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第 202 章

202.第 202 章

闕關,昔日雲國第一大關,雄踞於西楚與漢水之間,乃兵家必爭之地,巍峨險壯不輸越女關。因此地風景壯麗,歷代雲國皆曾在關中大興土木,建宮闕,築高台,遊樂賦詩,招賢納士。

可惜,雲滅后,闕關便被一場無名大火夷為平地。雕欄玉砌皆化為飛灰,只余了一處被風沙磨礪的破敗的石砌三丈高台,孤零零的聳立在曠野之上,與歲月抗爭着,彌留着曾在九州大地留下濃墨重彩的那一抹雲國餘韻。

這日剛剛入夜,枯寂了十多載的闕關故地上,突然響起了悶雷般的馬蹄聲和轆轆的車輪聲。

巫楚在越女關血戰的消息一傳開,周圍百姓早已舉家遠遷,躲避戰火,留下的,只有那些實在走不動的老弱病殘。這些久居邊關的老人,對戰爭的氣息格外敏感,乍聽到這番動靜,立刻拄著杖的從門內探出頭,四處張望。

跟隨這些戰馬一起抵達闕關的,是一列列驍勇善戰的楚軍戰士。他們盔甲上還有惡戰留下的血色,目光無一不殺氣凜冽,腰間是隨時準備破鞘而出的利劍,背上是威力巨大的大鐵弓。

老人們一皺眉頭,暗暗吃驚。從昨夜至今晨,巫楚鏖戰,勝負未分。如今,這些楚兵緣何能大搖大擺的挺進距巫軍駐地不到十里地的闕關,且數量只有寥寥數百人。

夜色漸深,曉月初上,戰馬如踏着滿地銀霜,和楚兵英武肅殺的面容交相呼應。隨着主將一聲號令,將士們自覺的朝兩邊靠攏,留出中間一條寬闊的夾道。

轆轆的車轍聲復又響起。一輛由四匹馬拉着的華麗青蓋馬車,從夾道中緩緩駛出,四壁繪有繁複精緻的青木雲紋,儼然是天子車駕的規格。

偷偷觀望的老人們下意識縮了縮腦袋。莫非,竟是楚王親自駕臨闕關?

熊暉驅馬來到馬車前,微垂頭,畢恭畢敬的抱拳回稟:「小殿下,闕關已至。」說罷,也不等車裏有回應,便召來兩名身形壯碩的楚兵,自行吩咐:「恭迎小殿下下車。」

一名士兵單膝跪於車前,當做馬凳,另一名士兵則推開車門,往車廂內探去。

馬車內鋪着柔軟的狐皮,裝點十分精緻舒適,可坐可卧。車壁上懸著一盞油燈,燈下卻是一方棋盤。

一個黑袍少年,正端坐在棋盤后,一手執黑,一手執白,自己跟自己玩棋子,側顏蒼白寧靜。棋已至中局,廝殺正厲害。

圍棋,是楚軍日常操練的課程之一。那士兵看得瞠目結舌,半晌,舌頭有些打結的道:「小殿下,闕、闕關到了,該下車了。」

那少年恍若未聞,思索半晌,落下一枚白子,才偏過頭,微挑起眼角,瞥了那士兵一眼,道:「喚熊暉來。」

分明是一雙毫無殺傷力的盲目,那士兵卻不敢直視,應了命,自去向熊暉稟報。

熊暉習慣性擰眉。這位小殿下的性情,他向來捉摸不透,這次闕關之行,他亦是打起了一萬分的精神來應付,生怕出了什麼差錯。

離開越女關前,他依照楚王命令,忐忑的把丹藥送到了九辰面前。本以為,要費一番周折,才能逼迫九辰服下丹藥。誰知,這位小殿下聽完他轉述的楚王之言,將那顆丹藥把玩半晌,彷彿那是件稀世寶貝,什麼也沒問,便捏碎服下了。

只嘴角略帶諷刺的扯了扯。

他暗自詫異,向關內守將打聽了一番,才知道在他來之前,那位已被「亂箭射死」逆賊巫子玉突然從擔架上詐屍,竄至小殿下跟前說了一番胡話。

小殿下聽完后,面如白紙,用羽箭在巫子玉身上捅了許多血窟窿。直至巫子玉徹底斷了氣,尤不解恨。

至於那通胡話的內容,守將沒有聽清,也沒有記住,只依稀能憶起「巫子彥」「暗血閣閣主」幾個關鍵字眼。

從越女關到闕關,提心弔膽,好不容易安全抵達越和談地點,熊暉剛要在心底略鬆一口氣,沒想到這位沉默了一路的小殿下竟點名傳喚他。

只望,莫要節外生枝才好。

熊暉眉頭擰得更深,翻身下馬,探頭到車廂里,拱手問:「末將在,小殿下有何吩咐?」

車廂內,靜的針落可聞,只有棋子落在棋盤上的聲音。

九辰自顧玩了一會兒,才把弄著一顆棋子,不緊不慢的問:「無甚要事。我只是想請教將軍,此次和談,我是以楚王外孫的身份,還是以楚國階下囚的身份?」

熊暉乾笑兩聲,道:「小殿下乃九州公主之子,身負鳳神血脈,至尊至貴,王上更是疼殿下入骨,何來什麼階下囚之說?」

九辰「啪嗒」扔掉手中黑白子,露出腕間兩條刀槍不入的粗重鐵鏈,扯了扯嘴角,道:「可惜,我終究只是個階下囚而已。」

復扯了扯嘴角,便推開棋盤起身,拖着手腳上的鐐銬,也不理會熊暉伸來的手,反而喚了先前的那名士兵過來,扶他下車。

熊暉訕訕收手,忙吩咐:「夜裏風大,快將披風取來。」

披風連着兜帽,虛設兩袖,寬大裹圓,設計很是巧妙,穿上之後,恰好能遮住手腳上的鐐銬。

見那少年下車,所有楚兵皆微微垂首,神色肅穆,不敢生出絲毫不恭之態。

曠野上烈烈西風擦面而過,不遠處隱隱傳來塵封在記憶中很久的號角聲。

九辰仰起頭,默然而立。自從雙目失明,他便格外喜歡黑夜,因為只有在夜裏,靈敏的耳力才能比一雙眼睛都更有價值,更能保護自己。

熊暉陪站了會兒,依例詢問:「王上吩咐,關中苦寒,馬車裏的禦寒之物,皆可搬出來,供小殿下使用。小殿下想要狐皮還是大氅?」

九辰道:「無需這些。若方便,請將軍帶上那方棋盤。」

今夜這場和談至關重要,熊暉不敢拂逆他心意,應了聲「諾」,便命人去搬。

見面的地點,就在闕關僅存的那座三丈高台上,台上的宮闕均已被焚毀,只殘存了一座石亭。此時,石亭四周皆圍了稻草編成的帘子,以防對方暗箭,地上亦鋪着長長的草席。按照規矩,除了兩三名隨行人員,所有隨行的士兵只能留在高台之下。

剛拾階幾步,身後,忽然傳來纏鬥聲和騷動。

熊暉渾身神經正緊繃着,聞聲,唰的抽出寶劍,正要踩着石階騰空而起,一抹青影,已踏着凌厲劍氣,衝出包圍圈,掠至眼前。

「離恨天?!」

熊暉臉色大變,還未出招,握劍的虎口,便被震得微微發疼。可憑着沙場拼殺的一身膽氣,他依舊橫劍怒問:「你意欲何為?」

離恨天青衣之上尚染著大片血色,聞言,略一振袖,不耐煩的將熊暉逼開,一個箭步沖至九辰跟前,急道:「跟師傅走。」

因為看不見,九辰愈加敏銳的感受到,離恨天周身瀰漫的可怕而強大的內力,就像,被陡然拉滿的弓弦,隨時可能崩裂。他剛擺平巫山護靈軍那些刁鑽的陣法,根本不可能保留着如此體力,此刻馬不停蹄的闖入闕關救他,定是拼出了全部修為,先發制人,唬住這些楚兵和熊暉。只是,熊暉久經沙場,出身武林世家,並不好對付,更不會被他一道劍氣輕鬆擊敗。

果然,正想着,便聽半空中傳來一聲喝叱,熊暉挾劍殺了回來。離恨天被激怒,掌間劍氣暴漲,直接將熊暉甩出丈遠。熊暉看出離恨天急於求勝的心思,抓住機會,再次殺回。他力大無窮,體力上佔了絕對優勢,加上從四方圍過來的楚兵,竟漸漸將離恨天逼入高台一角。

身為楚王心腹,熊暉深知楚王對離恨天忌憚已久。此次離恨天帶領修羅余部殺上巫山,破壞楚王計劃,直接導致十八蠻國兵圍寰州,已極大的觸怒楚王,楚王恨不能生啖其肉。今夜此人主動送上門來,若能藉機將他拿下獻於楚王,定是大功一件,同時也除去一個心頭大患。

如此想着,手中殺招畢現。周圍楚兵見狀,亦悄悄抽出兵器,協助熊暉捉拿這位已是困獸之鬥的青衣劍客。

「住手!」混亂的纏鬥聲中,一個冷沉的少年聲音乍然響起。

熊暉並不撤劍,大吼一聲,祭出殺招,目眥欲裂道:「此人罪大惡極,乃王上親口下令捕殺之人,小殿下莫要插手。」

這一劍攻勢極猛,準確的刺入離恨天左肋下,帶起一串血花。餘人皆趁虛而入,肆無忌憚的從青衣人後背偷襲,斬起道道血霧。

離恨天悶哼一聲,半跪在地,一身青衣盡被血染。他已筋疲力盡,依舊睜著血紅的雙目,傲視眾人。熊暉大手一揮,楚兵立刻衝過來,將他圍了起來。

九辰雙耳一動,隱約意識到什麼,緊抿起嘴角,自己循聲摸索著、跌跌撞撞走下石階。沉重的鐐銬擦過石階,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離恨天難以置信的望着那少年寬大的披風下若隱若現的沉重鐵鏈,初是震驚,胸口如遭石擊,繼而胸中鈍痛,痛心疾首破口大罵:「西陵衍,你這個混蛋!」

楚兵大怒,欲施以懲戒,卻被熊暉攔住。

見九辰毫不受盲目影響、方向準確的朝包圍圈走來,楚兵不敢傷他,亦不敢攔他,只能自覺的讓出一條道路,目不轉睛的盯着那少年步履艱難的行至青衣人身邊。

「他們可好?」九辰單膝點地,半跪下去,輕問。

「好,他們都很好,很安全。」

離恨天目光顫動,落在那少年靴邊泛著森冷光澤的鐵鏈上,心痛道:「是師父回來晚了……」語調隱帶哽咽。

他理解九辰的驕傲,便更加理解在大庭廣眾下戴着這副屈辱的鐐銬,於這少年而言,意味着什麼。自滅國之殤,這是他又一次,如此的痛恨一個人。只不過,這一次的痛恨對象,換做了楚王西陵衍。

九辰不甚在意的挑起嘴角,道:「以這個身份面對他,我總能少些愧疚,也好。」

離恨天眼眶發紅,道:「如今,後患已除,他再也威脅不到你,你也再不必……如此委屈自己。」

九辰點頭,道:「以後,離俠也莫要再因為我犯險了。」

離恨天憾然道:「你終究,不肯喚我一聲「師父」。」

九辰復緊抿起嘴角,沒吭聲。直到,闕關枯寂的大地上,再次響起沉悶而急促的馬蹄聲。

熊暉臉色一變,道:「是巫兵來了。」

九辰亦循聲偏過頭去。雖然眼前是無邊無際的黑暗,可這聲音卻如同一聲驚雷,將心底深處的那些記憶碎片全部震了出來。

手腕驀地被人攥住,九辰回過頭,看到了雙目血紅的離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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