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暗算

102.暗算

我就想試一試產婆進去兩個時辰了,還沒有好消息傳來。——這不是妻子薛氏的第一次生產,原本他也不必擔心的。只是這一回妻子提前發作,不由得他不擔心。

他心裏焦慮,大步出了廳堂。男人不能進產房,他守在產房外也好。

從廳堂到產房距離不遠,謝律走得很快,也沒叫小廝跟着。他剛過半月門,就看見院子裏跪着一個人。

謝律定睛細看,發現那個單薄的身影竟是馮姨娘。

「月亮娘娘保佑,太太平安生下一個小少爺來,母子平安。信女馮海棠情願茹素十年,請月亮娘娘保佑……」馮姨娘的聲音不大不小,一字一字傳入他的耳中,給他身上增添了絲暖意。

這馮姨娘名叫海棠,原本是謝律的母親身邊的丫鬟。五年前,謝律被貶到綏陽做縣令。老太太便將兩個丫鬟海棠和芙蓉給了兒子,就是謝律身邊的馮姨娘和岳姨娘。

謝律自忖不是個貪花好色的,不過是長者所賜,不便推辭罷了。好在這兩個姨娘都頗對得起她們的名字,俱長了一副如花容貌。他對她們都還滿意。

當時他長子謝懷禮不足三歲,聰明伶俐,被老爺子老太太留在了京中。他妻子薛氏只得留在京城,上奉父母,下教幼子。

他身邊也不能沒有人,是不是?

五年間,馮姨娘為他生下了次子謝懷信、長女謝萱;岳姨娘為他生下了次女謝蕙。這兩人照顧他飲食起居分外用心。但到底是婢女出身,掌不了事,也無法與其他官員內眷往來應酬,讓人遺憾。

去年年初,謝律再次修書回京,說明自己的難處,又遣人去接妻兒。

老爺子老太太心疼兒子,更心疼孫子。兩人一合計,決定親自教養孫子,只讓薛氏去了綏陽。

有道是,小別勝新婚,更何況妻子薛氏美貌動人,溫婉大方。謝律自妻子到來后,與其舉案齊眉,夫妻恩愛,不免冷落了兩個小妾。

謝律原以為女人善妒,卻不想馮姨娘竟然默默地對月祈禱,希望太太薛氏平安生產。——或許馮姨娘此舉確有討好他之意,但不能否認此刻他心裏很熨貼。

馮姨娘專註祈禱,並沒有注意到謝律的到來,還是謝律咳嗽了一聲,她才發覺。月光下,她身形微微一顫,動作優美,站起身來,慢慢看向謝律。

「老爺……」馮姨娘聲音嬌柔,衣裙淡雅,竟比平時多了些動人的風致。

謝律溫和地道:「更深露重,別站在院子裏啦。走,隨我一起去看看太太吧!」

話音剛落,就聽見產房那邊一陣喧鬧。

謝律心裏一緊,想到正在生產的妻子,也不管馮姨娘了,快步向產房走去。

薛氏生了,是個女嬰。

謝律倒還罷了,馮姨娘卻是心情複雜。萱兒猜中了,太太這回會生個女兒,有驚無險。回想起萱兒的話,她暗暗嘆了口氣。

謝律不再關注馮姨娘,待產房收拾乾淨,他就去看了妻子和新出生的女兒。

薛氏蒼白的面色勾起了謝律心裏的憐惜,他握著妻子的手,深情地道:「琬琬,辛苦你了。」

良久之後,他才看向他的三女兒。這個女兒不足月而生,紅通通,皺巴巴,還沒睜開眼睛,跟他玉雪可愛的長女謝萱相差太遠,當然也不及次女謝蕙。

他瞧了一會兒,道:「咱們的女兒就叫阿芸吧。」

薛氏只嗯了一聲。

謝律看妻子興緻不高,知道她是累了,略坐一坐,就起身離去。他腦海中閃過馮姨娘對月而拜的身形,想去看一看她。轉念一想,罷了,時候不早了,想必海棠也已經歇下了,明日再說吧。

而此刻,西跨院,馮姨娘房內的燈還亮着。

四歲的謝萱臉上有着與她年紀不符的沉穩:「姨娘不必擔心,萬事都有我和哥哥呢。」

「萱兒是怎麼知道太太會生個丫頭?你再跟娘說說菩薩跟你託夢的事兒唄……」馮姨娘笑道。

謝萱卻板起了臉:「姨娘慎言!菩薩的事豈是能胡亂說的?」

見馮姨娘臉色不好,謝萱神情略微緩和了些:「時候不早了,姨娘早些歇著吧。」

馮姨娘訕訕地應了。自半年前萱兒病好后,就再也沒叫過她娘,只肯叫她姨娘。她覺得刺耳得慌。可是她又不能說萱兒錯了,她知道這是規矩。何況,萱兒還得了菩薩的指點呢。

夜裏,馮姨娘暗暗感激老天,天神菩薩保佑,太太以後專生女兒,不生兒子。老爺身邊只有懷信這一個兒子,還能不用心教養?

她越想越開心,彷彿看到了多年以後,懷信做了大官,她跟着享福的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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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凌雲不大清楚她現在是什麼情況。

師父剛一過世,大師兄和二師兄就為掌門之位大打出手。

小師叔神情嚴肅,喚謝凌雲過去,說是有話要說。

謝凌雲忙恭敬施禮:「師叔請講。」

她低着頭,沒看見師叔的動作。自幼習武的她聽力極佳,聽到掌風呼嘯而至,下意識躲避。可惜身體被掌風籠罩,她躲避不及,被師叔一掌擊在了頭頂百會穴。

百會穴是人體死穴,也是她命門所在。師叔內力深厚,一掌就讓她身體劇痛,意識全無。

可是好奇怪,師叔這一掌,竟然沒打死她。

她還活着吧?雖然眼睛睜不開,渾身無力,又動彈不得。但她能感覺到周圍有人,只是她看不見,聽不清。她想張嘴呼叫,卻只能發出極其微弱的啊啊聲。她試着感受內力,以失敗告終。

她內心惶恐,她是成了廢人么?成了廢人,還不如死掉。

「死」這個念頭剛湧出,她腦海里就浮現出師父慈祥的面容。從小到大,師父都很疼她,還曾戲言要把掌門之位傳給她。然而,師父剛死,她就成了這個樣子。把她害成這樣的,是她敬重有加的小師叔。

她茫然而又凄涼,為什麼呢?小師叔不是很疼愛她么?為什麼要這麼做?小師叔特意給她留口氣,是不是不想她死?

她越想越頭痛,不多時意識一片模糊。

就這樣時而清醒,時而模糊,渾渾噩噩,不知過了多久。慢慢的,謝凌雲能睜開眼睛,微微能看到光線,也隱隱能辨清聲響。她開始懷疑自己的處境,甚至推翻了原本的想法。

她不是成了廢人,而是變成了一個嬰孩。——她死了,又重新投胎了,只是不知道什麼緣故,竟然還保留着上輩子的記憶。

她記得她學的所有武功心法,也記得師叔一掌拍死了她。

從小師父就告訴她,不可以武力欺人,但也不能白白被人欺負。師叔奪了她一條命,終有一天,她也要奪回來。

不過,報仇之事至少要等二十年。她現在還是個奶娃娃呢。

這真是件令人沮喪的事情。她安慰自己,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她情況特殊,二十年也算是正常。

更讓人沮喪的是,她默念武功心法,沒多久就會不受控制地睡過去。

呃,她無法控制的還有很多……

好在一天天過去,她的視力終於恢復了正常,也看清了這輩子父母的長相。

她的父親不足三十,濃眉大眼,面相正派。母親是個很美貌的婦人,說話輕輕柔柔,看她的眼神溫柔極了。

謝凌雲上輩子是棄嬰,對親生父母毫無印象。這輩子得老天厚愛,父母雙全,待她和善。

他們也叫她阿雲,跟師父一樣。

嬰孩的生活,無聊枯燥。謝凌雲一天一天數着,期待着早日長大,練功、報仇。之後,或雲遊四海,或壯大天辰派,她會好好孝敬父母,與其共享天倫之樂。

然而,隨着時間的推移,她漸漸發現,有很多事情跟她想的不大一樣……

謝蕙下意識:「沒有,就是我看你挺好看的。」

「是嗎?姐姐也很好看。」謝凌雲摸摸臉頰,她也曾對鏡自照,唔,大約是不錯的,就是瞧著太過嬌柔,英武之氣少了一些。

謝蕙搖了搖頭,心說,姐妹三人,只有阿芸是太太生的,出身上就比她們高了一截。看她容貌,將來肯定勝過她們。她們也只能自己努力,多多謀劃了。

謝凌雲不知道姐姐在想什麼,她將冪籬拿在手中轉着玩兒。阿娘說京城貴女出門必戴冪籬,若給人瞧了去面容,那就是不莊重。

不過今日公主府請的全是女客,可能用不着冪籬。可阿娘還是讓她帶着,說是有備無患。

突然,馬車外面傳來一陣喧鬧聲,隔着車簾,謝凌雲清晰地聽到「讓開!讓開!」的喊聲由遠及近,與之相伴的是馬蹄聲和驚恐的尖叫聲。

謝凌雲詫異,身體前傾,悄悄掀開了車簾。

她這一舉動驚到了謝蕙,謝蕙急道:「阿芸,你在幹什麼?快放下車簾!」還當這裏是綏陽不成?就這樣大喇喇地露出半張臉!

謝凌雲聽到了姐姐的話,但她來不及顧忌這些。寬闊的道路中間,一輛馬車疾馳而來。年青的車夫明顯已經控制不住車,他站立着,手握韁繩,口中呼號:「讓開,快讓開!馬驚了!」

街上行人紛紛躲避,然而有一個三四歲的小孩兒似是嚇傻了,呆立在路中間。距離他只有數尺之遙的馬車正不受控制地向他奔去。

透過車簾的縫隙,謝蕙目睹了這一場景,她「呀」的一聲驚呼,緊緊閉上了眼睛。她不敢看到小孩兒慘死馬蹄之下的畫面。

謝凌雲將手中的冪籬擲了出去。冪籬被她灌入了強勁的內力,直直飛向馬頭。

馬發出一聲悲鳴,跪倒在地,死了。馬車也翻了。

此時,馬距那小孩兒不到一尺!小孩兒像是才回過神,哇哇大哭。

車夫被甩下馬車,就地打了個滾兒,將小孩兒抱到一邊,忙去看馬車裏的人。

好一會兒才從翻了的馬車裏走出來一個小姐並一個丫鬟。那小姐華美的衣衫略顯凌亂,還戴着冪籬。她剛一站穩,就揚手給了車夫一巴掌,口中喝道:「不想要命了?連輛馬車都趕不好,你以前就是這樣給表哥駕車的嗎?小心我告訴姑丈,讓他誅你九族!」

車夫跪下求饒不迭。

「你說,這樣讓我怎麼去公主府?」那小姐的聲音很嬌美,但口中的話語卻很不客氣。

周圍不少百姓遠遠觀望,方才那一幕實在是令人驚駭。有人猜測小姐的身份,也有人慶幸瘋馬的突然死亡,還有人在議論馬為何會受驚……

謝家的馬車也早就停了下來。謝蕙深吸一口氣,嘆道:「好險,好險。」

謝凌雲輕輕「嗯」了一聲:「是很險。」現下還沒人注意到冪籬,那個嬌蠻的小姐應該不知道是瘋馬死在她手上吧?

她剛動這個念頭,那小姐的目光便轉到了罩在馬頭上的冪籬:「這是什麼?」

謝凌雲心說不好,果真怕什麼來什麼。她連忙對車夫道:「羅叔,咱們繞路走吧,這條道不安全。」

羅叔剛從那驚險的場景中回過神來。——他並不知道九姑娘擲冪籬,他只看到一條黑線掠過。他正要答應,卻看到謝家的另一輛馬車已與這架馬車平齊。

一個纖細苗條的身影從馬車緩緩走下。她戴着冪籬,羅叔猜不出這是哪個姑娘,謝凌雲卻一眼認出來這是姐姐謝萱。

謝萱強忍着內心的驚駭,緩步上前,沖那小姐施了一禮:「孫家妹妹可是要到公主府去?貴府的馬車出了狀況,不如就隨我同去吧!」

「你怎麼知道我姓孫?」

謝萱笑了一笑,輕聲答道:「久聞英國公家的小姐,容貌絕美,風儀無雙,頗有淑皇后當年的風采。我今日雖不能瞻仰玉容,但觀其氣度,就知道是孫小姐了。」

謝凌雲詫異,這位孫小姐果真如謝萱所說么?若非如此,怎麼謝萱在後面一輛馬車裏,就認出了她。可惜這般美貌的小姐,性子不是很好。

孫小姐「唔」了一聲,指著蓋在馬頭上的冪籬:「這是誰的?是從你們馬車裏飛出來的嗎?是你們害死了我的馬兒?你知不知道,這匹馬,這匹馬可是太子表哥送給我的!」

謝凌雲詫異,她還真不知道這馬是太子所贈,更讓她意外的是,孫小姐竟一語道破了冪籬的來歷。

謝萱一愣,不知該如何回答。

車夫卻忽然插話:「孫小姐,此事可能有隱情。馬無端發瘋,想必是有人動了手腳。突然死去,大約也與此有關。否則,一個小小的冪籬怎麼能殺死一匹瘋馬呢?」

謝凌雲聞言,鬆了口氣,嗯,這種想法也不錯,至少沒懷疑到她身上。

孫小姐驚呼:「動手腳?你是說有人害我?!」

謝凌雲看到車夫的嘴角抽了一抽,聽他說道:「也未必是害孫小姐。畢竟之前誰都沒想到,孫小姐會問太子要……」

「我知道了!是有人要害太子表哥!」孫小姐喃聲道,「天吶,還好今日乘坐馬車的是我,否則……」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她連忙道,「快,你快去告訴表哥,說有人要害他。」

「那孫小姐呢?」

孫小姐瞧了謝萱一眼,努了努下巴:「我坐她家馬車去。」

謝凌雲默默放下了帘子。

孫小姐也不客氣,直接跟着謝萱上了馬車。

插曲結束,謝家的馬車繼續前行,那匹死去的瘋馬倒在地上,無人理會。看熱鬧的人漸漸散去,臨街酒樓二樓的青年看客卻驀地輕笑出聲:「去把下面收拾一下,怪不好看的。另外查一查,馬車裏的人是誰。」頓了一頓,他又道:「兩輛馬車都查。」

「是。」

越靠近城隍廟人越多。謝凌雲與謝蕙共乘一輛馬車,她時不時探出頭去,看什麼都覺得新鮮。「二姐姐,你瞧這個,你看那個!」

她上輩子長在天辰派,年少而逝,出門的次數不比這輩子多。

謝蕙也覺得新鮮,但她比謝凌雲沉穩的多,她只點一點頭,儘管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面上也一片淡然,還不忘提醒妹妹:「放下帘子,莫給人笑話!」

謝凌雲悻悻地收回了腦袋。

馬車在洶湧的人潮中走走停停,好半晌才到了城隍廟門口。

謝懷信當先跳下馬車,一下車他就看見了守候多時的孫九。

孫九也瞧見了謝懷信,喜不自勝,他理了理衣衫,抱緊了手裏的點心匣子,眼巴巴地看着謝懷信扶著一個身材裊娜的少女下了馬車。

這肯定就是謝家小姐了!孫九空出一隻手,按了按自己砰砰直跳的胸口,念叨著這就是他的佳人,他的知音啊!

他待要上前,卻見謝懷信搖了搖頭,又沖後面的馬車努努下巴。孫九一愣,繼而反應過來,哦,他是說這個不是,後面馬車上的才是。

忽略心頭的失望情緒,孫九又把目光投向了後面那輛馬車。

車簾晃動,一個穿着藕合色衣衫的女孩兒靈巧地跳下馬車。孫九還未來得及感嘆這女孩兒身手靈活,就見謝懷信沖他眨了眨眼,一臉「就是她了」的神情。

孫九驚訝得睜大了眼睛,真的就是她么?

這女孩兒烏髮雪膚,明眸皓齒,不難預見將來會是絕色。可眼下,她分明還是個身量未足,一臉孩氣的孩子。

謝凌雲敏感地注意到流連在自己身上的視線,她目光逡巡,並無收穫,也不以為意,只趕緊讓姐姐謝蕙下車。

望着熱鬧的人群,謝凌雲不免感嘆,還好此地不同於京城,若是還要戴冪籬,那多沒趣。

前面謝懷信護著謝萱,謝凌雲有樣學樣,也護著姐姐謝蕙,唯恐她給人群衝撞了。

孫九看看如芙蓉般秀美的謝萱,再看看一臉孩氣的謝凌雲,茫然無措。

謝懷信看在眼裏,暗罵一聲蠢貨,給孫九扔了個眼神:看我的!

他對三個妹妹道:「這裏人多,妹妹們要跟着哥哥,不要亂走。」

謝萱等無有不從,獨謝凌雲有些遺憾,跟着他走,還能玩兒什麼?唉。

謝懷信帶着妹妹們進了城隍廟,左拐右拐,到了一處僻靜所在。

謝凌雲更覺無趣了,敢情他們出來就是為了到這城隍廟轉轉么?

似乎是看出了她的心事,謝懷信貼心地提議:「三妹妹若悶的慌,可以在四周走一走,莫走遠了。」

謝凌雲從善如流:「嗯,也好。」她看向謝蕙:「二姐姐一起么?」

「不了,你帶着碧玉去吧,我歇一歇。」謝蕙連忙道。她知道謝懷信是在有意支開阿芸,她要跟着謝萱,看看謝萱要跟誰相見。她捏捏手心裏的汗,很期待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謝凌雲點一點頭,喚上碧玉就往外走。她盤算了一下,她手上的碎銀子應該能買不少東西。

堪堪行了數十步,前面拐角處便轉出了一個書生打扮的少年。

那少年十四五歲,身形瘦削,唇紅齒白,便是孫九。孫九清秀的面龐上儘是驚喜:「謝小姐,小生孫九郎這廂有禮了。」

他以為謝懷信誑他呢,原來是真的。

謝凌雲後退兩步,有些茫然:「啊,孫先生,久仰大名,如雷貫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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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宅生存手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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