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第30章 悟菩提
「不回天上了嗎?聽說天庭還給你準備了『齊天大聖』的受封大典,玉帝這次還是很上道兒的。」瘋道士站在東海之濱,手裡上上下下拋著酒葫蘆,看得我腦門一陣陣疼。
「不回去了,我覺得人間好,比在天上當神仙自在!」我吹著鹹鹹的海風,胸中前所未有的開闊。
瘋道士搖搖頭,一臉惋惜道:「唉,捅破了天還封官,如來缺心眼兒;封了官還不要,你也缺心眼兒。老天爺真是不公平啊,怎麼這智慧全分給老子我一人了!」
我鄙視他一眼:「我說,那息壤是上古真神遺留的神物,你是如何收的?」
「什麼神不神,佛不佛的,我是靠五行之力破除的。木克土,為師乃純木屬性,懂不小屁孩?」瘋道士不以為意道。
一聽小屁孩我就來氣:「五行之力也分強弱,你的木乙真氣若能克上古息壤,只能說明法力更精純,修為更深厚……」
瘋道士得意的眯起眼:「繼續,繼續,為師喜歡聽人……嗯,說實話……」
我吐出口濁氣,懷疑的看著他道:「你到底是誰?」
「嘿嘿,徒兒你不是知道嗎?為師是西崑崙蟠桃園一把手,掌管著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棵桃樹,嘖嘖,還有一票採摘的仙女……」瘋道士看我眼色越發鄙視,只好收斂笑意,輕咳一聲,「其實……我也是最近還想起來自己是誰。龜兒子的,說起來老子這幾千年過得都是他娘的糊塗蛋日子!」
他唉聲嘆氣的搖晃了半天腦袋,隨手召來筋斗雲,沖我一招手:「愛徒,想知道的話隨為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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盤古開天,三皇治世,五帝定倫,世界之間,遂分為四大部洲:東勝神洲、西牛賀洲、南贍部洲和北俱蘆洲。
瘋道士連飛了一日一夜,橫跨西天與西海,終於停在了西牛賀州地界一座林麓幽深的秀麗高山上。
千峰立戟,萬仞開屏。奇花瑞草,修竹喬松。枯藤纏老樹,古渡界幽程。飛鳥啼聲近,源泉響溜清。日映嵐光輕鎖翠,雨收黛色冷含青。重重谷壑芝蘭繞,處處巉崖苔蘚生。起伏巒頭龍脈好,必有高人隱姓名。
我不免有些詫異,中天土神洲大地本已極為寬廣,四部洲中最偏遠的便是西牛賀州,聽聞是個比蠻荒還鳥不拉屎的邊陲之所,實在想象不到還有這等仙山秀水、洞天福地。
瘋道士笑得滿臉是牙齒:「悟空,怎麼樣?為師這山頭還不錯吧……」
「這是……你的產業?」我難以想象窮光蛋一樣的人竟然一夜之間成了暴發戶。
「當然了,那時候土地不貴,房價也沒有現在這麼高。為師很有遠見的包了這方寸山,這裡環境這麼好,建個度假村怎麼樣?」
我嘴角抽了抽,不置可否。
隨他出了深林,約行了七八里遠,便望見一座孤懸於峭壁之上的仙靈洞府。洞門緊閉,門外奇花布錦,橋邊瑤草噴香。崖頭立一石牌,上書一行古拙大字:「靈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
瘋道士大搖大擺的走上前,喊了一聲:「芝麻開門!」
……洞門紋絲不動。
「芝——麻——開——門!!」
「呱呱!」一隻烏鴉飛過當空,門還是不動。
「咦?」他納悶的看了會兒,然後左右翻了翻,找出一張紙條研究了一下,猛地一拍腦門叫道:「靠,忘了今天是初一,咒語改了……唔,找到了!咳咳……小兔子乖乖,把門開開,讓我進來,喂你白菜!」
門板咣當一聲悲鳴,頓時倒地不起。
我:「…………」
這三星洞里果然別有洞天,一進去便看見天花亂墜,地涌金蓮。瓊樓玉宇高如雲,珠宮貝闕數不清,金碧輝煌的瑤台矗立中央,斗大的明珠映得天地間熠熠生輝。連那精雕細琢的水榭雨閣下,碧水荷塘里的蛤蟆都是一臉老子有錢的暴發戶氣息。
我深吸一口氣,緊緊握住瘋道士的手搖著:「師父……苟富貴,莫相忘!」
瘋道士扶著頭:「莫搖!莫搖!為師是樹,但不是搖錢樹。」
「你是有錢樹啊……」我感嘆完,然後覺得有些不對,問道,「等等,你剛才說什麼?你到底是誰?」
他撓撓頭,微微一笑:「我叫菩提。」
我目瞪口呆:「啊?究竟是怎麼回事?」
「唉,小孩沒娘說來話長啊……」瘋道士坐在瑤台上,有些懷戀的說道,「你可知釋迦摩尼坐於菩提樹下七天七夜,方才大徹大悟從而成佛?」
「知道啊。」
「為師就是那棵倒霉催的菩提樹。」
我愣住許久方才回神,愕然道:「等一下,菩提……難道你……你就是菩提老祖?」
「唉,祖師之名都是後輩孝敬,我有那麼老么!」瘋道士翻了翻白眼,愛惜的摸了摸臉。
「…………那你和如來早就相識?」
「我在他誕生很久以前就存在了。那時我還只是顆菩提子,父神開闢混沌,有了天地陰陽,日月星辰,水土風火,才落地生根。後來生而無聊,遂和幾個好友劃分三界、衍生萬物……沒想到引發了神魔之亂,不慎傷了根本,後來在本體中沉睡直到如來出現。某種意義上說,是他喚醒了我。」
「你是……咳,老妖怪嗎?」上古早已是遙不可及的時代,而這位主兒竟然比天地四海活得還久……我放棄了數手指,那已經不是老不死的可以形容了……
額頭再次被熟悉的酒葫蘆「吻了一口」。
瘋道士慢悠悠說道:「如來是個人才,他頓悟成佛,而我……久修成神。」他眼神灼灼,望著滿室光輝,「上古神界凋零至今,你師父我,是這世上遺留下來的最後一個神靈了。」
都說神仙、神仙……其實神與仙之間有著不可逾越的鴻溝。
仙不能違背天命,只可修習藉助天地法則,而神有著造物滅世的大神通,能做到真正的隨心所欲。嚴格來說,天界如今列入神位仙班的貨色都只能稱之為仙,和遠古時期的神靈相比根本不夠看的,所以瘋道士橫空出世便睥睨三界無人能及,因為這個世界原本就創自他們這些古神之手。
驟然發現自己拜了這麼個牛逼閃閃的師父,我有點心慌氣短:「那你接下來有何打算?」
瘋道士喝了口酒,晃著酒葫蘆道:「為師該走啦!神之所以消失,是因為他們的任務已經結束了,這個世界是你們的。」
「走?去哪兒?」
他沒有直接回答我,只是眼神飄忽的望著遠方:「很多年前我還是一棵樹的時候,活得非常無趣,也羨慕那些有手有腳有眼有嘴的人類,雖然他們是凡人,卻能唱能跳會哭會笑……看上去比我們這些神靈自在快樂得多。我等待了那麼久才修來一個人形,第一次離開出生的土壤。我去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人,做過很多事,活得比以前精彩了,精彩得連自己都忘了。」
他問我:「悟空,你還記得自己嗎?」
「…………」我思考著,無數浮光流影一閃而過,頭腦中卻是一片空白。
「過來……」瘋道士走下瑤台,帶我來到蓮池旁。水面波瀾不興,平滑如鏡。
我低下頭,看到一隻陌生的猴子。
「慾望太多,執念太深,就會忘了自己,變得連自己都不認識了。」他輕輕說道。
水裡的猴子露出迷茫的神情:「我該怎麼做?」
「放下心中的愛恨嗔痴,放下所有的慾望執念,你就能找到自己。」
「如果放不下呢?」
「那就揣著。」
「啊?!」
瘋道士呵呵一笑:「神佛人鬼妖魔,世間萬物,各有各的活法,各有各的執著。慾望並不可怕,也並非必須放下慾望才能修成正果。」
「慾望讓我從佛墮落成人,又從人化為妖,現在成了一隻猴子。也許我一直在倒退,卻不知為什麼心裡反而越發輕鬆了。」
「傻猴子……十方法界哪裡是前,哪裡是后?」瘋道士緩緩道,「你的確是天下的劫,但誰又能想到這天下也挽救於你手。諸天神佛又如何?算得了定數,算不了變數,卻還總是自作聰明的妄想主宰這個世界。」
他目光篤定的看著我:「孫悟空,你雖然是一隻猴子,可其實你早已修成正果。」
「但我還放不下那些慾望,我毀天滅地為了一己之恨,挽救蒼生也只是為了一隻兔子。」
「大聖之尊你不屑,定海神針你歸還,連天界眾仙你都放過了。你已經放下太多了,至於放不下的那個人,就好好記著吧……總有一天你會找到她,也會找到自己。」
說起找人,我突然想起來什麼,問道:「對了,我師娘呢?」
瘋道士正老神在在的喝著酒,聞言「噗」的噴了一地,頓時像針扎屁股一樣跳了起來!
「格老子的!我把小紅蠍落在東洲了!」
我:「…………」
從極西飛到極東,跨越三陸四海需要多久?
瘋道士只用了一個時辰,比來程快了十倍不止。
原因很簡單,他是向西飛的。
而這個世界,竟然是圓的。
我跟著他急慌慌落在傲來海域的一座孤山上:「你能告訴我為什麼要創造一個圓形世界嗎?」
瘋道士摸了摸鼻子:「這不是……額,寓意圓滿么。」
「真的?」我狐疑道。
「咳咳,傳聞……父神喜歡踢球……」瘋道士含糊的說道,「於是億萬小世界,都被匠神們捏成了各種球兒……」
我看著他走遠,慢慢說道:「靠,難怪遠古時候的記載里……凈是天洪地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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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紅蠍不見了。
瘋道士把這個叫花果山的孤島翻了個底朝天,幾乎給整座山都犁了一遍地,卻始終沒找到那隻紅色的蠍子。估計明年春天,這裡的花樹會長得更加繁茂。
他在山崖上呆坐了三天三夜,快化作一塊望婦石了。
「我在瀑布下面發現了一個水簾洞,你渴不渴?」我把酒葫蘆遞給他。
「石頭」沒有接,一動不動的坐在那裡。
「命里有時終會有,命里無時莫強求,神也得信命啊。」
「…………」
「想開點嘛,萬一她不是掉海里淹死,只是被鳥吃了呢?」
「…………」
「望婦石」終於有了動靜,瘋道士望著遠處的雲海,慢慢說道:「其實小玉說得對,緣分已盡,相見奈何。我枉為神靈,卻還沒一隻兔子看得通透。」
想起小玉,我有些黯然。難道我們師徒兩個都得罪過月老,註定情路坎坷不成?
「為師得走了。」他站起身來,長風吹開破爛的道袍,猶如一隻傷痕纍纍卻仍展翅高飛的鳥。
我點點頭,沒有問他去哪兒。
「你就沒有什麼要和為師告別的話么?」瘋道士弔兒郎當的站在崖上,散著一頭亂糟糟的長發,眼角帶著幾分醉意。
一切都和五百年前一樣,又彷彿什麼都不一樣。
「走不走關我屁事啊,老孫我是來看風景的,去去去,別擋著……」
「我…………靠…………」
我終於懶懶開口:「好吧,如果我找到師娘了,你回來么?」
他搖搖頭:「她不是你師娘,從今天起,她自由了。」
「哦,那徒兒恭送師父……」我單手把酒葫蘆遞給他。
「靠,你能不能有點誠意?我真的要走了!」瘋道士瞪我一眼,目光淡淡掃過酒葫蘆,「為師從今天起,戒酒了。」
我彷彿聽到天又塌了的聲音,手裡一抖,酒葫蘆便掉落下去。
一隻手穩穩接住了它。
瘋道士戀戀不捨的摸著葫蘆,表情像哭又像笑:「悟空,這裡很好,總有一天我會回來的。」
我翻了翻白眼:「隨你大小便。」
「那你要記得建公廁啊。」
「你煩不煩!到底走不走?」
「嘿嘿嘿,走了,走了,人總要學著自己長大……走了,走了,為自己的心找一個家……」他笑著唱著,身影緩緩化做一道流光,遙遙飛向天際。我望著遠方那顆飄渺的星,模糊中彷彿有熒光在微微顫抖。
走吧,走吧,哪有永遠不凋零的花……走吧,走吧,讓一切往事隨風去吧….
酒葫蘆靜靜立在山崖上,我打開葫蘆,裡面爬出來一隻紅色的蠍子,頭上點綴著紫色的斑紋,美得令人心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