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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滿腹火氣的傅清暉來找簡讓,「這幫畜生,不但沒一點兒良知,還棘手得很。十二樓剩下六個樓主,昨夜卻憑空不見了兩個。其餘四個也是叫人恨得牙根兒痒痒——他們把那些令人髮指的罪名全都攬到了身上,不承認與柯明成有關,話里話外的意思是柯明成只是坐着收錢的老闆,別的都是他們的主意。」

跑了兩個,要幫柯明成撇清罪名。事情的確是讓人窩火,但也在情理之中。「攬月坊那麼大地方,人只在外面看守,當然免不了有漏網之魚。」簡讓並不心急,「這樣的話,也並非壞事。」

傅清暉問道:「怎麼說?」

簡讓不答反問:「傅先生怎麼說的?」

「他說不用着急,鈍刀子折磨柯明成一陣也挺好。」傅清暉道,「可問題是,他日後尋找機會跑了可怎麼辦?'

簡讓笑起來,「只要傅家做些功夫,不讓他登船的話,他就走不掉。」

「我可沒你們那份耐心。只要他在跟前,感覺就像是每日有蒼蠅在跟前晃。」

「那你有何高見?」

傅清暉吁出一口氣,「我也沒別的法子,要是有就沒脾氣了。」喝了兩口茶,他情緒有所緩和,「光顧著抱怨,差點兒把正經事忘掉。兩位先生等會兒就到,都與我大哥大嫂交情匪淺,說了說這些事情,他們知道如何行事。」

簡讓頷首。

兩位先生需要做的,是教導那些孩子詩書禮儀,潛移默化地教給他們正確的為人處世的方式。

孩子們被帶到這裏之後,學的都是歌舞琴棋書畫等技藝、對誰都伏低做小的規矩禮數,前者還好些,畢竟是可以陶冶情操的,後者卻是他們必須要去掉的糟粕。

傅清暉又道:「還有一件事,要請尊夫人出面幫忙。」

**

下午,鍾離嫵與季蘭綺進到攬月坊,水蘇、水竹隨行。

攬月坊里的女子,傅家的幾個男人自認不知如何對待,便讓傅夫人和鍾離嫵出面。

鍾離嫵和簡讓提出讓賀蘭城幫把手,對傅家並沒隱瞞賀蘭城來這裏的原委——後續的事情,賀蘭城和鈺欣還需要傅家的照拂,況且賀蘭城並沒做錯什麼,對傅家坦誠相待的話,只能得到理解和尊重。

由此,傅家對待賀蘭城的態度,不再是對待「浣香樓主」的抵觸、不屑。

傅大夫人是先到的,正在浣香樓的一樓喝茶,看到二人,笑微微站起身來,「簡夫人、賀妹妹。」

對賀蘭城只稱妹妹,而非賀樓主,分明是曉得原委之後有意為之,表明自己的態度。有些小細節,往往最見人心。

意識到這一點,鍾離嫵和賀蘭城心裏平添幾分好感,聯袂上前屈膝行禮。

傅大夫人連忙還禮,待得落座之後,先與鍾離嫵寒暄,「平時我總擔心去串門,卻擔心你忙碌,不好意思前去打擾。這七七八八的加在一起,便弄得到現在才能與你共聚一堂。」

「是我的錯。」鍾離嫵忙笑道,「怪我不爭氣,平日裏真是有一點兒事情就能忙上好幾日,到府上拜望的日子便一再延後。」

「成親沒多久,也難怪。」傅大夫人笑道,「一回生二回熟,你成親當日我就見過你,這次也算是正經坐在一起說話了,往後我貿然登門的時候,你可別怪我唐突。」

鍾離嫵由衷地笑了,「瞧您說的哪裏話。」傅家門內的女子,一個比一個會說話。

傅大夫人又對賀蘭城道:「以往真是沒想到,攬月坊里有你這般重情重義的女子,我聽老四說起的時候,心裏真是特別感慨。要在簡宅住一段日子吧?幾時得空了,便命人傳話給我,我去找你說說話。」又對鍾離嫵笑道,「我是恨不得跟你家裏的人都常來常往,日後去的勤也不能怪我。」

鍾離嫵笑道:「您肯去是賞臉,我求之不得。」

寒暄期間,鍾離嫵細細打量著傅大夫人,只覺得這女子極有韻味。應該有三十幾歲,看起來不到三十,容顏姣好,儀態端莊優雅,一身的清貴氣,言行則是親切隨和。

傅四夫人亦仔細打量了鍾離嫵和賀蘭城。鍾離嫵有着令女子都驚艷的好樣貌,舉止有着似是與生俱來的優雅、高貴,但不會讓人覺得高不可攀——甜美的笑容、清澈的眼神與人無形中拉近距離;後者樣貌亦是分外出眾,不知為何,氣質與舉止與鍾離嫵很相似,不同之處在於,她的態度很是謙遜柔和。

都是不同尋常的女子。

寒暄之後,三女子着手正事,讓攬月坊里十二樓的女子分批喚到面前。

一忙碌便是好幾日,因為這是很磨人但急不得的一件事:要給那些女子擺出事實,讓她們知道自己的處境,隨後要面對的便是她們的半信半疑、惶惑、茫然不知所措等情緒蔓延再得到控制,末了,有些人能當即表態,有些人則陷於兩難,不知作何選擇。

——後者居多。

這是讓人齒冷的情形。

傅四夫人和鍾離嫵明知道會有這種人,卻沒想到會有這麼多。賀蘭城倒是不意外,偷空對兩個人道:

「有一些人,早就開始自暴自棄了,就算是現在心心念念回家的人,也有諸多顧慮。便是能夠回家,她們會擔心日後的處境,到底深陷泥沼很久。

「有些說起來出身不錯的人,在家裏也不是多受寵愛的孩子——比如庶出。

「有些則是出身不好,從小家境拮据,又是女子,比起回到家裏被爹娘隨意許配給人,她們更願意享受現在被人追捧、手頭闊綽的現狀。別跟她們說骨肉親情,骨肉親情在貧賤面前,是可以忽略不計。

「少數幾個,根本就是被親人賣到青樓,又被擄到這裏的。親人不仁,又怎能讓她們對前程還有憧憬。」

她道出了一些殘酷的世情,亦是在為那些女子婉言解釋。不管怎麼說,她在攬月坊的時間已久,看到的悲涼之處太多。而有些事情,是尋常女子無從想像到的。

「可恨的還是外面的世道。」鍾離嫵嘆息。

「既然如此,那就多給她們一些時間斟酌,不為難,不輕看。我們也要想想法子——她們若是無家可歸、無路可走,便要另想法子安置。」

鍾離嫵與賀蘭城俱是頷首贊同。

這幾日,傅家兄弟四人、簡讓、齊維揚等人也沒閑着,慎重地商議之後,做了幾個決定:

柯明成帶上家眷即日搬離攬月坊,到傅家指定的宅院入住,並且要凈身離開;

攬月坊匾額摘下,島上再無這個所謂的風月場和;

留下來的四名樓主則日帶到傅家祠堂,以重刑處死,相關爪牙同罪;

逃離的對薇樓主、藏花樓主派專人緝拿;

攬月坊里留下來的銀錢——除去屬於賀蘭城和那些搖錢樹賺取的銀錢,全部用來安置深受其害的人。

誰做的孽,誰來還。

柯明成利用美色賺取的銀錢,一夕之間不再屬於他。而這樣的償還,當然遠遠不夠。

傅先生和簡讓得知那些女子想法迥異之後,很快有了應對之策:若有人願意留在島上,傅家會出面幫忙置辦田產,若是想有個長久的營生,傅家也會派專人幫忙;若有人想重操舊業,處死;若是想離開此地回故國尋親,等到明年春日便能成行,也會撥人手護送。

想離開的人,傅先生和簡讓為她們指定明年春日,是經過了深思熟慮:這件事需要簡讓、景林各自手裏在外的勢力,而景林歸期不定,但到明年春日一定會回來,這是他親口問過的。想要確保事情順遂不出岔子,只能等待他回來一起做出最妥善的安排。

這是無人島近幾十年來陣仗最大的一件事情。

最初,居民們或是一頭霧水,或是因着一同處死那麼多人有些忐忑不安,但在三兩日之後,便對柯明成同仇敵愾起來——

花雪每日都會到傅家名下一個茶樓撫琴唱曲,唱的正是她切身的經歷。

這件事,是鍾離嫵安排、賀蘭城相助、花雪心甘情願效力而做成的。

她們三個都明白,沒有一個活生生的人現身說法,人們便不知道柯明成卑劣齷齪到了什麼地步。

見這方式可行,花雪和賀蘭城又合力譜寫了幾支曲子,唱的是身世更為凄慘的人的遭遇。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很快,攬月坊里的骯髒勾當傳遍街頭巷尾。

傅大夫人來找鍾離嫵、賀蘭城說話的時候,道:「我家老爺說,先前真是做夢都沒想到過,會親身經歷這種事。」

鍾離嫵只是笑了笑。她與簡讓又何嘗想到過今日種種。原本,他只是要親手除掉一個堪比賣國賊的貨色,她只是要為鍾離、季兩家除掉最後一個仇人。若是可能,他們情願攬月坊只是個相對乾淨的風月場合,沒有那麼多的身世飄零之人受盡苦楚。

賀蘭城又何嘗想到過這些。她以前不過是想把鈺欣帶離火坑,雖然很想,但不敢奢望毀掉攬月坊。

**

有了明確的章程,餘下的事情就好辦得多。

那些女子不論情願與否,都做出了選擇,大多數帶上傍身的銀錢,住到了傅家特地給她們收拾出來的一所宅院,先讓她們靜靜心,過些日子再着手置辦產業——柯明成和逃離的兩個樓主付出最終的代價之後,她們才能真的開始新生涯。

至於那些小倌,自最初就是一心離開這裏,沒讓任何人為難。如今也結伴住到了一所宅院。

攬月坊里漸漸空置下來,簡讓選了兩個人,去裏面查看所有的機關暗道,藉此找到追蹤逃離的兩個樓主。

在時間上來看,似乎有些晚了,但就地域而言,沒有早晚的區別。無人島不是疆域遼闊的哪個國家,在島上尋找兩個人,對於曾經跟着簡讓出生入死的人來說,並非難事。

住在簡宅的七個女孩,鍾離嫵得空就去看看她們,詢問衣食起居上是否有短缺,下人是否不盡心,女先生教她們讀了那些詩書。見女孩子們一日日的開朗、活潑起來,長長地透了一口氣。

就這樣,鍾離嫵與她們逐步熟稔,得知了每一個人的身世,每一個都在盼著回家。

同來的三個男孩,適應能力很強,過了十多天,男先生就不需來了——杜衡、凌霄和麒麟各自帶一個,讓三個人幫他們打理手頭一些事,不會就耐心地教,辦得不妥就婉言點撥。

九姨娘變得識時務起來,主動找到鍾離嫵,說了自己的打算:她早就斷了回家的心思,要留在島上,找個事由安度餘生。鍾離嫵就讓她去見了見傅大夫人。

傅大夫人同意了,但是將人單獨安置了。到底是不放心,怕這個人一時一變,與別人同住的話,說不定會變成惹事精。

鈺欣則經常留在賀蘭城房裏,學習正統的學問、規矩,閑來一起回憶以往的人與事。

這樣過了一個多月,簡宅的氣氛恢復了慣有的其樂融融,並且熱鬧了許多。

隨後,鍾離嫵意識到自己可能有了喜脈,因此愈發願意留在家裏,與水蘇、水竹、七個女孩子說說笑笑,或是請傅家四位夫人過來吃一餐飯,閑話一陣,再有時間,便抱着園治之類的書籍用心閱讀。

簡讓也清楚她這麼安分因何而起,嘴上沒說什麼,心裏卻時時刻刻洋溢着喜悅。

預感幾乎讓他篤定,阿嫵有喜了。

因此,把能夠想得到的一些比較重要的事情抓緊籌備起來。就算是他想要孩子想瘋了,也無妨,着手的事絕不會是無用功,總有一日能派上用場。

**

柯明成與柯夫人這一段日子過得很凄慘:

他們是凈身離開攬月坊,住進的宅子裏又是一兩銀子都沒有,手裏只有傅家管家送來的二十兩銀子。

二十兩銀子,以前在地上看到,他們都不屑撿起來。奢靡的日子過了太久,哪裏受得了這種落差。

受不了不止是他們,十二個小妾有兩個哭天搶地,有四個往死里掐架,餘下的六個找機會跑了——包括柯明成最寵愛的柳姨娘。

跑掉的去了何處,是何下落,他們不知道。沒處打聽,附近的居民都知道他們是誰,見了他們,除了給一記冷眼、呸一聲,再無別的反應。

明明活在塵世,卻像是住進了地域。

柯明成親自安排逃離的對薇樓主、藏花樓主,一直沒來找他。

他想,只剩下了最後一條路。

再走不通,那麼,自己還是趁早自盡為好。一旦落入簡讓或鍾離嫵手裏,不知道是怎樣凄慘的死法。

由此,這日一早,他離開住處,徒步去了簡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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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寵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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