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星期三:我往後退去

57.星期三:我往後退去

人眼是無法直視燎烈的日光的。

陸瓊抬眼直視着日光,眼睛像是在鹼水裏浸泡過,接着出現短暫的眩暈,地上的光明之處顯出斑駁的黑影,一塊一塊像是自己慘淡的現在,驀然在路邊挪著雙腿,她想起《秦腔》裏有一句話這樣說。

「他的腳步沉重,世上最沉的是什麼,他知道了,不是金子,也不是石頭,是腿。」

她覺得自己的腿分外沉。

於是她從年少記憶的泥沼里拔出腿來,默然坐在書桌旁邊攤開了不知書名的書,書上的字是陌生的,自己也是陌生的,她被自己陌生的狀態嚇到了,她第一次直視自己為什麼如此依賴唐益。

叩叩。

有人在門外輕輕叩門。

越是輕微的叩門溫存至此,她愈發覺得心裏紮上了布條不住地收縮纏繞,乾巴巴地愧疚著可是無法掙脫,她無法掙脫對唐益的依賴和信任,分明知道對許琛暮是不公平的,她把自己從黑暗中拉了出來,唐益是自己黑暗世界殘存的唯一念想。

說不上來的感覺,她覺得愧疚。

自從知道許琛暮從不曾變過之後。

攤開書頁嘩啦啦地翻動着,像是在不停地哭泣,她什麼也看不進去,似乎心理作用,或者其他,肩頭的紋身傳來針刺一樣的疼痛。

「陸瓊,我不問了,你別把自己關起來——」門外的人輕聲地等待她的回應,「我們去玩吧,去釣魚,或者去看電影,走走走,你不要在裏面悶着,你再這樣我就闖進去了。」

「我——」她噎住,起身預備要拉開門迎接,肩頭的疼痛像是許琛暮額頭的傷疤一樣,時時刻刻昭示自己的存在,尖銳地疼痛著,一時間有些恍惚,那圓圈的紋身像是重新開始它的意義,慢慢倒計時,倒數着自己的滅亡,像是許多年前一樣,倒計時,現在在倒數着自己什麼時候作死讓許琛暮離開自己。

她本不想如此,可四肢像是被無形的網束縛了伸展不開,她僵在門口,反鎖的門閂顫動着,門外的人有些着急:「陸瓊?哎呀你再這樣我就跟別人跑了!」

「也好。」她拉開了門,微微笑着,垂下頭從她身邊擦過去。

「什麼叫也好?你莫名其妙就——啊啦啊啦我亂說了,你!不!愛!我!了!嗎!你居然說也行!?我什麼都記不得了你就不要我了!」她腦子裏蹦出一個表情包來,於是抹了一把臉湊上前去,迎面堵上陸瓊的路,直勾勾地瞧着她,「說好的不拋棄不放棄呢?」

「你好煩。」陸瓊輕聲說道,「我安靜待一會兒。」

「那我也安靜著就在你旁邊,你別把我丟在外面,我跟你說,剛才走廊里好像有個賣保險的敲門了,說得可懸乎了,那家人不開門,就撬鎖,啊一聲尖叫,我聽得可慘烈了,你說我也遇見這樣的人怎麼辦啊……」

許琛暮扳著指頭繪聲繪色地描述她自己編出來的故事,努力湊過去讓陸瓊瞧瞧自己這誠懇不騙人的眼睛,陸瓊避讓過她的眼睛抿著唇淡淡地坐在沙發上,變魔術一樣抽出一個厚厚的軟軟的墊子來放在地上,她跪坐在那裏,面對着茶几,這樣許琛暮就無法湊上她面前。

許琛暮只好跪在了地板上,在她身側擰過頭去。

「起來,地上涼。」陸瓊的眼神淡得尋不著痕迹。

「你都不要我了你還關心地上涼,我就在這兒跪着了你能怎麼着。」許琛暮無賴起來,不但跪在那裏還一屁股坐了下去,撐著下巴瞧陸瓊,陸瓊莫名其妙的狀態讓她心中警鈴大作,於是自動有了這樣的反應,如同本能,她心裏揪得很緊,像是不這樣緊緊纏着跟在後面,下一秒恍惚之間陸瓊就如同輕煙一般裊裊而去。

「你什麼都記不得了,萬一我是個圖謀不軌的綁匪,把你綁架在我這裏,編了個故事,現在良心發現要放你走,你也跟着我么?」陸瓊瞥了她一眼,迅速地收回目光,接着就瞥見了許琛暮蹙著眉頭笑,也不知道是個怎樣擰巴著的表情,恍若夢境,是許久以前經常見過的,她在自己幽閉的空間里時常看見許琛暮這樣的笑容。

她知道這像是繩索纏縛,把自己拉出深淵。

現在不敢去看,她愧對許琛暮,低着頭,陷入無可止息的矛盾中,繼續在一起,還是放手,這是個問題。

生存還是滅亡,這是個問題。

「那我也跟着你,就算你是那種你說的壞人,綁匪,或者是殺人越貨的,對我圖謀不軌,要利用我做些啥,可是我愛上你了啊,就要跟着你,你坐牢了我就去探監,你被槍斃了我就哭出一條河來,然後跳進河裏黃泉路上跟你再續前緣——何況你現在還對我說謊了,我記得你是個作家,我記得起來的,還貼了便利貼,我記得我是記者,你一直沒有對我撒謊,只有隱瞞的東西,我們去釣魚了,去了度假村,我看見了鑰匙,我有承諾沒有完成,你騙不了我的——」膝蓋傳來了一陣陣的涼意,她明白過來陸瓊為什麼動不動就和自己說「地上涼,起來」,這絕對不是第一次,也將不會是最後一次,她揉揉膝蓋把屁股挪了挪,膝蓋抱在臂里,抬眼看着陸瓊,陸瓊沉默不語,「我媽媽跟我說,愛就要說出來,所以我好像說了好多次我喜歡你,我很愛你,不是瞎說的,啊等等我媽媽是誰……算了不談,你看我想起東西來想得這麼快,馬上就要都想起來了,你怎麼能不要我了呢?」

像是每一句承諾都帶着從心裏帶出來彗星一般的力量,尾巴綿延那麼久始終在心底紮根,沉甸甸的份量,她說了很多個承諾,記得起來的,記不起來的,她記起自己在沂隆度假村說「你喜歡這裏,我們就到這裏來。」,還似乎做了什麼和這件事情對應,她記得自己要安定下來,於是決定跳槽還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時候找好了下家,雖然意外來得令人措手不及。

踐行承諾每一步走得很紮實,所以是哪裏出錯了讓陸瓊原本平靜的心湖泛起了這樣大的驚濤駭浪,她不明白,覺得和那個自己全然不了解的「唐益」有關係。這個人名陡然間跳了出來,讓自己和陸瓊之間相連的線多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起來,地上涼。」陸瓊重複了一遍,擰過頭去,「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你,我答應過你。」

「那你還要我么?」許琛暮笑嘻嘻地問她,故意讓她覺得自己似乎並不拿這事兒當一回事,率性而隨意,永遠是這樣盎然的姿態,她抬着眉樂了起來,湊過臉去,一張大臉湊過去,讓陸瓊瞧瞧,倒頭自己認不出噗哧笑得前仰後合樂不可支,不知是什麼東西戳到了她的笑點。

「嗯。」陸瓊面色平和地點着頭,「我不離開你,但是你可以選擇離開我。」

「我為什麼要選?」許琛暮翻著白眼,也沒有注意到自己其實翻了個白眼,沉浸在自己的美顏中無法自拔,「我不想離開你我才這樣跟你說的。」

「我只是,讓你有選擇的餘地,在今晚之前,我什麼都不告訴你,我也不允許你離開——」笑容是蒼涼的,她起身,坐在一邊。

於是許琛暮樂呵呵地撐著膝蓋起身,坐在她旁邊努力地蹭了蹭,把丟在一邊的抱枕摁在懷中,神情專註地瞧着她:「好啊,那以後我跟你,就是我自己選的,你就不能攆我走了。」

真是無賴啊。

陸瓊擰著眉頭輕笑了起來,揉揉自己的眉心,覺得嗓子裏堵着什麼,開口是艱難如跋涉千里萬里的動作,嘴唇翕動了半晌,什麼都還沒說出口。

眸間光芒流轉,匯聚到許琛暮的眸子深處。

許琛暮的目光似乎是盯着自己的嘴唇,她驀地蹙起眉頭,側過頭避讓了那有些灼燙的無意的眼神,低眉順眼著低頭瞧著自己的雙手,因為思緒紛雜,亂成一堆線,她要從中找出線頭來剝繭抽絲不知如何起頭,像是一切的起源一樣難以捉摸,世間是混沌萬物攪成一團,誰也理不清楚因果。

自己的手指泛白,許是燈光的緣故,顯出有些慘淡的顏色,來回翻轉着瞧了瞧,掌紋錯綜複雜,通往未知。

一個趔趄,手指被扯過去,許琛暮像是孩童一樣扯着她的手指扳來扳去,眸間的光亮如明日,髮絲在耳邊亂亂地別着,平日裏並不算是不修邊幅的許琛暮現在毛茸茸的自帶着活潑的天真的神氣,記得一些,忘了一些,沒有選擇性地記憶著,包裹着巨大的包容的愛。

好歹……好歹得完成自己的允諾的吧,好歹,好歹要等她把一切都記起來,這樣她做出的決定才是完完整整的尊重對方的決定啊……

莫名的,給自己找了個由頭重歸最初的狀態,溫柔地漾著笑看她擺弄自己的手指,在手心划著亂七八糟的無意義的字,莞爾一笑,胳膊陡然傳來一股拉力。

許琛暮將她的手指放在唇邊輕吻,剎那之後,尋了她的唇,呼吸此起彼伏遞來輾轉而去,心口有什麼東西綳斷了一根弦,眉目之間看見對方額際的傷疤交錯在不易令人察覺的地方顯出黯淡的顏色。

「你把所有事情想起來之前,不要碰我。」

推開許琛暮,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涼涼的發出來,像是宣告什麼。

「我只是想安慰你。」許琛暮盤腿坐在沙發上抬眼看她,「沒想幹什麼,我是受啊……」

這話還是逗笑了她,陸瓊揉揉鬢角,「努力把所有事情都想起來吧,我怕在那之前,我忍不住自私地一直留着你,這是不公平的。」

「意思就是如果我剛才真的做了什麼,你就忍不住把我留下一輩子嗎?」許琛暮成功地抓住了重點,「我們不是柏拉圖啊……」

「又胡說八道。」

半年,她知道自己沒有再這樣觸碰過許琛暮,除了這一周急轉直下的劇情,在那之前,連親吻都沒有了,身體是乾枯的荒原,烈火燒起來,她會做出不理智的舉動,她必須要把所有事情擺在天平上稱一稱份量,好衡量自己未來還能不能一直自私地留在許琛暮身邊。她得理智下來。

必須如此。

「我把所有事情,都講給你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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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騙讀者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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