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筵畢
這邊的蘇翟又回到了席間,便有一個穿著藕荷色直?的男子走了上來,「蘇東家。」
蘇翟記得他,是官祠部員外郎的朱敦禧,元卞四年中的舉人,才華不算橫溢,所以最初只被派去做了個文散承務郎,熬了好幾個年頭,才進了禮部四司之一的祠部,拜以員外郎。
......也算是熬出頭了。
蘇翟拱手作揖道:「朱員外。」
朱敦禧喝了些酒,有點上臉,兜臉徹腮的油光膩亮,「方才席間都沒找見蘇東家,還想著蘇東家去了哪兒。」
蘇翟有點疑惑,說道:「方才去更衣了......朱大人找我有事?」
朱敦禧舉著酒杯,嘴裡吐出醉醺醺的問話:「我之前聽說你要派人去巴蜀?」
蘇翟笑著回道:「是的,本來是想運一批茶葉過來,沒想最近巴蜀有些不安生,便打消了這個念頭。」
朱敦禧點點頭,這才慢悠悠地說:「前兩個月巴蜀鬧旱天紅......所以有一些流寇便趁機扮成商人的模樣,私運兵器。」
巴蜀的流寇,私運兵器.....朱敦禧和自己說這些幹嘛,他又不是做官的。
蘇翟想起之前沈榮錦在楹行給自己的講的那些話......
蘇翟心口一跳,卻是不動聲色地說道:「這,微民不敢過議朝廷大事。」
朱敦禧卻是擺擺手,很不在意地道:「我就和你說說......這些流寇已經被韓大人抓住,都關進了牢里,跟著他們一起運貨的那些商人也是被剝去了籍貫,施以黥刑,終身為奴。」
蘇翟聽著不免倒吸一口冷氣,「這些商人萬一只是正巧和流寇走的一路,施以黥刑,怕是......」
朱敦禧卻是冷哼一聲,頗有正氣凜然之風,「.....這些流寇跟著的商人也不是什麼好的,運送的貨資里都是黑著心肝換來的,你也知道,巴蜀正鬧旱,本來就沒什麼好收成,那些平民迫於生計不得不貶低了手上的貨,去換熬冬的儲糧,這不是往別人傷口上撒鹽的行為?」
蘇翟抱著淺笑,「大人說得極是,倒是我狹見了。」聲音有些冷冰冰的。
喝醉了的朱敦禧沒聽出來,猶自說道:「蘇東家這話真是太謙虛,若是那些商人有蘇東家你一半的頭腦,也不至於落到這樣地步。」
蘇翟抿嘴不語,表面只有淺淺的笑回應。心裡卻想到之前朱敦禧因為私吞禮部的物資,差點被罷黜的事情。
說白了,不過是一個流寇在外,一個流寇在內。
朱敦禧和蘇翟又嘮了會兒嗑,才被同儕的幾個又拉去喝酒。
蘇翟拿起席面上的酒杯,上面紋路明晰又複雜,隨即仰頭一口喝了個精光......
等到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席筵也差不多將盡,沈榮錦回到正廳時,已經陸陸續續有人告退。
之前和沈榮錦一起過來的沔夫人也差不多準備回程了,看見沈榮錦,她迎了上來,「沈大小姐。」
沈榮錦頷首示禮:「沔夫人。」
沔夫人的眼睛里閃著同情的光,有些可惜地嘆:「......下次有機會,我來找你討討刺繡的手法。」
沈榮錦裝作沒看懂她臉上的神情,淡淡笑道:「好。」
沈榮錦說完這話,沔夫人慾言又止,最後還是在沈榮錦的淺笑之中點頭退下了。
沈榮妍看著沔夫人遠去的背影,不免嗆聲道:「長姐的蘇綉何時這般好了?我上次還見長姐分線只能幾分,如今卻能十幾分了。」她是在氣憤方才送生辰禮的事情。
沈榮錦看都沒去看她,原封不動地回道:「我也好奇妹妹你的蘇綉何時也這麼好了,以前還不喜歡這些,最近卻還耐住了性子,日日把自己關在屋裡學綉這些。」
沈榮妍被堵得說不出話來,但隨即她又奇怪地看了一眼沈榮錦,然後冷冷地問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要送刺繡給父親?」
沈榮錦看向她,皺著眉道:「你要送什麼禮我怎麼可能知道。」
自己刺繡這件事除了自己和娘親,知道的就只有文綉娘,這幾天文綉娘都沒出過自己院門半步,根本不可能讓沈榮錦知道這件事......
沈榮妍心裡轉著這些小心思,繼續道:「你之前還想讓文綉娘替你繡衣服來著,誰知道你掖著什麼心思。」
沈榮錦轉頭去看沈榮妍那乖巧的小臉,正要懟她說,你若是覺得讓一個綉娘繡衣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那我也沒話說。
只是這話還沒滾出來,就看到沈榮妍的小臉換作驚恐,後退了一步。
沈榮錦順著沈榮妍的視線看過去,心也是猛地跳了一下,蔣興權?
沈榮錦按捺住驚恐的心,垂下眼帘,行禮道:「蔣大人。」
蔣興權『嗯』了一聲,沈榮錦才抬頭看向他,發現他的神色有些尷尬。
蔣興權咳了一聲,才道:「之前認錯了人,所以還請沈小姐不要記掛在心上。」
沈榮錦有些不明所以,她除了今天就沒再和蔣興權見過面,難道他們之前見過?很快沈榮錦便反應了過來,蔣興權說的是沈榮妍,不是自己。
沈榮錦疑惑地看向沈榮妍。
沈榮妍顯得有些局促,但還是輕聲地道:「這事已經過去了,還請大人不要再提。」
沈榮錦想來想去,都覺得他們說之前,指的是花燈會的那天。她怎麼不記得前世沈榮妍和蔣興權見過面?還是她沒去花燈會,所以就沒按照前世那樣走了?
蔣興權卻沒好在意的,淡淡應了聲,就轉頭對沈榮錦道:「若是有機會,希望能喝上一杯沈大小姐泡的茶,今日我還有事便先走了。」
沈榮錦皺了皺眉,前世蔣興權這樣做,自己喜歡,也樂意和蔣興權在人前表現出親密的樣子。但是沈榮錦今世再來看,一個男子若真是愛護你,豈會這樣不顧男女之防的在外人面前表現?
說到頭,蔣興權不過是想讓別人誤會自己和他的關係,讓那些想提親的人家都不敢來找自己提親。
一是不想得罪一個考功郎中,二也是不想找個和其它男子有不清不楚關係的女子回家。
旁人聽到還沒來得及反應,沈榮錦立刻就不動聲色地回道:「父親一般都在畔溪樓接待客人,那裡風光最是好了,我有時候也會在那兒替父親泡茶接待。」
言外之意是說她不會私下接見蔣興權。
蔣興權看了眼沈榮錦,想起來了這麼久都沒見著惜茱,眸色不由得一沉,說了句:「若有機會定來叨擾。」然後踅身和沈謄昱說了幾句話便告退了。
等到人群漸漸散去,方才還喧闐的正廳此刻寂寥無聲,像沸騰的水被拋進冰涼的湖裡,翻了個泡,窒息在深底。
周老太太一行人也打算回去,沈榮錦隨著沈謄昱送著周老太太到了垂花門。
沈謄尚在上馬車的時候,對沈謄昱道了句:「方才我說的事,大哥你且多想想,這門下省審議還需要些時辰,李先那邊我已經打點好了.......」話是這麼說,神色卻是有些著急。
沈榮錦往沈謄昱那邊看了看,發現父親臉上神情很淡,只說了句:「照顧好母親。」
父親這話是什麼意思?是答應的意思?若是答應,答應二叔什麼?
沈榮錦覺得李先這個人很熟悉,卻恁是想不起來。
只是這麼一錯神的時間,沈謄尚便上了馬車,車輪轂榖,揚起塵灰如霧。
林姨娘首先行禮退下了。
累了這麼久,莫姨娘也有些力不從心,讓沈榮妍扶著回了竹雅榭。
沈榮錦準備留下,想問一問方才沈謄尚說的是什麼意思。但沈謄昱卻是叫了王冧準備吩咐些事,沈榮錦只好拜別了沈謄昱,扶著惜宣往町榭閣走去。
沈榮錦走在青石砌成的路面上,踩著頭頂深蔭漏下的破碎月光緩緩前行,她腳上平綉盤花的繡花鞋若隱若現,像是在水裡踏著,盈盈的光,掙脫的聲。
馮媽媽走在她右邊,沈榮錦突然問道:「馮媽媽,方才我離席可發生了什麼事?」
馮媽媽有些猶豫道:「小姐走後,有幾個夫人來找莫姨娘,應該是想說親。」
沈榮錦滿不在意的道:「莫姨娘一直都想找個好夫婿,把沈榮妍嫁了,所以今日請來的夫人大都是家裡有子未婚配過的。」
在沈榮錦看來,這就是莫姨娘死灰生命里一抹猩紅的光,在不能期料的風裡顫抖,小心翼翼地漲著火舌。
馮媽媽神情變得有些複雜,她小聲地道:「那些夫人是來說小姐你的......」
沈榮錦停下腳步,「我的?」
馮媽媽點點頭,咬著牙道:「其中有幾個夫人都是頂不錯的,莫姨娘卻是借著給你說親的由頭,竟然介紹起了二小姐......這婚娶嫁配都是從長到幼,哪像莫姨娘這樣主次顛倒......當真讓人看了生氣。」
「莫姨娘一直都是這個性子,媽媽你又不是不知道。」沈榮錦說完這句,停下的腳步又繼續前行,她還巴不得莫姨娘這樣,若自己就這麼嫁了出去,又和前世有什麼不一樣?還不是護不了父親......
沈榮錦這麼想著,馮媽媽卻不這樣想,自古女子不管有多麼驚才絕艷,身份多麼高貴,其最終的歸宿還是嫁給個好人家,然後撫育生子。
沈榮錦現在已經到了議親的年紀,若沈榮妍比她先論好了婚配,傳出去且不說笑不笑人。若是沈榮妍再嫁個好的,這讓那些想來找沈榮錦提親的人家,只會更不敢來。
馮媽媽心裡切憂著這個,轉眼間就回到了町榭閣。
沈榮錦這時候明顯也疲了,馮媽媽也不好再拿這些話來煩擾她,便讓惜宣叫了白薇和白瑛各自端了溫水,或捧著巾櫛進來,伺候沈榮錦洗漱。
沈榮錦凈了臉,就裹進被衾陷入沉沉的睡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