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番外:追逐(三)

86.番外:追逐(三)

這塊玉佩遺失了一年之久了。

春蟬想不起來,因為她沒有那段記憶,丟玉的那一日她沒有跟在崔沅身邊,但是隨着她的這一點撥,崔沅已經完全憶起了一段往昔。

那個人竟然是謝瀾。

崔沅自幼體弱,久病成良醫,後來學了一些醫術,心地也好,救治過很多受傷的人和動物。這其間也包括謝瀾,崔沅遇到他的時候,他躺在隔了帘子的馬車裏,聽人說被毒蛇咬傷了,手下的部曲們一個個心急如焚,他們是建康人,羈旅在外,郎君若是有個不測,回去的時候也不好交代。

當時馬車停在城外的松林里,怕毒性擴散沒敢動身,請的醫者也沒有來。

傷口在手背,崔沅讓他把手腕探出來,應該已經有人吸過毒了,看起來沒有什麼大礙,崔沅救了他,而且救的過程還算順利。

五月的南風吹開紗簾,謝瀾半闔着眼,見到一截雪白的脖頸,她低着頭顱,髮髻盤成蝴蝶狀,翠綠的步搖晃着兩排珠玉,香肩如霧。他的呼吸放得很慢,怕她發覺自己醒過來而覺得拘謹,他太喜歡被她抓着手的感覺,有一縷奇異的酸癢在心口蕩漾開。

這種事對他而言不能忘,但對崔沅來說卻沒什麼不能忘,他很肯定她後來忘記了他。

家族發信召他回去,他不可能耽擱太久,崔沅也要走了,倉促中他抓住了她腰間的玉佩。比目雙魚,寓意正好。

要打聽崔沅的身份名字很容易,沒過幾日,她的一切便化作了一紙傳書落在了他的案頭。

謝瀾不敢唐突,可又按捺不住,他想向她提親,至少試一下。可是她卻有了心上人,她執意和荀翊出逃。

「郎君,崔氏對你實在無心。」

他知道了,他對手下的人道:「她若是逃了,這婚事便退了吧。」他沒想過逼她。

彼時他想的唯一一件事是,同她的父親商量,自己主動退了婚事。可惜事與願違的是,崔沅沒有私奔成,反而流落成了博陵乃至建康的笑柄。

後來這門親事就沒有退。

崔沅捧著玉件,對謝瀾的一分莫名變成了十分。他對自己是什麼意思,感激?留戀?

清幽桂花樹,凝著一道墨綠的痕印。崔沅又一度失眠了,整晚望着窗外的月光出神。

高牆院裏有一處池塘,她白日在池塘給魚餵食,聽到身後一個窸窸窣窣的動靜,側目一望,正是前不久見到的那個小童,他踮着腳要取樹梢上的紙鳶,但身量沒有張開,吃力地伸長了手腳,有些着急。

她記得他的名字,微微一笑,「謝泓?」

謝泓扭頭,這院子裏久不見人,發現崔沅在此他也是驚訝的,「五嫂?」

崔沅放下餌食走到他的身後,輕輕探手一摘,紙鳶宛如一隻野果子輕巧地蹦到了她的手心,她笑着傳給謝泓,「拿好了。你怎麼在此?」

謝泓搖頭道:「嫂子這話問得不對,該是我問你的。」

崔沅沒有回答,反而又問道:「你五哥——他還好么?」

謝泓察其言觀其色,偏著頭理解著這句話,崔氏待五兄也並非無情啊,他摸了摸還有些嬰兒肥的臉,憂愁道:「不太好了,他這是相思成疾,藥石無醫了。」

能治他的心病的,只有你。崔沅懂這句話。

「我去見見他好么?」崔沅捏著一根食指,有些猶豫不決。

謝泓「哎」了一聲,「這事問我一個小孩子做什麼,我什麼都不知道。」

崔沅有些好笑,收拾了一番,將臉上的憔悴用膏粉遮掩了一下,踩着一雙玲瓏精秀的木屐往謝瀾那處去。

她走到他的門外,忽然聽到裏頭傳來嬌俏的女子的嬉戲聲,崔沅心思一沉,變了臉色要轉身離開,不料這時門已經開了,她難堪地攥著廣袖扭過頭,謝瀾神情悠閑,哪還有當時那半分痛楚傷神的影子?

崔沅一陣恍惚,他倚著門框道,「阿沅來得正好,有一事我想與你商量一下。」

袖下的手捏成了拳,她強作鎮定,「你說便是。」

他請她入內,「還是坐下說吧。」

崔沅跟着他入門,裏頭一個嬌媚的少女盈盈跪倒在地,雲鬢微亂,眉目如畫,單看起來那眼睛同自己還有幾分相像。

挨着謝瀾坐下,他替她斟茶,真誠而溫柔,「阿沅,我要納妾。」

她執杯的手一晃,不甚水潑出來漸了指腹,垂着眼皮安靜道:「五郎是男人,要納妾自是天經地義。」

謝瀾沉默了很久,才又道:「終究你是主母,她要入門,也是要問過你的。」

阿沅,你看,你果然不在意,你果然是這麼雲淡風輕。你在夢境裏遇到的都是別的男人,怎麼可能為我羈留你的腳步,我強求了,不想再求了。

崔沅無謂地放下杯盞,「隨意吧。」

她已經走了出去。

謝瀾跟出門送她,一路上崔沅都極其沉默寡言,對他更是沒有一句話,謝瀾送她回院中,問了一聲:「你何時會搬回來?」

崔沅也是一個心氣高的世家女,想到她的夫君同別人在一處都覺得膈應,皺眉道:「還是不了,這樣也挺好的。五郎與我都更自在一些。」

謝瀾低聲道:「好。」你想要的,我全都給你。

事實上謝瀾等的不是她那些無理的要求,決然的拒絕,他等的是她的和離書。崔沅一定會受不了他這樣,他只等著那一日她親手了結他的業障,早死早超生,不必終日想着念著,明知不忘,提心弔膽。

可是很多年都沒有。

他忘了去想為什麼沒有。

一個月他都沒有同她說過一句話。崔沅找到他的時候,謝瀾靠着一張床榻,眼底是熏熏醉意,身邊嬌滴滴傍著一個妙齡女子,她斂唇道:「夫主多日不近正妻,於禮不合。夫主也知納妾之事要問過我,這些事也應當知道分寸的。」

他微愣,複雜地笑了笑,「好啊。」

他對她伸出手,「夫人拉我一把。」

謝瀾真的喝得太多,崔沅用了點力才將他徹底拽起來,她的臉色有些難看,他靠着她的肩笑問:「這麼勉強,何必為難自己?」

崔沅低眉道:「你是我的夫主。」她到底還是做不到,眼睜睜看着他一門心思和別人尋歡作樂。

暌違已久的燕好,他溫柔而噬心,可她想的是,也許他對每個女人都是一樣的,那雙桃花眼永遠絢麗,風流無端,引人折腰。

卻如同例行公事一樣,崔沅已經感覺不到那分珍惜。是誰把它弄丟了呢?

沒過兩個月,她有了身孕。第一個孩子,他會是謝氏下一輩的第一個嫡出孩子,當時所有人都是歡喜的,謝泓時常對他幾個朋友說,他要做叔父了。不過他也只炫耀了一個月。

孩子小產了。

從來建康之日起,她先是水土不服,又終日憂思,五內鬱結,心裏隱隱約約有感覺,她和這個孩子的緣分不會太長,可小產的打擊還是太大了,儘管醫者和謝夫人都說,她年輕,好生將養,還有生育的可能。

可是崔沅不願意聽這些,她只寧願和她同樣承受着背痛的男人能來到她的床前,與她一起承擔,一起懺悔。

謝瀾來了,他坐在她的窗邊,眼神很深,望不見底的黑,看得出有一些頹靡,他問她:「阿沅,不要再折磨自己了好么?」

她聽不懂他的意思。

謝瀾的目光落到遠處,聲音彷彿從遙遠的博陵飄來,「我早已輸了。我們彼此放過,彼此成全好么?」

那是崔沅第一次在他面前哭,她躲進被子裏失聲痛哭。

她還是留在了謝府。謝夫人見她終日無所事事,面帶愁容,憂心她繼續下去搗毀了身子,將謝氏中的事分出一些交給她打理,崔沅終於不至於孤獨,抱着一些瑣事,打理得井井有條,漸漸地她手中的權利越來越多,越來越成熟。

謝瀾後院的女人換了一撥又一撥,他們每個月也總有幾天同房,可是再也沒有一點懷孕的消息。崔沅知道,也許自己此生都不會再有孩兒了。

她在熹微的晨光里幽幽睜開水潤的雙眼,對謝瀾誠懇建議:「五郎,你該立一個貴妾。」

謝瀾有些默然,他靜靜地說道:「你喜歡便好,要什麼樣的人都交給你處理。」

崔沅沒有再說話。

這事她也和謝夫人說了,謝夫人握着她的手,有些心疼她多年操勞,「阿沅,苦了你。」

謝夫人對她的一點成見,在多年的相伴之中消磨得一絲不剩了。她只是心疼崔沅。謝氏子弟太多痴情人,偏偏到了崔沅這裏,遇上一個風流花心的謝瀾,是她的不幸。

崔沅物色了幾個,挑給謝瀾看她們的畫像,大多是門第稍次的家宅的嫡女,謝瀾看過之後,淡淡地說道:「還是不必麻煩了。」

「這種事終究要看緣分,有緣無分,不過惘然。」

不知道怎麼了,崔沅竟摒棄了一貫的冷靜大方,反問了一句,「五郎和那無數個小妾,都是緣分不到么?」

謝瀾失笑,「要遇到那樣一個人太難了,阿沅你知道的。」他指的是荀翊。這麼多年,無時或忘。

崔沅看着他,聲音聽不出心緒:「真的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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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時烏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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