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4.第 204 章

204.第 204 章

巫王手停在半空,眼角控制不住的溢出水澤,喉間更如被烈酒灼燙,艱澀道:「以前,皆是父王對不起你……日後,父王決不會再讓你受任何委屈!」

回應他的,是一陣沉默。

半晌,只聽對面少年緊抿起唇角道:「我能否,見一見子彥公子?」

「你……」

「好,好。」巫王胸中湧起一股酸澀,面部肌肉抽搐了幾下,強作笑顏,轉頭吩咐子彥進來。

子彥正等得焦灼,乍聽到巫王傳喚,幾乎疑是夢裏。他疾步走至草簾外,忽又停下來默了一瞬,才如舉千斤的掀簾走了進去。

縱使做足了心裏準備,在望見那個以慣有姿勢坐在棋盤旁的少年時,子彥亦忍不住眼眶一紅。

巫王如鯁在喉,滿腔苦澀中,又隱隱夾雜着得而復失的喜悅。這一路奔襲,他損兵折將,滿鬢風霜,歷盡千難萬苦,總算沒有白費。正猶豫着該開口說些什麼,便見九辰扣下一顆把玩許久的黑子,嗓音冷沉,客氣而疏離的道:「王上可否迴避片刻?」

巫王神色一僵,怔了一瞬,不知是因為這突然陌生的稱呼,還是因為這疏離的行為,喉嚨滾了又滾,竟破天荒的妥協,拾起青龍劍,悵然若失的出了亭子。

亭外,夜風襲人,熊暉正按劍踱著步子。見巫王掀簾出來,他趁隙往亭中看了眼,心中一松,才迎上前恭施一禮,道:「夜裏風急,君上可願到楚軍帳中一歇?」

巫王神色猶有些怔忡,緊了緊身上的龍紋披風,看也沒看熊暉一眼,徑自步入了夜色之中,消解一腔煩悶。

亭內,子彥慢慢撩袍跪坐下去,顫抖著夾起那枚被巫王胡亂擺放的白子,重新在棋盤上落下。九辰聞聲,摸了摸棋子位置,跟着落下黑子。

時間過得極慢,不過一炷香的功夫,兩人指走如飛,黑白子廝殺間,竟彷彿過了一世光陰。

待一局終了,子彥已雙目泛紅,滿面水澤。一雙手,更是顫抖得無法握子。

九辰拿掉一顆白子,極低的笑了聲,道:「此局險勝,是我佔了兄長兩子便宜。」

子彥大慟,看着那少年手指在棋盤上來回摸索,低頭默默收拾棋局,再不是昔日顧盼神飛、驕傲張揚的模樣,再忍不住閉上眼,愴然落淚。

平復許久,他哽咽道:「這一路,父王不眠不休,日夜翻閱醫書,找了許多可以醫治眼疾的方法,還沿途尋訪了許多名醫。跟我們回巫國吧,兄長定會傾盡全力,治好你的眼睛。」

九辰握棋子的手一滯,默了默,語調極隨意道:「外公說,他已有辦法治好我的眼睛。在哪裏治,都一樣的。」

又道:「我在西楚過得極好,你們不必挂念。」

這聲「外公」叫得何其順口親昵,子彥一震,哀痛而絕望的道:「西陵衍狼子野心,又向來冷酷寡情,豈會真心待你?」

「兄長實在擔心,有朝一日,他會利用你對付巫國。譬如此次,他若真為你着想,便不會讓你來闕關!」

「兄長多慮了。」九辰漠然道:「闕關之行,是我主動提出的,與外公無關。」

「他待我很好。我生病時,他會請西楚最好的大夫給我看病,我遇到危險,他會擋在我前面,替我消災解難,我所穿所用,皆是最華美奢侈之物。我長這麼大,第一次活的像一個真正的王族子弟。」

「他是不是真心,又有何妨?」

子彥臉色煞白,一顆心顫抖得厲害,沉痛中,又隱隱夾雜着幾絲火氣,雙唇翕動許久,竟說不出一字來反駁。只耳邊忽然傳來絲絲細碎的開裂聲,低頭一看,那方棋盤,竟被他生生捏的裂開了一條細縫。

「巫國雖是我的故鄉,可七歲以前,我在那裏無牽無掛,那裏也無人牽掛我。直到後來兄長出現,我才算有了第一個親人。」

「今日我來,一是同兄長告別。」九辰慢慢抬起頭,道:「二是想問問兄長,巫子玉,我殺的好不好?」

一字一句,皆如尖刀攪動着心口。子彥大慟,目中終於流露出痛悔絕望之色。

當年,若非他設下圈套,將那個小小的少年騙入西苑,他們的命運軌跡都會發生改變。若非因為他這個兄長,那個少年,不會過得那麼辛苦,也不會,被逼入絕境。

醫官說,世子的眼疾,已持續兩年。可那個少年,在他面前,從來都是驕傲張揚的模樣,並未展露過一絲一毫的蛛絲馬跡。以至於他也總習慣性的認為,他很強大,這世上好像沒有什麼事情能真正擊敗他。

兩年的時間,他的眼睛,究竟出現過多少次問題,他心底里,一定是害怕的罷。

那些欺騙,那些罪孽,他無從辯駁,更不想辯駁,只能痛苦的閉上雙目,淚如泉湧,道:「對不起,我,不是一個好兄長。」

九辰蒼白的面色,瞬間慘白如紙。也只一瞬,他便像一個喝醉酒的孩子般,低聲笑了起來。

子彥顫抖著伸出手,無聲哽咽:「我知道,我並無資格帶你回巫國。可西楚,畢竟是異鄉。巫國,才是你的家。你打算一輩子都漂泊在外么?」

「家?」

九辰冷冷挑起嘴角,道「子彥公子說笑了。如今,那裏已沒有我的親人,怎能算家?」

子彥還欲再言,熊暉蠻橫的聲音,驟然在亭外響起:「小殿下,三更將至,起西風了。王上還在等你回去,不可久滯——」

誰知,話音未落,便被另一個更蠻橫威赫的聲音打斷:「住口!孤的家事,豈容你一個外臣插嘴?」

卻是巫王,不知何時冒着一身清寒回來了。

熊暉雖心懷不滿,也只能恨恨捏拳,不甘的退下,愈加警惕的探聽着亭內的動靜。心中卻想,這巫啟和巫子彥,想方設法的想帶小殿下回巫國,他須得一萬個小心防著才是。

直到盯着熊暉退出五步遠,巫王才掀簾進去,雙目顫動的盯着亭中的黑袍少年,聲音亦微微顫抖:「說什麼傻話!只要孤在,巫國就永遠是你的家。今夜,父王就帶你回巫國!」

九辰轉過眸子,冷冰冰的看過來,道:「外公說,我出生在巫山。那裏才是我的家。」

「前塵往事,皆已過去,望王上儘早退兵,莫再糾纏。」

語罷,他扶著棋盤起身,便要離開。

「站住!」

巫王墨眸一縮,難以置信的望着對面表情漠然的少年,艱難的道:「你還在因為以前那些事恨父王,對不對?」

他仍記得,當年,當龍首四衛稟報世子私自闖入西苑、還在思戾殿內待了一夜時,他是如何的勃然大怒。他可以容忍一切,卻決不能容忍那個毒婦靠近西苑半步。

暴怒之下,他動用了杖刑。垂文殿中,只有七歲的少年倒在血泊中,唯獨一雙黑亮的眸子,始終倔強的望着他,直至徹底昏死過去,都不肯吐露一字。

後面的事,他沒有關心過。他只記得,之後整整十天,那個平日點卯操練絕不遲到的少年,都沒在東苑大營出現過。

還是列英悄悄回稟,是王後身邊的女官隱梅,親自到營中為世子請的病假。他哂然一笑,不屑一顧,心中騰起濃烈的厭惡。

依照他定的規矩,就算是王后要為世子傳醫問葯,也需經過他的允許。可那十天裏,他並未接到過這樣的請求,也並未聽到關於九辰的任何消息。

顯然,那個毒婦根本沒把他的話放在眼裏。這些事,當時的他,也只如飛鴻過沼,隱約留了些印記在腦中,並未放在心上,只當是那毒婦自作自受。如此忽然憶起,他只覺悵然若失,似是丟掉了某樣極重要的東西,即使想尋根問底,也再不可能了。

巫王自然也不可能知道,當年,那個重傷昏迷的小小少年,被兩個內侍胡亂抬回沉思殿後,失血過多,高燒不止,獨自在殿中煎熬了一夜,險些斷了氣。

若非隱梅及時發現,悄悄請了景衡以一顆吊命的丹藥從閻王手裏奪回了人,只怕那少年也沒機會長大。

「以前……」九辰默了半晌,低聲笑道:「若我和子彥公子,註定要有一個人承擔那些陰謀和罪孽,由誰來承擔,又有何區別。」

子彥俊秀沖靜的面上,不知不覺,已溢滿淚澤。

巫王喉結滾了滾,千言萬語凝在腑中,竟找不出一個稱心的詞來表達心底那份深重的悔恨。這一路,他查閱了許多種可以治療眼疾的方法。他甚至已經想像了無數遍,那少年在聽到這些方法時,眸底乍然燃起的一點亮光。他甚至還妄想過,或許,是那些醫官診斷失誤,失明之事,只是以訛傳訛的無稽之談。

可此刻,他卻恐慌了起來。他沒有料到,眼前的少年,會如此沉寂,沉寂的如同一潭死水。沒有怨恨,沒有驚怖,沒有昔日的桀驁,更沒有昔日的意氣。

他心頭忽得大慟,隱隱覺得,有些東西,他一旦失去,便永遠都不可能再抓得住了。正如多年前,巫山神女樹下那個彎弓射雁的紅衣少女。

巫王失神的望着對面眸色晦暗的少年,淚水再次模糊雙目。出征前,他特意去了一趟世子府,書閣的南窗下,便擺着這樣一方棋盤,上面尚有散落的黑白子。孟梁道,世子自小性情孤僻,極少參加王族子弟的遊樂活動,回府後,除了研究那些稀奇古怪的機關陣法,最常做的事,就是坐在窗邊,自己跟自己玩棋子。有時,甚至能玩上一整夜。

那一刻,他才絕望的發現,那個本應得到他所有寵愛的少年,是如何獨自一人在孤獨中長大。正是這種深重的孤獨,讓那個少年擁有了一顆強大到可怕的心和一次次孤注一擲的瘋狂行為。

前所未有的悔恨和愈加濃烈的希冀,鋪天蓋地的席捲而來,巫王驟然激動的道:「以前的錯,父王都會改。跟父王回去,好不好?父王會治好你的眼睛,會傾盡所有的彌補你,讓你擁有本應屬於你的一切!」

回應他的,又是一陣突如其來的死寂。

繼而,九辰俯身撿起一顆黑子,細細把玩著,笑道:「王上錯了。那一切,都是屬於那位九州公主的,不是我。」

他說的很平靜,隱隱夾雜着一絲漠然和嘲諷,唯獨沒有期盼。頓了頓,忽又挑起嘴角道:「我和王上一樣,都是被她拋棄的人。王上若想彌補,該去找她的衣冠冢,而不是我。」

語罷,他又把玩片刻,才極隨意的將那顆棋子扣在了棋盤上。

「子沂……」巫王再抑制不住,悲聲喚道。

九辰動作一滯,片刻后,緊抿起唇線,極淡漠的笑道:「這世上,只有九辰。他不是王上所深愛的九州公主,更不是九州公主所期望的那個骨肉。他自小野性難馴,不被王上所喜,像個孤魂野鬼一樣,活在這世上。他睚眥必報,不僅親手殺死了王上最疼愛的侄兒,還設計害死了王上最敬愛的兄長。他手上沾著巫人的血,王上永遠不可能毫無芥蒂的待他,甚至有一日,會恨他。」

巫王臉色白得嚇人,一對眼球,卻是佈滿血絲,戾氣逼人。片刻,他有些崩潰的吼道:「不是這樣!不是這樣的!你告訴父王,父王究竟要如何做,你才肯回去?」

九辰默然,恍若未聞,只扶著棋盤起身,循着記憶,一步步,藉著亭柱,朝外面摸索著走去。

「孤不許你走!」

「砰」得一聲,巫王一拳砸到棋盤上,目眥欲裂,眸底泛著殺氣騰騰的血光。黑白子散了滿地,他幾乎是發泄般一腳踢開棋盤,拔劍而起,淚水縱流,大笑道:「借口!借口!這些都是借口!你心裏,其實就是在恨我這個父王!對不對?」

子彥大驚,正欲攔住巫王手中之劍,熊暉已當先一步沖了進來,橫劍擋在九辰前面,和巫王怒目以對。

守在亭外的護靈軍靈士察覺到裏面動靜,亦紛紛拔出劍,隨時準備衝進來拼殺。空氣中,處處瀰漫着炮仗味兒。

「沒錯,這些都是借口。」

一陣靜默后,九辰忽得扯了扯嘴角,露出抹冰冷的笑:「我恨你。所以,我不會跟你回去,不會給你一絲一毫彌補的機會。」

「你的餘生,都活在痛苦和追悔之中,便是我之所願。」

巫王僵立在地,腦中一片空白!曠野之上的寒意,鋪天蓋地的席捲而來,幾乎令他渾身戰慄,毛骨悚然。

多少年前,阿語也是這樣,報復般的笑道:「阿啟,你知道,生不如死,是怎樣的滋味么?」

最後,他終是沒能抓住她的衣角,獨自一人,在追悔和恨意中度過了十八年。而今,彷彿另一個輪迴,他又要在追悔中,度過不知多少年歲,直至老去,直至記憶消退,直至記憶中的人和事漸漸被磨滅的不剩一絲痕迹。

一場虛驚!熊暉擦了擦額角冷汗,又偷眼覷了覷身後的少年,剛要請示,便聽那少年冷冰冰的吩咐:「我父王會答應退兵。熊將軍,回越女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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