來的小傢伙準備。

儘可能將針廓放的小小的,免得以後用的時候擦到孫寶寶那嫩嫩的屁股。她眼神已大不如前,深知自己已經老了,只得將手拿得離眼眼睛更近一些。

冬月的黑夜來的很早,大約五點左右已經變得模糊起來。一天的玩耍讓馮雨沐很睏乏,坐在椅子裏開始打瞌睡,奶奶抱起孫兒將他送到屋裏去睡下。馮雨沐從斷奶就跟奶奶睡,他已經習慣擠在這張床上。奶奶幫小雨沐蓋好被子,提着他的小鞋子走出來烤在火堂邊。鞋裏略潮氣,烤乾了明天他穿起來會更舒服些。不能因為腳底是涼的而生病,奶奶一直都是這樣細心地照顧著雨沐。

天完全黑了下來,發伯又從柴堆里拉了些粗點的樹榦放進火堆。他要讓這屋子更暖和些,在這個寒冷的夜裏如果沒有大火一定凍得發抖。掛在火堆上的水壺哧哧冒着蒸汽,水已經沸騰。瞬間從壺嘴裏噴出開水來,濺到火堆里驚起一大團的煙霧。

發伯取來木盆,倒上半盆熱水,到廚房舀一瓢冷水兌進來。端到發嬸兒面前放下說:「早些洗了睡吧!」。

發嬸兒一臉嚴肅,可能是因為坐的時候久不想開口的原故,她掙扎著洗臉。發伯一直站在旁邊等她洗完臉幫忙把毛巾掛在椅背上才坐下。發嬸兒脫掉鞋子,將浮腫的雙腳放進水裏,卻因為看到厚厚的雙腳而抱怨懷孩子的辛苦。

洗好腳發嬸兒先去睡了,發伯又打水遞給奶奶洗腳並幫忙收拾一大堆花花綠綠的尿片。用舊衣服和一些棉布料做成的形狀各異的尿片只要有用的就行了,這個東西可不能少。發伯幫奶奶倒洗腳水之後再進來,她已經進屋休息去了。關起屋裏前前後後所有的門,只留火堂通往豬圈的小門。等收拾完了還得去檢查一下豬,給它們倒下夜食才能安心。肥豬就不用餵食了,明天一早就要宰掉它們。肥豬並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依舊安靜地睡在圈的一角呼呼地打鼾。

灰暗的夜光里,高高的堆垛在院子角落格外顯眼。柴是發伯從山上砍回來過冬的,足可以供應整個冬月。小傢伙滿月酒之前,還要請鄉鄰們幫忙再從山上砍柴回來,過完喜事之後剩下的就可以留給正月。

發伯關好後門,小心翼翼將火堆里未燃盡的木柴拉散,在熱灰里埋下火種。拉滅發黃的電燈,熟悉地摸進屋子準備睡覺。

發嬸兒還沒睡着,聽見發伯進來便向床裏邊欠了欠身問道:「門都關好了?」。發伯說:「呃,關好了的,山頭那個門沒關,方便你起夜。」。他自信這樣做是安全的,不會有什麼事情。

「呃,你說,是只殺一個還是把兩個都殺了?留一個吧沒多少糧食吃,兩個都殺了到時候得去買新鮮肉,要錢。」。發伯有些犯愁,希望發嬸兒幫忙參謀個主意。

發嬸兒艱難地轉動身子:「你自己看着辦,這些事兒我哪有心情管」,發伯聽她這麼說很是失望,看來她並沒想出主意。

「還有多少糧食嘛?」,發嬸兒還是問了,想知道如果留下一個的話還能喂多久。

「兩三百斤吧!兩個小豬一開年就要吃很多,到時候怕是又要買糧食餵豬,太不合算。」發伯在盤算著怎樣都得花錢,要不鮮肉,要不買糧食。他很為難,這一家老小平日的吃穿還有鄉里鄉親的人情往來都得靠他一個人撐著,幾十塊錢一個月的工資已經好難了。

發嬸兒突然想到了辦法,她說:「可以這樣,兩個明天一起殺,免得過幾天又請人幫忙。等擺酒的時候拿些臘肉賣了換點新鮮肉就行。」。還真是一個辦法,但也只能是個折中的辦法。發伯知道,到臘月的時候家家戶戶臘肉都出來,到那時價錢不會高,剛好豬都殺完新鮮肉又會成了搶手貨。臘月里賣臘肉后買新鮮肉是個折本的生意,可似乎沒有更好的辦法。

發伯這才安心躺下,拉起被角將自己蓋起來,不敢用力地拉扯被子以免把發嬸兒凍著。儘力地靠緊發嬸兒想給她一些溫暖,卻因為他坐在床邊凍的太久一雙腳冷冰冰的,剛一碰到發嬸兒就惹得一聲埋怨:「冷死了,你就不能拿遠點?」。發伯有些委屈,但這件事兒不用解釋,只能嘿嘿地憨笑兩聲。

「你說小傢伙取個啥名字好呢?」發伯問發嬸兒,他在策劃為即將到來的寶寶起個好聽又有意義的名字。

發嬸兒明顯對這種事不感興趣:「你愛起啥起啥,我哪有你那麼有文化?不懂。」,語氣里略略帶着不滿。在她的心裏,好長時間對發伯幾十塊錢一個月的工資收入看不順眼。別人眼裏發伯是個老師,受人尊敬,受人愛戴。可在發嬸兒看來,不在家勞作的男人是不顧家的表現,要麼在家勞作要麼就像鄰村的老李或是老向他們一樣跑生意到外面掙大錢。剛嫁來的時候可沒這種想法,只是這幾年一直都沒加工資眼見都養不活家口了。

發伯心裏清楚,每月幾十塊錢的工資的確不夠養家餬口。自從發嬸兒懷孕后,除了工資之外家裏沒有什麼其它收入。奶奶一人種地所以今年收成不是太好,收的玉米已所剩無幾,撐不到開春;大米一直都是買的,接下來的這場喜事得花去一大筆錢。

發嬸兒為此很鬱悶,抱怨說:「整天就知道搞那些不著調的事,起什麼好聽的名字,有文化能頂餓不?能不能也像別人那樣花點時間多搞點錢把婆娘孩子供好?」,發嬸兒開始數落髮伯這些年的不是:「自我進你老馮家大門那天起這麼多年任勞任怨,給你看豬養狗,掃堂刮地。四五年了,你還是個小教書匠,起個屁用。看人家老宋家今年收的那糧食都沒地方堆了……,還有,後山的老向下縣城做生意,帶了不少錢回來……」

發伯可不這麼想,他爭辯道:「書總得有人去教吧?再說多多少少不還有些收入嘛。只是今年地里收成不好所以難熬,明年說不定會好些呢?」,他心想明年一定會好起來,不會再過這種艱苦的日子。

發嬸兒不服氣地說:「明年,明年?都說了多少個明年?想過沒有,明年我肯定是要帶孩子,而且多一張嘴還要多開銷。又做不成地里的事情,哪會好些?只會更差,一想都不舒服……」,說完還長長嘆了口氣。

「我也沒辦法,書不能不教吧?工資一個月就只有那麼多,毛老師他們和我拿一樣多,每月只有五六十塊錢。所有人都一樣,不是只給我發得少。」

發伯有些激動,其實他自己也不懂,為什麼都是拿五六十塊錢,別的老師家就過的好好的,有吃有穿。

近兩年這樣爭吵已經太多次,發嬸兒很泄氣:「不想說那麼多,給你養兒育女,你教書去了我在家裏種田,該做的事情我都做了,今年是沒有辦法,明年也是不行的……。等後年吧,到時候自己想辦法,看能不能過得好點……」,在發伯聽來只不過是氣話,她能有什麼辦法。

不想繼續爭吵下去,發伯只能做出讓步:「好了,好了!不說了,我早點睡了明天還要起燒水。」

發嬸兒沒有再說什麼,屋裏頓時安靜了下來,死一般的沉寂。豬圈裏傳來小豬因為怕冷都想擠到靠牆一邊而打架的聲音,肥豬偶爾也哼哼幾聲。

發嬸兒睜着眼睛睡不着,目前這種生活現狀讓她很委屈,白天長時間的休息讓她無法入睡。

發伯同樣也睡不着,腦海里搜索著所有美好的字詞,要找到一個響亮又好聽的名字,必須是這山裏誰都沒用過的字。如果是個兒子就取源、然、楓這類字,比如叫馮雨然;如果是個女兒就取婷、珊、蕾,比如叫馮雨珊。反正什麼娃、國、香、芝這種遍地都是的字絕不能用在名字裏,那樣顯得太俗。大兒子就叫馮雨沐,好聽,好寫,又有些書香氣。

要知道在這方圓幾十里的楓木鄉和霜河還沒人用過這麼好聽的名字,一想到這些,發伯很是得意。

夜已深,雙眼不覺開始變沉。夜是那樣安寧,對面山上偶爾的犬吠隔着窗戶傳進來,顯得格外幽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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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死沙漏的妖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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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炊煙流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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