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靜止時間

23.靜止時間

他們一邊沿著迴廊走,賣葯郎一邊在所經過的地方、都貼上符咒。

那些空白的紙符從賣葯郎的袖口裡飛出來,源源不斷似的,一旦挨到牆面上,就自動繪出了赤紅的紋理,——像一隻眼睛。

阿芙拉好奇的看著。有許多疑問爭先恐後的冒著泡泡,又被阿芙拉壓下去。

她的智商又沒有出問題。賣葯郎這樣警戒著什麼、繃緊了神經的樣子,自然是發現了這座宅邸的危險之處。她雖然對於其他人都有一種樂觀的期待,從心底希望相信,這個世界上,全部都是用善意擁抱這個世界的人,但是,她自然知道,光明的背後即是黑暗。她自己沒有辦法判別,就把所有的一切——連同自己的性命,都交給信賴的朋友。阿芙拉知道自己在武力值上幫不了什麼忙,於是就乖乖巧巧的跟在旁邊,盡量不添一點麻煩。

賣葯郎開口說話了。

他的聲音又回復到最開始相遇時的那種調調,去掉了緊繃感和強烈的魄力,慢悠悠的,連微挑的尾音里都帶上一種小酌著清酒的微醺感。

他開口,說了一個故事。

「從前,很久以前,有一個罪臣。」

這是一個老套的開頭。

「臣子犯了什麼錯、被天皇廢黜,已經不得而知。或許他是個十惡不赦的罪人,或許他只是被天皇厭倦了而已。」

「——不過,他有一個女兒。」

「作為臣子非常不稱職的這個男人,卻將自己的女兒視作掌上明珠。」

「他將那個少女當做珠寶珍視著的態度,以至於在所有的貴族和平民之中,流傳開了『她一定是個絕代佳人』——這樣的傳言。」

「『那雙眼睛一定像星空一樣明亮吧』、『嘴唇一定比櫻花還要嬌嫩吧』、『皮膚一定像初冬的落雪吧』。這樣擅自妄想著。」

賣葯郎垂下眼睛。神祗正亦步亦趨的跟在他身邊,正因為他停下話頭而仰起臉來。那雙碎銀的雙瞳里,除了善意的好奇以外,什麼也沒有。

他就對人性露出一個一閃而逝的、自嘲的笑意。

「就因為如此,哪怕在作為父親的臣子已經落罪了之後,也有不少俊美的男子,並不在意少女的身世,繼續進行熱切的追求。——他們甚至比之前更加熱切了一點。因為,沒有了父親的阻攔,那麼,少女一定更加容易動心了吧。」

「少女為這份真情感動。她做了人生之中第一件大膽的事。」

「——她在一場宴會上,讓侍女故意撞倒了擺放在面前的屏風。」

「的確。她皮膚白皙、眼睛黑亮、嘴唇嫣紅,然而,這不過是屬於塵世的美麗而已,又如何能夠與天上的月輝並肩呢?」

「人們自顧自的認為自己受到了欺騙。那些傳言是謊言,美人變成了皮囊。傾慕的目光變得譏諷,愛戀的私語變成了嘲笑與不屑。不再有公子哥繼續傳遞花枝和情書,就好像,不這樣做,就不能彰顯出自己高潔於世塵、輕蔑美色一樣。」

小姑娘抿了抿嘴唇,露出一個感同身受的難過表情。

賣葯郎輕輕碰了碰阿芙拉的肩膀,引著小姑娘往另一個方向走,一邊繼續說了下去。

「可是,在這種令人絕望的時候,有一個青年俊傑,依然熱忱的對少女展開了追求。」

「熏著蓮香的信箋、含情脈脈的和歌、仍帶著露水的新鮮花朵……」賣葯郎看了眼十六七歲的小姑娘,把剩下的話語吞回了肚子里。他乾巴巴的咳嗽了一聲:「總之,是追求到了吧。」

「少女被眾人傷害的心,一點點癒合了起來。她做了人生之中第二件大膽的事情。」

「她不顧眾議——嫁了過去。」

「婚後的生活一如預想之中的那樣快樂。她的夫君十分溫柔,對她也很是照顧。少女——夫人,覺得自己已經不能更幸福了。」

……阿芙拉緊張的屏住了呼吸。「我覺得,這句話後面……好像要跟著一個『但是』?」她喃喃自語著,左手下意識的揪住了自己的袖擺。

賣葯郎沒有去安慰她,只是多留了片刻的空白,讓阿芙拉從腦補的諸多套路里緩衝出來。

「『但是』,」他說,「那個男人,對所有的女性,都是這樣溫柔。」

「嫉妒是原罪。貪婪是人性的本能。得到的越多,想要的越多,無法得到的,也就越多。『為什麼不能只對我一個人微笑呢』、『他好像,對比我漂亮的女人更加溫柔呢』、『是因為,我不夠美麗嗎』,——這樣想著。」

他們走到了走廊的盡頭。面前是玄關,是剛進大門時出現的枯山水庭院。仍舊未能停歇的驟雨在狂喝著呼嘯,天際是那種陰沉沉的墨色。溫暖的燭火在背後搖曳,散發出安心光芒的宅院沉默不語。順著他們走過來的腳步,排列成行的符咒橫貫了整座宅邸。阿芙拉突然意識到,他們在不知不覺之中,順著迴廊繞過了除卻偏院之外的整個房屋。從這個角度回望過去,這間宅子居然很像是一片倒卧的蓮花瓣。而那兩道符咒同時張開眼睛的樣子——像在花瓣上橫劈下的刀痕。

「走吧。」賣葯郎對阿芙拉點了點頭,十分淡定的:「順著你的感覺走。不要怕。」

「哎?」阿芙拉一臉懵逼,「等等,我不知道——」

「嗯。沒事的。」可青年卻只是彎下腰來,他握住了小姑娘的手腕,輕輕把她的手掌展開、伸向了驟雨呼嘯的屋外。

——沒有。

什麼都沒有。

沒有雨水落在掌心裡。沒有森冷的風席捲過手指。

在指縫裡穿梭的只有空氣。平靜如死水的空氣。阿芙拉驚訝的蜷縮了一下指尖,她什麼都沒有抓到,除了青年溫熱的手指。

賣葯郎立刻把手抽了回去。他的視線迅速向外一飄,旋即又落回了阿芙拉身上。

阿芙拉的注意力全在詭異的屋外。

明明,眼睛里所看到的、耳朵能聽見的、甚至皮膚也感受到了一點潮氣的,全部是暴雨傾盆的夜晚。

可事實上卻絕不是這樣。

阿芙拉躊躇起來。她還記得賣葯郎剛剛所說的話。可是,『跟著感覺走』?!這句話聽起來……

她又不是擁有超直感/強化系/金手指的主角啊?!

#不,其實你就是#

爽快忘掉了自己隨身攜帶的模擬人生系統,阿芙拉默默糾結了。

這個,到底是讓她走到哪裡去呢?

……其實,假如你想起來自己還有個金手指的話,你就會發現,模擬人生它有個地圖功能啊!!

雖然這個坑爹系統經常抽風,但是它真的很有用的喂!

而賣葯郎,誤解了阿芙拉猶豫不前的原因。

他抬眼看了下陰沉可怖的天色,停頓了一下之後,才慢慢伸出了手。

「如果,你害怕的話……」

穿著妖艷和服的青年,慢吞吞的說。

「?」阿芙拉愣了愣,開心的用雙手捧起了青年的那一隻,親親昵昵的貼了帖臉頰。

「謝謝你,我不怕的!」她說完,為了表現自己的勇敢,笑著鬆開了賣葯郎的手,閉上眼睛——

筆直的,向外走出了一步。

***

仙子輕快的飛在半空中。更確切的說,『低空飛行』。

為了和賣葯郎隨時保持距離,她只是飄離了地面幾厘米的樣子。這個高度,既能保證不會因自己閉上了雙眼、就隨便磕絆到哪裡,也能夠在——萬一——發生了緊急事件的時候,防止自己與賣葯郎分開太遠。

……不過,是錯覺嗎。總覺得在她鬆開手、飛起來的時候,好像從哪裡感覺到一種略遺憾的情緒似的。

啊啊,絕對是錯覺吧。

阿芙拉真的順著自己的感覺向前飛了。

既不知道目的,也沒有任何預期。她非常感謝賣葯郎對她「直覺」的堅信,不過也因此感到疑惑。

……等等,現在擺在她面前、讓她想要問的問題,實在是太多了吧!!

阿芙拉鼓了鼓腮幫。

「吶吶,賣葯郎,」她拉長了尾音,聽起來就有一種像是含著金平糖一樣、甜絲絲撒嬌的感覺,「現在的話,我可以問問題嗎?」

「可以。」青年淡淡回答著。

因為飛了起來,所以這聲音聽起來不是從頭頂、而是從肩膀之上的地方傳過來。阿芙拉對這種高度差感覺很新奇,忍不住調皮的加快速度,繞著青年飛了一圈。

新鮮感讓阿芙拉止不住笑,嘴角一直快活的彎著:「那,那我就問了哦?之前一直很緊張的樣子,我還以為不能問的呢。」

賣葯郎沒有回話。在阿芙拉什麼也看不到的這一刻,他用符紙包裹住了右手的大拇指、食指和中指,從神明的肩膀上,拉扯住了什麼、用力往外一拽!

乳白色的霧氣凝固成一種黏糊糊的條狀,明明看起來就十分堅韌的樣子,正在琢磨著措辭的阿芙拉,卻好像什麼也沒有察覺到。

「那麼,我問了哦?最開始那個故事,你還沒有告訴我結局呢!」她孩子氣的皺了皺鼻子,小聲嘟囔著,「故事說了一半什麼的,最討厭了!」

青年「嗯」了一聲當做回答。

在女孩看不見的視野里,甜膩的香霧越來越濃。

隨著他毫不放鬆的拉扯,那條霧氣已經被拽得很長,可是,卻絲毫也沒有斷裂的傾向。

它黏糊糊的纏繞在少女的腳踝上,像一條親昵主人的緞帶——像一隻伺機而動的毒蛇。

而更可怕的是,——這樣的霧氣,並不只有一條。

它——它們,掛在女孩的手腕、腳踝、脖頸、腰部,無論賣葯郎怎樣施加了附在符咒上的力道,都沒能將它們拽斷,反而把這些香霧拽得更長。

賣葯郎一時無計可施。看起來單靠符咒沒辦法奈何它們,但缺乏了一定的條件,他無法拔刀出鞘。雖然說、雖然說,直到最後再解決這個也可以……他沉默的看了一眼正對故事結局糾結得要命的小姑娘。他還是心軟了。

而就在這個時候,阿芙拉偷偷睜開了一隻眼睛。

霧氣瞬間溢散在空氣中。詭異的驟雨依舊,夜色暗沉、風雨傾盆,實際上,卻什麼都沒有。

賣葯郎沉默了一下,伸手蓋住了她的眼睛,把故事的結局講了出來。

「她死了。」

賣葯郎超簡短的說。

「夫人死了。男人死了。家裡的僕從也死了。還死掉了城裡許許多多的美貌女子。這件事,在當時成為一樁懸案。」

阿芙拉等了一小會兒,沒有等來下半句話,頓時感到無力。

「這、這個是爛尾啊!」她咕噥著自己也感到茫然的這個詞:『爛尾』,不過卻覺得很貼切。「前面明明鋪墊的這麼完整!可是,這個結局——爛尾超討厭呀!」她又重複了一遍,不過這一次,是難過多於惱火的。

她已經隱隱約約的意識到了什麼。

不過,等到阿芙拉再次開口的時候,出乎於賣葯郎意料的,她把話題拐了個七扭八歪的彎,直接問:

「那麼,我想要去找那些客人的時候,你說『還不是時候』,是什麼意思呢?」

「……你知道,能夠被抓住的,除了人類、動物之外,還有時間嗎?」可是,賣葯郎卻問了一個與此完全無關的問題。

「是的,『時間』。就好像把時間當做一個物件儲存起來一樣,這樣的話,生存在某一個最美好時間裡的人,不就永生了嗎?」

這是一個新奇的觀點,阿芙拉安靜的聽著。

「那個原本不幸、又因為自己的選擇得到了幸運的女子,因為自己的幸運、又親手選擇了不幸。」賣葯郎訴說著過去的那個故事,「因為嫉妒,她想要得到人類無法企及的美貌,試圖以此贏得夫君的全部愛意。她殺死了美貌的女子,搶奪走了她們最靚麗的時間、存放在自己的身上,這樣的話,她就能保持永遠的美麗。」

「而時間——對人類來說,就是『記憶』。」

青年低聲說,感覺女孩的眼睫在自己掌心微微一顫。

「每一個踏進這座庭院的人,都已經陷入進了過去的這段時間裡了。他們會忘記自己人生中重要的事情——從最重要的開始遺忘,到最後,融化進這段時間裡,變成它的養分。」

「可是、我——」阿芙拉急聲說,她背後的雙翼翕動著,滿是不安,舒展開。

「你是神明,阿芙拉。」賣葯郎說,用另一隻手,安撫的摸了摸她的臉頰。

「然而,——時間,是最公平的。」

神明會被人遺忘。神明會消散在天地里。神明會泯滅成灰。

哪怕是再無所不能的存在,也無法抵擋住時間消失的蹤影。

賣葯郎安撫著她。

「不要怕。這是暫時的。記憶哪怕是被頭腦遺忘了,也會被身體所銘記住。——別怕,阿芙拉。」他聲音低下去,沉穩、冷靜,是賣葯郎獨特的溫柔。「因為只要相見了,就一定會想起來,所以,才暫時不能讓他們見到你。——你要帶我找到這段時間裡的『第二人』,有另一種力量潛伏在被凝固的這段時間裡面。我能感覺到它是辟除邪靈的、帶著清明的氣息,卻不知道為什麼它始終緘默不語。」

他們最終止步在一個小小的假山前面。

賣葯郎鬆開了手。阿芙拉冷靜了一下,睜開眼睛。

一個小小的、看起來五六歲的孩童,正蜷縮在假山的孔洞里。

和這座府邸的女主人完全相反,他長著一張極其醜陋的臉。

並不是視覺上有怎樣的衝擊,而是從感官上、感覺到「醜陋」。這個小孩是「丑」的。是「丑」這個意義本身。「丑」的無可救藥。

那雙細小的眼睛里迸射出恐懼和憎恨,從那條細細的聲帶里,迸發出和這個小身板不符的、銳利可怕的尖叫。

「滾出去——走開!滾出去啊——!!!」

他尖叫著,把自己和懷裡一根捆綁成長條狀的棍棒,向假山更深處躲去。

沉默了一下,賣葯郎「唔」了一聲。

「你知道為什麼蓮花這樣美麗嗎?」他回過頭來,向阿芙拉詢問。

與此同時,始終安靜沉默著的宅邸,就好像在沸水裡潑了一勺油一樣,瞬間炸響!

那些貼遍整個屋子的符咒飛到半空中,組成一個阿芙拉看不懂的文字,而這個始終散發出微光的宅院,就好像整個都變成「活」的了一樣,動了起來。

一片轟響之中,賣葯郎對阿芙拉,也是對自己,輕聲回答了:

「因為——它把根莖,埋在最骯髒的淤泥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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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綜]模擬人生能見鬼,救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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