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來算賬

5.來算賬

巫蘅將王嫗拉出了眾貴女小姑的圈子,好容易尋到了自己的馬車,巫蘅但覺手中似乎重了些,擔憂王嫗出了何事,扭頭卻見她抖著唇又是歡喜又是不可置信,那雙早已不再清澈的眼迸出一種痴慕的、念念不舍的光。

「女郎,我見到謝十二郎了!女郎,竟真的是王謝家的……」

王嫗激動得幾乎語無倫次,巫蘅直是無語了好一會兒,那謝十二真有謫仙風姿、出塵意態,可他終究不過是她們生命之中的過客,那樣的人,是無論如何都不會與自己扯上關聯的,所以仰慕也好,傾慕也罷,都要妥當地收好。

「嫗,春日尚好,且回吧。」

王嫗尚未明白春日尚好與回府之間的關係,巫蘅突然沖她嬌俏地眨了眨眼,「你猜,我要是說我今日出門了,我那嫡姐是個什麼反應?」

前世有巫靖暗中收尾擺平,加之對桓瑾之痴戀入障的少女多如過江之鯽,巫嬈當眾表白顏面盡失一事,並未激起多大的水花。

這種時候這種地方,妙齡少女當街對心上人傾訴心意,數見不鮮。但身份低微之人,卻更多懂得收斂。巫嬈求的是桓家嫡子,且一派死心塌地的情狀有目共睹,桓瑾之既然拒絕,以後來巫家提親之人便多了一份思考。畢竟這小姑熱情奔放,且對旁的男人矢志不渝,娶回家到底是不大安全的。

蔥蘢的綠影揉碎了滿池春碧,幾點飄花逐水,自在地流蕩而去。

巫蘅繞過一道短階,就著青石跳上門檻,她這步調實是太過輕快,與後腳而來的巫嬈大相徑庭,後者滿臉委屈氣苦,看得柳叟和王嫗眼觀鼻鼻觀心,齊齊裝聾作啞,往府里逃開去。

柳叟近來覺著巫蘅身上的戾氣重了些,雖是覺得可惜,卻又覺著,女郎失怙失依,心腸狠些未必有什麼不好。他思量來,覺得隨緣罷了,只要女郎不被人欺負,怎生都好。

巫蘅聽到身後的尖叫聲:「巫蘅你且住!」

「嗯?」她故作驚訝,挑了纖長的眉梢,身後巫嬈已經健步沖了上前,臉色又紅又青,瞪着她問:「你方才,出門了?」

便知她要問這個問題,巫蘅無辜地行了個禮,後退幾步空出間隙,慢吞吞地說道:「回阿姊的話,今日春光尚好呢,阿蘅出去走了走,但阿姊放心,阿蘅是帶着柳叟和王嫗一道的,而且不曾同什麼人說過話!」

除了最後一句,撇開謝泓不談,的確像是那麼一回事。

巫嬈一陣狐疑,「真的?你去了哪兒?」

巫蘅屏住心中冰冷的蔑意,壓低了唇角,笑靨如花地回道:「輕舟吟嘯,湖心亭,有少年簫聲如訴……」

單是「湖心亭」三個字一出,巫嬈哪裏還有不明白的,當即那半紅半青的臉色,便這麼齊刷刷一白!

「巫蘅!」

她今日對桓七郎當眾表白一事,竟都被這偽善的妹妹看去了?

念及此,巫嬈登即氣恨交加,臉色如驟雨傾落,「你說,你都看到了什麼?」

她這麼氣盛地一喝,巫蘅委屈地縮起了脖子,怯怯了起來,「阿姊別凶,我……當時站得遠,就只看見,今日有個不知好歹的女郎絆住桓七郎的路了,被岸上好多貴女們一通鬨笑……我沒有笑的。」

極力證明自己沒有笑的巫蘅,似乎全然沒有留意到巫嬈那咬牙切齒的恨意,她撇撇嘴道:「阿姊,你是不是也瞧見了?」

「巫蘅!你少裝!」巫嬈真恨不得現在便衝上去撕爛了她的嘴,她氣恨不已地尖聲叫道,「來人!」

隨着巫嬈這一聲命令,巫蘅登時被緊緊圍住了,她委屈地直眨眼,絞着手指不說話。看起來像是個軟糯可欺的,但從她來這兒的第一天,從她那麼反唇相譏之後,巫嬈便知道這個十五歲的妹妹不是個善茬。想是跟着她鄉下阿爹學的一通狡賴性格,真叫人瞧不起。

隨着強弱立現的態勢的出現,巫嬈終於找回了自己的鎮靜,她背着手,冷冷地說道:「若你膽敢將今日之事泄露出去,我便喚人家法教訓你。」

「哦。」巫蘅沒狡辯,只是緩緩地道出實情,「阿姊可能不曉得,我回府之前,聽了好幾個閨女的私語,她們其中一個,是那個庾家的小姑,聽說是已痴慕桓七郎久矣,今日見了阿姊實在氣惱不已,只怕忍耐不住那股火……」巫蘅朗潤烏黑的圓眸宛如點漆,她善意地頷首笑道,「阿姊還是快快讓開道,讓我告訴大伯父吧,要是再遲上那麼幾刻,我怕整個建康無人不知了……」

我怕整個建康無人不知了……

巫嬈駭了一跳。她心中惴惴難安了起來,誠然她歡喜愛慕桓瑾之是真,可卻並不是真到了非君不可的地步,若是桓瑾之將她收房,那便算得償所願了,若是不能,憑着她巫家嫡女的身份,配個中等士族也並非沒有機會。

可眼下,可眼下……

方才巫蘅說的那庾家的小姑,她是知道的,那是庾家沉月,正當年華的妙齡少女,做得一手漂亮的駢賦,都說是「女中子建」,那小姑的才情是隨着傲氣一道聲名遠揚的。她竟然也相中了桓瑾之么?

巫嬈陡然生出一種垂死無力之感。

她的臉已經沒了血色。同庾沉月相爭定然是沒有指望的,怕只怕,那群庾沉月的追隨者不會對她善罷甘休。

她不是沒聽說過,有人不過在背後非議了庾沉月幾句,後來便神不知鬼不覺地被人划花了臉的。

巫嬈這般杵在原地怔忡著,巫蘅見勢推開一人箭鏃般地沖了出去,護衛竟未攔住,訥訥問道:「女郎……這……」

巫嬈咬着下唇,猛然扭頭,那叫海棠紅的艷影已消失在了那翡翠般的藤蔓後邊,花架隱隱,盛不住滿園明媚的春景,盡數在流風裏碾碎,柳煙花霧,紅翻翠駢。

湖心亭一道輕舟飄過,王悠之便得到了消息,摯友回建康了。他扶著額頭失笑道:「這個謝十二,每回不弄得滿城風雨,便真箇對不住他這天下第一名士的名頭?若非熟人,還真不知道這廝心機深沉、滿肚子壞水,天性|愛湊熱鬧又喜端着他的所謂風度,整似個少年老成的半大孩子。」

僕從納悶郎君怎麼又笑又氣的,王悠之將信箋至於膝上,漫不經心地揚唇含笑:「不過說起來,一日不跟這廝清談,聽他詭辯兩句,你們郎君這還坐不住了。哈哈哈哈。」

僕從感到了一種無力。

他真的是很不想見那位謝家郎君啊。

然而,自家郎君的吩咐又是如此不容置喙:「備車吧。」

當是時,謝家的車駕被堵在潮水般的街市之上,無數姑子女郎,一手拉着花籃,一手還要朝着那輛軒然的馬車尖叫。

籃里放着各式的香囊,甚至玉件,自然最常見的,便是那市場上要多少便可買多少的果蔬,也不知誰當先起開這個頭,緊跟着成千上萬的物件一應砸向那架車馬。

「謝郎!」

「謝郎既然來了,何不現身一見?」

那無數聲又軟又亮的「謝郎」喚得人骨頭酥麻,馬車外圍着一圈謝氏的部曲私兵,他們將這砸來的物品生受着了,表情巍然不動,恍若泰山般屹立。

王悠之的馬車停在老遠處,他今日刻意低調了番,倒並未引人注目,只是遠遠瞟了一眼前方的盛況,並未近前,王悠之已搖頭大笑:「謝泓在前,幸甚,幸甚!」

若非如此,此刻成為那眾矢之的被圍得水泄不通的,便是他王悠之了。

豈料他這話一出,馬車的帘子被人突兀地掀開,來不及錯愕,那人一襲如月如玉的白袍,已然施施然上了馬車,坐在了近側。

待到謝泓正好衣冠,王悠之無奈了,「謝十二,這金蟬脫殼計是用的第幾回了?」

謝泓微微一笑,修長的手指在身邊的車壁上敲了敲,馬車不疾不徐地弛行起來,他風流地閉上了眸,「這群姑子猛似豺狼,謝某可招架不住,若非如此,以我謝輕澤這般肆意之人,焉肯委屈自己出此下策?」說完這句話,少年便嘴唇淺淺的漾起,雙眸清燦如星,「為了趕來見君,我這白裳髒了,你要賠我一身!」

王悠之心中給自己掌摑了一記。

好好兒的怎麼想不開要來見謝泓呢?明知這廝慣愛狡賴,行這等無異蠻搶之事。他堂堂王氏子孫,便是賠他一百件白裳也不過衣袖一揮之事,但心裏卻不大舒服了。

「謝泓,你好歹也是個名士,還能不能想起你的君子風範?」王悠之已經摁住了額頭。

論年紀,謝泓算是他們三人之中最小的那個,時至如今也不曾加冠,未及成年,行事頗有任性之處,如他所言的肆意無稽,今次他歷時一載遊歷天下,王悠之本以為他又磨去不少鋒銳,豈料經久相見故人如昨,王悠之真不知是哭是笑。

見謝泓瞥了他一眼,似乎在嫌棄他吝嗇,王悠之的臉色一黑,咬牙道:「謝十二!你既然知道建康姑子猛如豺狼,你還自己主動駕着你謝氏馬車招搖過市?」

這話說完,謝泓的眼眸便眯了起來,緊跟着那廝便白衣高蹈地垂手而笑:「這不是離鄉太久了么,我謝十二總該知道,自己在建康的美貌聲名可是猶存。」

王悠之鼻子哼哼道:「你又知道了?」

謝泓聞言,將王悠之的馬車簾猛然扯下,「王兄自己看!」

「謝郎!」「謝郎!」……

一眾小姑歡叫着往這邊狂奔而來,那情動意切之態,直似春江回溯,王悠之素來沉毅凝峙如山嶽的俊臉,也因為這場變故,霎時間裂開了一道豁口。

謝泓勾唇道:「王八,我這名聲如何?哈哈哈哈!」

隨着這麼縱情一笑,謝泓登即跳下了馬車,王悠之只來得及掀開側面的車簾,那廝已然坦蕩飄逸地坐了他的駿馬,趁得王悠之恨得牙癢,謝泓勒馬一回頭,雪白的牙齒曝露於日光之下,白皙的肌膚宛如珠玉。

王悠之被無數人喚作「王八」、「王八郎」,但這稱呼,只有從謝泓的嘴裏出來,聽着才覺得味道不對。

名滿建康的風流謝郎,抱拳對即將如潮奔至的小姑們聲音一提,朗朗道:「對不住各位女郎,謝某今日要事在身,恕難奉陪,留下這位琅琊王八,以作人質,來日必當酬謝各位厚愛!」

說罷,在王悠之的磨牙聲里,眾小姑的驚詫不舍之中,謝泓大笑着揚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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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時烏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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