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3.爭執

?好好並非終日跟許廷顥在王府貪歡,她還記得自己的大事。這一日她特意來養心殿，給多日不見的老皇帝請請安。好好不覺得自己小意討好一番，就能叫他改觀。所以這請安，更多的是一種形式。來探探路子。

養心殿中央放着一個四腳流帶紋人面魚人大鼎，青銅大鼎里散發出屢屢幽香,據說香是北靖王府送的,有安神醒腦定心的奇效。這是老王爺在西南作戰時,請當地老巫醫所配。許廷顥曾送給好好這樣一個荷包。宣和帝也是聽老皇姑說起過,這次犯了病，許廷顥便在某些人授意下，主動拿出來了。

好好低頭嗅了嗅那香，又抬頭打量四周,堂闊宇深的大殿,漆成了大紅色的,翻江倒海雲龍升騰的大柱子，高大的雕刻江山龍鳳的穹頂，再往前看,是四角垂地的鴉青色暗羽紋厚重落賬。明明已經是暖和天氣，走進了這裏，卻叫人覺得有點陰涼。

宣和帝不去后妃那裏就寢的時候,就會獨自歇在這裏。好好見到中人要去回報情況，便拽住了他，讓他別急。她只看一眼就好了，不影響陛下休息。好好移步暖廂,透過珠簾偷覷，宣和帝躺在龍床上，鬚髮都是花白，人老起來實在太快。好好觀看他現在的容顏，幾乎無法再回憶起當初見他的模樣。

五皇子正趴在他旁邊的桌案上看書，大概已經看了蠻久，有些打瞌睡，腦袋一點點的，好幾次差點磕到桌子上。他看到好好嚇了一跳，立即沖她使眼色，請他不要給皇帝告狀。好好輕輕笑了，沖他招手。過來，過來。

五皇子轉轉眼珠，小心翼翼的跳下凳子，躡手躡腳的跑過來。出了暖廂，他激動的拉着好好：「我在這裏已經從早上一直到現在了。剛剛還想着會不會有天神來救我。」

這小孩臉上滿滿都是興奮，彷彿出了牢籠的小鳥。好好握住了他的手，將他拉到了大殿外頭，「你是怎麼搞得？腮幫上都是墨水。」

五皇子對着水漏里的清水照了照，哈哈笑起來：「我犯困，迷迷糊糊的，把墨汁塗到臉上了。」他立即撩了水來洗：「父皇怕我偷懶，又怕母妃縱容我，便將我帶在身邊，盯着我看書。還逼着我背《韜略》綱鑒什麼的。」

「父皇是器重你呀。」好好摸摸他的頭：「宮裏這些孩子，都是卯足了勁兒才能博得一點關注」

五皇子歪頭笑道：「因為江山要傳給我。」

好好驚訝：「這話是誰告訴你的？陛下嗎？」

五皇子搖頭，下意識的回頭搜尋。好好明悟，又是宮裏那些眼頭活的太監或者宮女。於是指指他的唇：「記着，這話可不敢隨便說。會招禍的。」

五皇子似懂非懂。好好又道：「那暖廂里光線暗，看多了會眼睛痛，你記着按摩一下眼周的穴位，免得視力減弱。跟那董家大小姐似的。」

說到董敏芝，好好心裏未免再次嘆息，一個真正有學問的姑娘，可惜走了歧途。

正說着話，宮殿外又傳來了腳步聲，兩人一抬頭，便看到四公主趾高氣揚的走進來。她系著明黃色折枝小金蓮腰帶，腳下鳳嘴履，頭上掛珠釵，十分華麗。好好心道這人手頭無錢的時候，便走清高脫俗的才女路線，宣稱不愛俗物，如今好容易有了些名貴的俗物，便恨不得都掛在身上。可見話都是順嘴說的。

她看到好好，微微一驚，預備裝作看不見，但人又走到了跟前，只得不怎麼情願的問了個好。好好低頭瞅了眼她的膝蓋，又想到那些惱人的所為，憤憤的想，早晚有一天，我會叫你結結實實的跪下去。

好好不與她為難，四公主反而更得意。她借皇帝的手，拿走了北靖王府珍貴的遺物，既在李家顯擺了手段，又向好好炫耀了恩寵，心裏可是美得不行。

她挑起了一根細指頭，指尖對着五皇子，眼睛卻看着好好。「小五，你怎麼偷偷跑出來了？這麼貪玩怎麼行，你知不知道你肩上的擔子有多重？」她走上前去，拉五皇子的手，「父皇的教育你忘記了嗎？」

五皇子輕輕甩開了她的手，往好好後面躲。他怕這個姐姐，每次都捧著父皇，給他施加壓力，偏偏皇帝還覺得這個姐姐體貼人意，最懂他的心。

「是我帶他出來的。」好好實話實說：「中人說他已經在裏頭呆了快兩個時辰了。該出來轉轉。那暖廂里都是父皇的藥味，小孩聞多了，腦子不清醒。」

四公主竊喜抓住了她的話頭錯兒，當即抬高了聲音：「妹妹，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嫌棄父皇嗎？」

好好皺了皺眉，正欲抽身，暖廂里響起幾聲咳嗽，隨後是一聲悶喝：「外面怎麼回事，那麼吵？阿五呢，他又跑到哪裏去了！」伴隨着宣和帝話語的，還有他捶床的聲音。五皇子聽得直哆嗦，小臉上顯出害怕的樣子。

最近宣和帝望子成龍之心過於急切，未免有點太苛待他了。小小年紀，要一動不動坐上一老晌子，着實難為。

四公主得了機會，立即提了裙子跑進暖閣，「父皇。」

好好攜著五皇子的手走進去，就看到她一幅柔情可愛姿態匍匐在宣和帝身邊，還體貼的為皇帝拉好被子，握住了他枯瘦蒼老的手，忠心可憫孝心可嘉的姿態。「我方才剛到，六妹妹拉着五皇子殿下在外面玩耍。您別生氣，五皇子往日都很乖巧的，您的話他句句聽。今日這般逃出去，必然是意外。」

好好在一邊默默抓緊了手心，你就差直接說我逗引了五皇子，不讓他好好學習了。不過，你對北靖王府下手，已經超越我的底線，我早決定報復你。所以你現在表現的再討人厭，充其量是量的疊加而已。

「老五！是這樣嗎？六姐姐叫你出去你就出去了？你這麼聽她的話！」宣和帝怒了，面龐又開始漲紅，四公主急忙靠過去，又是拍背又是揉胸，柔聲安慰：「您別激動，別激動。」

心裏想的卻是，這阿六難道回心轉意了？終於識趣兒了些，知道未來皇帝是五皇子，所以來討好他？可惜遲了一步，第一個從龍功，可是我的。

然而她下一秒就看到了跟在阿六身邊，神情有些畏縮的五皇子，心裏不期然闖入往日陰影。本來喜歡她的，遇到阿六后，都會變得喜歡阿六。比如太后，五公主，難道眼下的五皇子也要變成這樣？

五皇子被皇帝一吼，默默走上前來，跪在了他面前，皇帝劈手一個耳光。五皇子臉龐頓時腫了起來，想哭又不敢哭，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四公主忙來說好話：「五殿下，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才學了多久？你知不知道父皇每天看奏摺要看幾個時辰？叫你讀這點書，你就受不了了……」

好好不耐煩聽她絮叨上前截住了她的話道：「人是我叫出去的。五皇子已經看了太久，背都有些挺不直了，就帶他出去散散。休息一刻鐘兩刻鐘，再看反而會記得更快。陛下不要急，您就這一個兒子，萬一逼壞了呢。」

她把五皇子拉起來，又招手讓太監來冷敷。

宣和帝看了兒子這般模樣，心裏也有悔意，知道自己打重了。但表面上卻無法表現出來，只得重重嘆息一聲，又躺倒在了龍榻上。

他仰頭看着自己兩個女兒，體貼卻麻纏的四公主，能幹卻狂獨的六公主。目光來回逡巡幾遍，視線還是落在了好好身上。「安國啊，你一直是朕最優秀的女兒，」

四公主聽到這裏心下不滿，只是不敢表現出來，只得老老實實地聽着。

「不過也向來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今天怎麼想起來看朕？」

好好不吭聲。

宣和帝嘆了口氣。他能感覺到自從上林圍場□□之後，身體就一天不如一天了。

他多麼希望這個女兒能識趣兒一點，如果有這個當着國公主的皇姐助力，依照她一貫的強勢作風，只怕會減輕不少障礙，可她偏偏就是不從，難道還要他親自開口求她嗎？

宣和帝幾度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抹不開面子。他想了個絕妙的注意，以後每天都召景德宮賢妃過來服持。他覺得自己找到了不錯的突破口。

四公主本是為了公爹求情而來，姚成步闖下大禍，李老大人自然有舉薦適當之責。四公主要藉機長臉，壓壓長房氣焰，豎自己的威風，便希望能謀個人情。但眼看宣心情不佳，便遲疑着不敢開口。

她為討恩典而進宮，卻無功而返，自覺不夠威風，更何況還要落在那余氏大嫂眼裏。

若她這次求來了人情，公爹因自己之功複位，那荊國公的爵位和世襲的官不就是他們二房的了？四公主鐵了心要爭嗣，哪怕宣和帝曾告誡過，也無濟於事。

腦子一轉，她想到了自己的生母，後宮里的王昭儀，和自己的妹妹八公主。雖然四公主向來端著高心氣兒瞧不起這母親和妹妹，但有事情需要幫忙的時候，也是不會客氣的。所以，王昭儀一看到大女兒忽然到來，一顆心就懸了起來。

八公主正在一邊的大理石心條案上畫畫，見到四公主有些意外，她急忙問好，又叫宮女上茶，沏姐姐最愛的武夷山大紅袍來。四公主也不多說話，只拉着八公主的手，上下打量。只見她穿着白底紅楓葉雲綾緞子裙，腰上系著水紅色白玉蘭鸞絛，腳上尖尖翹翹一雙鳳嘴鞋，頭上斜梳倭墮髻。水水的丹鳳眼，細細的蛾眉，奶白的臉皮兒，嬌俏的身材，如今豆蔻年華，自有一番生動鮮活。

八公主忽然被姐姐這樣看，她有點怪不好意思的，掩起袖子微微遮臉。四公主收回了神色，又打量書桌上的文字和書畫，略看看，便只誇好，隨即又問妹妹最近讀什麼書，浣花閣最近可又添什麼新人。八公主一一做了回答，四公主便嬌模嬌養嘆了口氣，給她談起古往今來的才女。這不可避免的，又談到了皇室女。

「妹妹覺得文成公主如何？」

「古唐時文成公主遠嫁西域，深明大義，不僅名留青史，還被藏區人民懷念，供奉在布達拉宮。自然是我輩楷模，女中英雄。」

四公主滿意的點頭：「既然如此，妹妹可願效法先人？」

八公主豁然一驚，手中茶杯落地，熱茶帶着茶葉打濕了一大片裙子。她站起身來，難以置信的看着四公主：「我的好姐姐，你說什麼呀？」

四公主也站了起來，唇角帶着微笑，眼神里卻有着無法忽視的冷淡：「我要說的，就是你聽到的。你理解的，就是我想表達的。如今我大夏吃了敗仗，西北戰事依舊艱難，朝中議和之風愈演愈烈。妹妹若能主動挺身而出，豈不就是我皇家的英雄，大夏的功臣？到時候你也會有個國公主噹噹，這功勞可一點都不比阿六在軍營打那兩下子小！」

八公主震驚的看着自己的姐姐。去和親意味着什麼，你不知道嗎，那些和親的公主，舉目無親滿眼草漠，過的是什麼日子啊。你說出這樣的話，你是我的親姐姐啊？

王昭儀再也聽不下去了，她伸手將八公主擋在身後：「阿四，你嘴上什麼家國大義，說的好聽。誰不知道你是為了自己？小八去和親，有了這功勞，你個出謀劃策的高人也沾光，你再去給皇帝求個情，讓你公爹辦這件事，他就有可以復起。而你就能順理成章奪李家的嗣位了是不是？」

四公主不意自己的心事被母親說的精透，當即惱羞上臉，「娘親這話什麼意思？難道只有我得好處嗎？你在後宮這麼多年了還是昭儀，若八妹和親，你那淑妃就封定了。這不也是為了你好嗎？」

王昭儀痛哭出聲抱住了自己的小女兒：「我不稀罕那什麼妃位，我這一生知足了。你別指望把小八從我身邊奪走。」

四公主又看妹妹，小八卻只會抱着母親哭，她心裏惱恨母親偏心，又覺妹妹沒本事，當下不說二話，拂袖離去。

「站住！」王昭儀在她身後大喊：「你要是敢去皇帝那裏提苗頭，我就一頭撞死在宮牆上，跟你斷絕母女關係！」

四公主脊背一寒，回頭看看痛哭的母妹，皺眉道：「好了好了，不過隨口一句罷了，瞧瞧你們的樣子，像天塌下來了一樣。我不說就是。」

她心事重重的出了殿門，但看到陽光普照，百花鮮艷，御河中的錦鯉正在爭食，公主們一個個嫁出去，皇子們一個個離開，這皇宮大院忽然如此空闊。她四下望了望，走向了翠微宮。她有事情，要跟容妃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