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長夜難明

111 長夜難明

李憶揉了揉酸麻的腿,又問:「你把擄我到這裏,究竟想如何?」

昨日一早他本是要進宮見皇帝的,為隱秘行事,連馬車也不坐,只帶了夏至騎馬出門,不料才走了一段,便被幾個黑衣人襲擊,夏至當場殞命。直到方才他醒來,見到眼前的人,才知道自己是被林庭風擄走了,又聽他的屬下來彙報情況,才知道他們竟是藏身晉王府。

林庭風卻笑着搖了搖頭,「你說錯了,不是我把你擄到這裏,而是我把你救到這裏。你還不知道白天的時候發生了何事吧……」他把梅花雅園的事說了,又道:「你方才也聽到我的屬下怎麼說了,你大哥先下手為強,把髒水全潑你身上了,你如今已是和亂黨勾結的逆賊,禁衛軍正滿城找你,禁宮也在他掌控之下,你們的父皇也不知被他氣死了沒有。如果不是我先你大哥一步,你早就淪為他的階下囚了。

李憶心裏巨浪翻滾,雖然不想承認,但他知道,林庭風說的都是真的,只是他所謂的「救」,自然別有用心,「你先是和晉王勾結一處,詆毀我父皇聖譽,這會為何又要幫我?」

「詆毀?」林庭風冷冷一笑,「那戲里所演,全是真的,何來詆毀一說?我不過是讓世人看清他的真面目罷了。」

李憶一怔,咬緊了牙關。

「至於為何要幫你……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你那心狠手辣的大哥利用完我,自然是要除掉我的。反過來亦然,我已利用他達到了我的目的,他於我來說,再無任何價值。我救你,是因為如今的你,還有點用處……」

李憶忽然懂了,「你之前勾結晉王,是為了讓他和父皇父子相殘,現在救我,還是為了讓我們兄弟相殘!你好歹毒的心思!」

林庭風不在意地笑笑,直言不韋,「不錯,我是巴不得你們斗個你死我活,就像當年章敬太子和你們父皇那樣,我要你們兄弟倆自相殘殺,禍亂江山,我要你們的父皇到死也不得安寧。所以,我今天一定會保你一命,把你救出長安。但明天之後,能不能一雪前恥,能不能撥亂反正,就得靠你自己的本事了。」

他說得雲淡風輕,彷彿一切盡在他股掌之間,國家、天下再如何傾覆,都與他無關,他只個過路的看客,李憶心口劇烈起伏,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但也知道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沉默片刻,李憶又問:「還有一事我不明白,晉王為何要和你同流合污,壞了父皇的名聲,對他有何好處?」

林庭風道:「當你恨一個人,想要報復他的時候,最好的方法便是奪走那人最在乎的東西,而你們父皇最在乎的東西,便是他的名聲。至於晉王為什麼恨他,那是因為……我盡我所能,替他分析了他母妃的死因。連續咯血、怕光、不能進食,這些癥狀,只有一個原因,她中了蠱毒——悲秋。

當年章敬太子親手把悲秋交給蘇菡,命她偷偷放入你父皇的飯食里,後來的事你也知道了,蘇菡並沒有那樣做,她背叛了太子。沒想到二十年後,她自己卻死於悲秋。我估計當年章敬太子給她的悲秋她一直偷偷留着,畢竟這種蠱蟲世間罕見,當年還是我千辛萬苦從南疆尋來的。你那大哥也是這麼猜測的,他還認為,一定是皇帝下的手,至於皇帝為何會知道悲秋的事,他也不懂。」

李憶愣怔良久,晉王自然不懂個中曲折,但他卻是清楚的,安貴妃曾想用悲秋毒害他,他把此事告訴了父皇,父皇是什麼人?自然很快查出了安貴妃暗藏悲秋,於是以牙還牙,用她的悲秋結束了她的性命。

「你看,世事總是如此,既出人意料又處處合情合理,人往往沖不破宿命,無法和上天抗衡,蘇菡大概從不會想到,當年她放過皇帝,二十年後,自己卻死於皇帝之手,死於悲秋,這大概就是她的宿命吧。」

是這樣嗎?李憶腦中紛亂,這真的是安貴妃的宿命?如果他當日沒有故意透露她要毒害自己的事給父皇,她是不是就不會死?如果她沒有死,大哥就不會對父皇懷恨在心,是不是就不會有今日的禍亂?安貴妃到底該不該死?他問了自己無數遍,始終沒有答案。只是每每想到她的死,他心裏又會莫名地難過。

許是一下說了太多的話,林庭風又咳嗽不止,嗆得滿臉醬色,帕子上也沾了不少血,他似是早已見怪不怪,拭了拭嘴角,自嘲道:「時候差不多了,也該劇終人散了。」

外面忽然響起一聲尖銳的鳴鏑,林庭風一怔,推開窗欞朝外看了看,「看來咱們被禁衛軍發現了。」又回過身來,朝李憶道:「你大哥誣陷你和我勾結,如今你和我一起出現,便坐實了這個罪名,所以你別無選擇,只能和我一起走。」

不必他多說,李憶自然知道自己如今的處境,為今之計只能見機行事,先離開這裏再說。

不稍片刻,禁衛軍便如潮水般湧向晉王府,無數火把簇動,把晉王府里裏外外照得亮如白晝。淼淼和燕飛伏在兩條街開外的屋頂上,小口喝着酒暖身,好整以暇地看熱鬧——這些禁衛軍正是他們方才故意引來的。

燕飛:「打起來了打起來了!」

淼淼:「林庭風在哪兒?看到他了嗎?」

燕飛:「你懂不懂啊,大反角哪有這麼快出場,都是小嘍啰先上的。」

淼淼:「也是,像林庭風這樣的利害角色,必須等到小嘍啰們都死光光了,千呼萬喚才出場的。嗯,這酒不錯。」

又過片刻。

燕飛:「來了來了,大反角出場了!」

淼淼:「在哪在哪?」

燕飛:「西北角,鴉青色長袍那個!嘖嘖,這老小子果然利害,一出手就倒下一大片。咦?站他身旁那個呆瓜是誰?來來去去只會三招,笨死了,哇哈哈哈……傳說中的豬隊友!哇哈哈哈……」

淼淼:「哈?只會三招?等等……我去!那不是越王嗎?!」

他們不用再猜了,因為禁衛軍已證實了這一切,「越王李憶勾結亂黨!殺無赦!」

淼淼萬萬沒想到,他們故意引來禁衛軍,本想讓晉王和林庭風狗咬狗兩敗俱傷,沒想到越王竟然也在這裏,這下可好,他們這回可真的是幫了晉王一把了。

淼淼朝燕飛怒吼:「方才是誰說我腦子進水的?和林庭風一起的不是越王又是誰?」

燕飛聳聳肩,「我收回我方才的話,你的腦子沒進水,進水的是林庭風才對,他老糊塗了,居然真的帶着個累贅跑路!」

自己攪出來的渾水,流着淚也得親手收拾妥當。

兩人把臉蒙上,縱身一躍,幾個起落後,已在晉王府里。菩提閣的人知道自己勢弱,四處點火製造混亂,晉王府很快便陷入火海里。兩人都穿着緊身黑衣,菩提閣的人還以為是自己人,並沒有助攔兩人靠近。

「是我,跟我來!」淼淼趁亂摸到李憶身邊,牽起他的手便走。

李憶先是一驚,本能想躲,但手心裏那細膩溫暖的感覺卻如此熟悉,不由大喜,「念兒,你怎麼在這裏?」

東邊的夜幕升起一支銀色的鳴鏑,林庭風正被數名禁衛軍高手圍攻,一時脫不開身,朝不遠處一名手下喊道:「東門已破,夜鶯長三短四,帶越王去東門!城外集合!」

那人答了一聲「好咧!」,眨眼便在數丈開外。林庭風眉頭一蹙,覺得哪裏不對,定睛再看時,那人已和另一身形嬌小的黑衣人護著越王一溜煙跑遠了。

一出晉王府,燕飛便搶了禁衛軍三匹快馬,三人揚鞭疾馳,一路向東門奔去。既然方才林庭風說東門已破,菩提閣的人一定是成功攻下了東門。

眼看東門在望,身後追兵卻也到了。人數不多,只寥寥十來個,當先一人,胯下一匹雪亮的大白馬,正是晉王李昀。

城樓上飄着一面小小的白底金邊麒麟旗,菩提閣的人果然已控制了東門。燕飛自馬上扣唇,按夜鶯長三短四的拍子吹起哨子,城樓上的人不知有詐,聽到暗號忙把城門打開。但城門才開了一半,一陣箭羽襲來,躲避不及的黑衣人頓時倒了一片。

破空聲不斷,箭矢擦著耳鬢飛過,淼淼回頭看去,身後窮追不捨的禁衛軍雖然人數不多,卻個個是高手。一個不留神,她的馬中了一箭,揚起前蹄把她甩了下馬。

李憶勒馬往回跑,朝她伸手,「念兒,上來!」

眼看晉王就快追上來了,淼淼把心一橫,掏出永寧侯交給她的東西以及傳國玉璽塞到李憶手裏,朝他道:「永舒,你聽好了,這是皇上給你的密旨和安西都護的虎符,還有大祈傳國玉璽,長安已在晉王控制之下,你一定得離開,前往安西!我會轉告你的屬下,讓他們去安西與你匯合。」

李憶詫異道:「念兒,你見過我父皇?他可還好?」

「他……」淼淼本不忍心說實話,但又怕他下不定決心離開,只好道:「他老人家已駕鶴西去。永舒,你聽我說,皇上走時我就在他身邊,你若想知道詳情,將來我一定會告訴你,你快走!」

李憶自馬上緊緊拉住她的手,「念兒,那你呢?」

「我還不能離開!你若平安前往安西,我答應你,一定會去找你!走!」

淼淼一咬牙,把手抽回,在馬屁股上刺了一劍,那馬兒吃痛,朝東門飛馳而去。

可恰在此時,晉王已追了上來,手中長鞭一抖,將李憶自馬上卷了下來。淼淼大驚失色,飛身上前揮出一劍,替李憶擋下攔腰捲來的第二鞭。

李昀也下了馬,改鞭為劍,邊打邊命手下關閉城門,和他一起趕來的禁衛軍一擁而上,和菩提閣的人纏鬥一處。

李昀越打越驚疑,眼前的情景似曾相識,腦海中依稀有個畫面,也是這般漆黑的夜晚,同樣有個身形嬌小的女刺客,和自己一番惡鬥,眼前這個黑衣人,就連招式也和那個女刺客一模一樣。他終於忍不住問了出口,「你究竟是什麼人?」

卻見那黑衣人根本不理會他,貓兒般的眸子倏地一眯,殺氣驟起,手腕一抖,劍花四濺,虛虛實實之間忽然一劍刺向他胸口。

李昀驀然一驚,這一招他最熟悉不過,正是兩年前的那個夜晚,他用來結果那個女刺客性命的一招,「是你!」

他簡直不敢相信,兩年前,那個女刺客明明已經死於自己的劍下,他至今仍記得那一刻她絕望的眼神,可是為何她會再次出現在自己眼前?

電光火石之間,淼淼的劍刺入李昀左肩,而李昀的劍也挑開了淼淼臉上的帕子。

兩人迅速往後退開,帕子揚起的一瞬,人影一晃,燕飛硬生生自兩人中間掠過,恰好擋住了淼淼的臉,順手一撈半空中的帕子,回手向淼淼扔去。

待李昀站定,抬眼望去,淼淼已重新把帕子蒙到臉上。

短短片刻,越來越多的禁衛軍追到東門,頃刻間便把三人包圍起來。

李昀捂著左肩,眸光如水,沉沉看向淼淼,冷聲道:「給我捉活的。」

菩提閣的刺客用一根足有兩人粗的樹榦把闔了一半的城門頂住,淼淼和燕飛將李憶護在中間,艱難地往城門移動。

李憶強忍心頭怒意,大聲喊道:「大哥,為什麼!」

李昀任由肩上鮮血直流,兩眼看着李憶,「從一開始,你就不該和我爭。」

禁衛軍的弓箭手分兩列排開,彎弓搭箭對準三人。

小時候的種種湧上李憶心頭,他明白他的意思,如果他從來沒有改變,如果他還像以前那樣天真,這一切便不會發生,可是……「憑什麼?憑什麼這一切要由你來主宰?」

李昀直視李憶,一字一句道:「憑我比你強。」

李昀一抬手,箭如雨下,但因他說了要捉活的,弓箭手只往他們下盤射。淼淼和燕飛揮劍抵擋,但箭矢太密集,兩人又要顧著李憶,一時狼狽不堪。

淼淼正想大喝一聲「你特媽再亂射姑奶奶把傳國玉璽砸個稀巴爛!」,但嘴巴剛張,便聽一陣爆破之聲,數團煙霧在弓箭手中間炸開,慘叫聲不絕,有禁衛軍大叫:「小氣毒煙!退開!」

淼淼嚇得趕緊閉上嘴,紛亂之中,只覺一陣清風拂過,一愣神后,李憶已不知所蹤,「永舒?」

燕飛往東一指,「在那邊,是林庭風!」

待眾人反應過來,林庭風已夾着李憶躍過城門,往東而去,淼淼和燕飛忙追了過去。

李昀不顧肩上傷口,飛身上馬便要追,卻聽身後一陣馬蹄疾馳,大理寺卿吳憫川風一般策馬來到跟前,壓低聲音道:「殿下,皇上駕崩了!」

李昀勒住韁繩看向東邊,雖心有不甘,但心知此關鍵時刻,他必須馬上進宮控制局面,只好狠聲吩咐手下追出城去,自己則撥馬前往禁宮。

他一路策馬狂奔,直到宣政殿前才扔了韁繩下馬。一步入宣政殿,便見永寧侯柳青源、翰林大學士趙恆,中書舍人張遠松,尚書令錢道宜四名老臣跪在殿中一青銅簋旁痛哭流涕。四人見李昀進殿,相視一眼,終於止住哭聲。

趙恆顫巍巍起身朝他揖了一禮,「殿下請節哀,臣有事啟稟。皇上昨晚御筆親書,留下傳位詔書,封在青銅簋里,命我等守在這裏,待皇上仙逝方可打開此簋,取出詔書昭告天下。」

李昀劍眉一挑,「辛苦四位了,既然如此,就請趙學士和諸位一起打開此青銅簋吧。」

皇帝雖說他一死便可打青銅簋,但傻子也知道,如今整個長安都掌控在晉王手中,這傳位詔書晉王承認就罷了,若是晉王不承認,隨便按個篡改詔書的罪名在他們頭上,他們馬上就可以下去伴駕,追隨皇帝左右了。

所以當中常侍福安跌跌撞撞跑過來,告訴他們皇帝已駕崩時,他們一致決定等到晉王或越王進宮后,才打開青銅簋。果然不出所料,進宮的是晉王,看來越王凶多吉少。

四人將青銅簋上的封條拆掉,再把蓋子打開,一卷明黃色的捲軸就在青銅簋的底部。趙恆雙手把詔書取出,正欲展開,卻聽晉王道:「慢著。」

趙恆微怔,只見晉王上前一步,抬手將詔書握在自己手中,「待本王親自打開。」

四人心裏都門兒清,晉王揭了皇帝老底,皇帝自然不願讓他繼位,晉王自己當然也清楚這一點,他雖已大權在握,但如果詔書里的名字是越王,一旦昭告天下,他便有點名不正言不順。

趙恆巴不得這燙手山芋有人接手,趕緊把詔書雙手奉上,心道你愛怎樣就怎樣吧,我才不要知道真相。

與晉王一起進殿的吳憫川大聲道:「恭請晉王殿下宣讀詔書。」

於是四人識趣地退開三步,和殿上所有內侍、禁衛軍一起跪下聽詔。

終於等到這一刻,李昀心潮澎湃,緩緩打開詔書。

大殿上寂靜無聲,所有人都在等待大祈皇朝一下位繼任者的誕生。然而過了許久,大殿上依舊寂靜無聲,只有四周壁燈燈芯偶爾發出的嗶啵聲,安靜得讓人尷尬。166閱讀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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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刺客有點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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