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督主

4.督主

?(女生文學)如意昨晚睡得不踏實,夜間還斷斷續續地做夢,似夢又非夢的,故而西洋鐘敲了六下時,她已經醒了。

西洋鍾曾是燕王妃孝敬給生母慈惠太后的,去年如意及笄,慈惠太后又賞給如意,只是她嫌吵,一直放在庫房。

遙想上輩子,應該是靖和二十六年的歲末,如意遇見燕國的二王子,他教她正確使用自鳴鐘的方法,那時如意才覺得納罕,寶貝一樣地供著。現如今覺得每一刻都彌足珍貴,便於昨日晚膳后,將西洋鍾從庫房請出來安置在西暖閣,並在兩側各擺了只差不多高的景泰藍瓷瓶護著,意為鍾報平安。

外頭微亮,如意喚麥冬進來,吩咐她乘馬輿去皇宮門口侯著,一旦聽見散朝鞭響了,再進宮去太醫院請位御醫來靜園給她把脈,若此去皇宮已經散朝,便直接進宮,並叮囑道:從太醫院出來后一定要經過司禮監。

麥冬點頭應了個「諾」,跟着就去做入宮準備。

已是巳時,如意端坐於羅漢塌左側,將手搭在矮案的脈枕上,陳御醫隔着一方絲帕仔細把脈,卻思忖良久。

月門的水精簾被婢女撩起,一人執玉笛緩緩走進西暖閣,隨着他身後掛簾落下時的碰撞聲,更顯得他嗓音如玉磬:「臣給郡主請安。」他又開口問詢邊上的御醫,「安陽郡主的身子怎樣?」

陳御醫和麥冬一同向他行禮,又聽陳御醫恭敬道:「回督主,郡主脈象平和,只是前夜宿醉,偶覺兩鬢漲痛,待下官開一副安神散,休息兩日便可大好。」

長朔負手而立:「你且去前廳開藥方,留一份脈案給我。」

麥冬福了福身子:「奴婢去沏茶。」

待旁人退出西暖閣,長朔蹙著眉,眼尾隨他密長的睫毛微揚:「小殿下何故要借酒澆愁?」

朝陽透過撐起的棱窗撒在他的月白蟒袍之上,清楚地映出他肩頭銀絲暗花的紋路。嵌玉烏紗帽下長眉入鬢,若是仔細瞧,還能發現他右邊眉峰上有一條微不可見的細小疤痕。長朔最好看的還是那雙眼睛,明眸烏瞳里像盛滿一泓清泉,得他注目凝視時,要麼令人畏懼,要麼攝人心魄,只是今時今日,也沒幾個人敢同他對視。

如意沒有看他,垂眸盯着自己絞在一起的手指,表現出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前日我『生辰』,貪嘴多喝了幾杯。」她刻意將生辰二字說得重些。

上輩子,如意沒有請御醫來時,長朔只是在她生辰后的第三日,送給她一張十六弦箏和一副銀甲,那時的她頗為歡喜。

重點可不就是長朔沒有提前亦或親自送她生辰禮的緣由么,他自然聽的出,便軟言細語地解釋和賠罪:「臣有事離開了長安十日,昨夜才從京畿趕回來。左不過郡主小滿那日出生,這個月二十二,臣再幫郡主補一次小宴謝罪,你看可好?」

如意這才覺得舒坦:「小宴就不必了,安叔下次去外埠出任務時,可不可以給我帶些小玩意回來?」

長朔眉眼含笑道:「好reads();。」他是看着如意長大的,權當她是個孩子而已。

長朔與已故的嘉成太子年紀相仿,他倆自幼同窗在國子監受學,情比金蘭。

靖和六年,十四歲的長朔離開國子學去到宮裏做宦官,成為司禮監的一名小小隨堂,僅用半年功夫就被提為秉筆,那時皇帝未再冊封御侍,便留他在身邊擬寫聖旨,沒幾年順理成章地晉陞成掌印,直至靖和二十一年,他更得皇帝御賜「安」姓和尚方玉笛,兼任東廠督主,直上青雲風光無限。

岫玉笛在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受百官跪拜也不覺得猖狂。

曾有兩個司禮監的隨堂,不知輕重地喚他九千歲,他只笑而不答,當晚那兩人的腦袋便掛在東廠門前的牌坊之上,他輕飄飄地說是用來辟邪。

幾年過去了,頭顱經風吹日晒只剩烏骨黑髮,真真是辟邪的好物什。

能活百歲足矣;殺人折壽,七十尚可接受。

·

麥冬備了鐵觀音,茶里還添了幾顆桂圓,如意端起茶盞捧給長朔,他覺得納罕:「郡主有事吩咐?」

如意狡黠地笑:「安叔先用茶。」

長朔嘴角噙著笑,將玉笛橫放在矮案之上,看了眼抵牆而置的西洋鍾才接過來。他左手端著彩釉茶碟,右手捏起錯金蓋碗,戴着兩寸長金護指的小拇指微微翹起,別有一番韻味。只是鮮少有人知曉,這金色雕花指套下僅有半截斷指,同眉峰那道傷痕一樣,是他不可與人訴說的過往,更是長朔的逆鱗所在。

見他呷了口茶,如意坐下來說:「我不想學琴了,我想習武。」

長朔沒問她原因,只道:「習武要比練琴辛苦得多。」

如意左手托著腮,用右手去點玉笛:「撫琴只能陶冶情操,可我想自保,以不至於在危險來臨時拖他人後腿。」

長朔看着她,沉默半晌后說:「臣可以給郡主多安排些護衛,或者江湖上的死士,學功夫的事不用考慮。」他的口氣有些無奈,「若是連死士都護及不了郡主的安危,那世間便沒有哪樣功夫能讓郡主保全。」轉瞬,長朔又面帶微笑道,「美人計么?抱歉,臣並不想小殿下以身犯險。」小殿下是他對如意獨有的稱呼,一叫便是十六年。

就同如意喚他「安叔」一樣,普天之下,只有她一人獨享。

如意仔細考慮長朔的話,思忖間將岫玉笛來回滾了幾圈,底下的穗子纏住笛身,淡綠和淺紫的搭配看起來很柔和,如意嘆息一聲:「不知喻南硯在漠北怎麼樣了。」

長朔合上蓋碗看了一眼麥冬,麥冬在旁舉起漆盤,他順手擱下茶盞,麥冬跟着垂眸退出西暖閣。他問如意:「郡主怎會想起來提及鎮北將軍?」

「不記得小時候究竟是和誰爬樹,結果我摔了下來。」如意回憶起往事,「他倆長得一模一樣,不知是喻還是陸。估摸著是喻南硯,兒時他便喜歡舞刀弄槍的,膽子特別大。」

長朔輕撫右手上的金護指:「臣只記得有一次抱郡主去棲鳳閣盪鞦韆,遇見德陽郡主帶着雙生子在鳳凰樹下玩,那時他倆頂多四歲,每人手上各拿了兩瓣香欒,南硯看見你,直接分了你一瓣,西墨卻是吃了自己的一瓣,又將南硯手中剩下的另一瓣塞進你嘴裏。結果便是你吃了兩瓣香欒,西墨也吃了兩瓣,南硯望着空空的手,一臉茫然。」

如意怎會記得自己兩歲時的事,卻又覺得好笑:「慣會拿旁人的東西來敷衍我的reads();。」香欒也好,舶來鏡也是。

長朔微挑袍擺站了起來:「臣給郡主帶了禮物放在小院的涼亭里,郡主移步過去瞧瞧?」

「好啊。」如意裝做不知曉的樣子。

·

陸西墨擅琴,如意便苦練箏,想着有朝一日能與他琴箏合奏,只是從未等到那個機會。

長朔指著石桌上的樂器:「十六弦箏要比五十弦瑟容易學成得多,這是皇上特別為郡主選的,臣想着總不能空手而來,便隨了副銀甲。」

如意素手撥琴,看到自己圓潤的指甲,又抬起手仔細端詳一番。

靜園的王妃是燕國人,燕國貴族女子有蓄甲的習慣,如意十歲後學母妃那樣,每日用羊乳泡手,且精心修護指甲,無名指和小拇指的指甲曾留至近兩寸長,平時戴着琺琅甲套,別提有多臭美。

直到看見陸西墨撫琴,如意竟是咬斷呵護四年之久的長甲。平時她練琴,指甲幾乎隔幾日便用玉銼磨一次,再也留不長了。

如意將銀甲仔細戴好,中指順着琴弦連抹六個音,而後用拇指和食指彈了四個小撮,這箏她彈了三年,很是熟悉。她對長朔笑:「我一直有勤練箏,現在想換個樂趣,安叔還是安排人教我習武好了。」

長朔似是不信:「若是郡主能彈首讓臣滿意的曲子,那便應了郡主的要求。」

如意抿著嘴,煞有介事地活動放鬆手指:「廠臣可不許誆我。」

長朔了解她的琴藝水準,抬手做了個「請」的姿勢。

如意深吸慢吐一口氣后坐正,自言自語道:「嗯,彈什麼好呢?」俄而,似是有了決定。

長朔竟不知曉她的琴藝如此嫻熟。

上闕宛轉悠揚,彈到下闕變作哀怨纏綿,長朔聽着、看着、想着——究竟要用怎樣悲戚的心情,才能奏出這般無奈的曲調,甚至音律里還帶着無盡的不甘之情。

長朔在如意復彈的時候,執起玉笛輕吹,企圖能分散一些些的凄愴感。

如意不再搖音而是多加了顫音,箏笛相配間,好似兩個天涯淪落人在互訴愁情。最後,她以雙指搖音收尾,曲終闕止,無限的惆悵漫延開來。

兩人靜默無聲,過了許久長朔先開口打破這份沉寂:「不知小殿下奏曲的時候,心裏想的是誰?」

如意卻沉聲反問他:「那安叔吹笛的時候又是在思念誰?」

長朔舉目看着遠處琉璃屋脊盡頭的吻獸,一臉的淡然:「故人。」

如意無從分辨他口中的故人,是否為「已故之人」,垂眸道:「我也是。」想着那個已經死去和即將死去的陸西墨。

長朔偏過頭看她:「郡主是想習武還是想見喻大公子?」

如意覺得並不衝突:「兩樣不能共存么?喻南硯也可以教我些功夫的。」

長朔非要她做出個選擇:「若只能選擇一樣呢?」

如意卸下甲套,幾乎沒有猶豫:「我選習武。」反正過年的時候喻南硯會回長安,而且記憶中的那幾年,也沒聽聞他吃過敗仗,不必替他擔心。

「知曉了。」長朔若有所思,「臣還有事,過兩日再來問候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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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主的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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