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腳傷

爸爸的腳傷

三姐弟一到家,意外發現家裡頭是亮著的。許媽這個點兒應該在廠里加班啊!

許寧先跑進院子,遠遠地就看見家裡堂屋的竹床上坐躺著一個人。

是爸爸。

許多覺出了不對勁。爸爸距離上次回家還不到兩個禮拜,現在距離農忙還有一段工夫,根本沒理由回家。等她走近幾步看到爸爸腳上纏著的白紗布,她的心猛的一沉。是了,她竟然忘記了這麼重要的一件事,她爸爸的腳,曾經在工地上被個生鏽的鐵釘,直直插進了腳心。

這一次算不得傷筋動骨,卻是極為厲害。中醫學上講腳心的湧泉穴為腎經的首穴,在養生裡頭極其重要。許多是學臨床醫學的,也就是所謂的西醫,對中醫的說法總是抱著將信將疑的態度,即使她大學時代有一學期專門學了中醫學、中藥學。可她爸爸後來膝蓋退變,牙齒松落乃至原本左右眼都是2.0的好視力漸漸發花,許多隱約覺得大概與這次腳心被鐵釘刺穿有著脫不開的關係。

這種感覺真是糟糕透了!許多心中湧起一股強烈的無力,比上次明明距離大獎很近卻不得不失之交臂的感覺更加糟糕。她是真的忘記了,忘記了她爸爸到底是什麼時候受的傷。她怎麼能忘記這麼重要的事情,反而對那些無關緊要的細枝末節記得那麼清楚。說到底,不過是她自私,最關注的始終是自己。

小女兒的臉色實在是太難看,連身為傷員的許爸爸都不得不先開口安慰她:「沒事的,到醫院看過了,破傷風針也打了,就是要花時間養養。」

這一休養,就是漫長的治療期。

許家的床現在都在二樓,許爸目前的狀況明顯不適合住在二樓。許媽在竹床上鋪了厚厚的被褥讓丈夫歇下。許家三姐弟上樓時都默不作聲。等許多要往最裡面自己的房間走時,許寧忽然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爸爸腳還這樣,為什麼不住院就回家了。」

許婧也聽到了,臉上的神色慾言又止。許多垂了下眼皮,嘆了口氣,摸摸弟弟的頭:「算了,什麼都別想,都先好好睡覺吧。」

她獃獃地坐在床上,腦子裡頭一團漿糊。她還當過三年醫生呢,結果對她爸爸的腳上依然無能為力。就是外傷,又沒傷到骨頭,不過消炎抗感染等待傷口癒合而已。可是這好比人的腿摔斷了,養好了,可每到陰雨天氣就會隱隱作痛一樣。西醫裡頭根本沒有這種說法,但事實它的確存在啊!

許多都混亂了,一夜沒能睡好。

第二天一早就有人過來看許爸。許多認出來,這人是她一位小學同學的媽媽,曾經跟著許媽一道去玩具廠領娃娃小衣服回家加工,算是村裡頭跟她家比較熟悉的人了。只是她早就不記得這人姓甚名誰了,只好含混地喊一聲「媽媽」。老家的習慣,跟自己母親差不多大或者略大一些的沒親緣關係的長輩都叫「媽媽」,而自己的母親則喊一個單字「媽」。父親的稱呼則是「爸」跟「爸爸」皆可。

那位「媽媽」響亮地答應了一聲,問了幾句許多上次考試分數,然後又對許爸許媽表達了一通諸如「我兒子要是有多多一半我就心滿意足了」之類的話。許媽照舊是要謙虛,說「男孩子貪玩一點正常,等到一開竅,女孩子怎麼也比不上」,成功了取悅了對方。

許多在旁邊就是默不作聲,她現在連笑都擠不出來。

絮絮叨叨半天閑話以後,「媽媽」總算給了準話:「放心,我那老舅公雖然眼睛不行了,耳朵也聽不清了,但人還是精明著。別擔心,我上個禮拜才去看過的,好的很。我把地址給你,你就去閘唐桃李村,隨便問哪個,張大夫家在哪兒,都曉得的。到了你報我的名字,我小時候是跟著我老舅娘過的,他准曉得。」

許媽其實心裡頭想讓對方陪自己走一趟,但誰家沒事,她不好意思開這個口,還是千恩萬謝地將人給送出了家門。

許爸已經掛了一個禮拜的水,昨天夜裡還是腳心脹痛。許媽懷疑鐵鏽在肉裡頭沒清乾淨。許多心裡清楚,這怎麼清的乾淨,要真清乾淨勢必得擴大傷口,在裡面翻找。且不說效果如何,整個清理的過程對許爸的腳來講不亞於二次傷害。要真有鐵鏽之類的,也就是等著身體自己慢慢吸收了。

許媽沒有立即帶著丈夫去閘唐看大夫。一個眼睛耳朵都不好使的老人家,九十多歲了,走路都得人扶著,許多總覺得挺沒底的。她跟許多嘆氣:「要是老陳醫生還在就好了。」

這位老陳醫生是個傳奇人物。他「文革」時被下放改造,治好了許多外公嚴重的胃潰瘍。「文革」結束了,不知道是因為家人都沒了還是其他什麼原因,老陳大夫一直留在了那座鎮上的衛生院,也因此救了許多弟弟一命。

許多的弟弟許寧三歲時,有一天吃過午飯不到一會兒就抱著肚子直打滾,黃豆大的汗珠掛滿了額頭。許媽抱著他衝到鎮醫院,中午醉酒還未散盡酒勁兒的值班大夫上手在他肚子上摸了摸,蓋棺定論:急性闌尾炎,要立即手術。

許媽簽完字整個人都要軟了。還是跟在身後跑丟了一隻鞋的許多撐了她一把,才沒把母女倆都帶倒。醫生刷手準備上台,麻醉師都已經配好了麻醉藥,都給皮膚消好毒了,許媽猛地一個激靈,立刻沖向了手術室。

手術室的門鎖著,許媽當時身上也不知道哪兒來的勁,竟然就這麼硬生生的把門給踹開了。嚇得穿著洗手衣正讓護士幫忙穿手術衣的大夫「嗷嗚」了一聲,旋即怒不可遏:「你這女的怎麼回事?!手術室是你能闖的地方?!」

許媽才不搭理他呢!一把抱起手術台上跟個待宰的小雞仔似的兒子,丟下一句:「我兒子才不可能是闌尾炎呢!你個庸醫。」

許多後來自己當醫生了,再聽媽媽說這段她頗為自豪的往事,不由得扶額。她真心同情那個大夫啊,當時條件有限,鎮上影像學檢查設備基本全是幾十年前的淘汰款;許寧的臨床表現跟病史,擱她手裡,第一診斷也得考慮是急性闌尾炎。這不許寧都轉到市兒童醫院了,人家專科大醫院的醫生不也沒給出正確診斷,而是考慮急性胃腸炎,先留院輸液觀察。

許媽回憶說,當時寧寧小,血管細的喲,只能打頭皮針。結果孩子疼的一抽一抽的,一抽那針頭就歪了鼓出來,負責看他的護士都急的要哭。我一看人家姑娘可憐兮兮的,都不好意思罵她。再回頭找那大夫吧,他一天門診下來嗓子都啞的發不出聲音來了才敢喝口水(怕中途喝水上廁所耽誤給孩子看病),我也說不來壞話了。後來我跟你爸一商量,不行啊,寧寧眼瞅著都蔫吧了,咱還是換一個大夫看吧。

兩人想來想去,抱著孩子奔去找了老陳大夫。

老陳大夫翻翻許寧眼瞼看了看,摸了摸他的肚子,又問了許爸許媽兩句話,言簡意賅:「膽道蛔蟲,準備打蟲吧。」

醫院裡頭的打蟲葯可不像許多小時候吃的糖丸,相當難吃。許寧寧死不屈,許爸許媽怎麼也喂不下去,只好央求老陳大夫出手。

「難怪人家講醫生都心狠手辣。」許媽想起來都一臉捨不得,「才三歲的小孩啊,直接就拿那個鐵勺子撬開嘴巴硬往裡頭灌。牙花子都是血。」

許爸許媽當然對自己兒子下不了這個狠手。於是依舊一籌莫展。時值深秋,街頭橘香四溢。上世紀九十年代橘子蘋果大面積無控制地種植,農村裡頭常有人拖一拖拉機來賣,拿稻穀就能換。這兩項也是當時許家姐弟唯二能吃到的水果。許寧還挺愛吃橘子。許爸買了橘子給兒子,剝好橘皮后,許爸靈機一動,橘瓣不是可以撕開個小口子將打蟲葯塞進去嘛。他叮囑許寧,一口把橘瓣吞下去,不要咬。

「什麼叫醫術?人家老陳大夫那才叫真本事。」許媽多年以後回想起來還是滿臉欽佩,「第二天寧寧就開始下蟲子了,那麼老長的一條。老陳大夫說了,就是這蟲子在寧寧肚子裡頭拱來拱去,一頂一頂的,所以他才會痛的一抽一抽的。」

許多專業術語癖發作,好心解釋:「那叫鑽頂樣疼痛。」

許媽一眼瞪過來:「光會整這些虛頭巴腦的玩意兒有啥用,還是人家老陳大夫有真材實料。」

備受推崇的老陳大夫許多隻見過一次,是七八歲鼻炎愈發厲害時,許爸許媽帶她去看病時見到的。這位頭髮花白身形瘦削的老人聽說了許爸許媽的來意后,沒有理會兩位大人的套近乎跟許多滿臉堆笑的「爺爺好」,直截了當:「我是內科醫生,五官科的得找專科的醫生看。」許媽一愣,連忙求推薦。結果老陳大夫很光棍地給出三個字:不知道!

老陳大夫現在已經過世了,無兒無女,連個徒弟都沒收。許媽惋惜老陳大夫後繼無人,許多卻懷疑他即使在的話也沒靈丹妙藥,畢竟她爸的腳傷屬於外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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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十三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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