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殺雞儆猴

第三十九章殺雞儆猴

廟內還在整隊,廟外阿葛哈已經等的有點不耐煩。他是滿洲八旗子弟裏頭叫做「鐵蛐蛐」那類的人物——過了冬的蛐蛐,京師里趟得開,上到王公勛貴,下至乞兒賣唱、引車賣漿之流,鬥雞走狗、調鷹喂鸚鵡的場子裏頭都都兜得轉。本家祖宗汗血功勞,有的說嘴,古董字畫、碎銅爛鐵,賞鑒上頭抵得上當鋪朝奉,下頭人瞧他是天子的親戚半個金枝玉葉,上頭人瞧他是勛戚後代,又有母親偌大的臉皮在那兒擱著,走到哪都是誇讚的話擺在前頭——其實不過時誇這個金絲籠子罷了,至於這個蟈蟈……。

他帶着副管帶,還有營里十個棚長、一個書辦站在廟外,等得探頭探腦,幾次伸脖子往裏張望,山門裏站崗的親兵那般威勢又逼得他退了回去,伸舌頭扮鬼臉笑道:「福四爺見了老傅恆,跟個避貓鼠一樣,出門就這麼大的威風!」

那書辦在旁耷拉着腦袋諂笑道:「您老在京認識四爺嗎?」

「認識,怎麼不認識?福隆安、福靈安還是老票友呢!」阿葛哈晃着鞭子笑道:「有一回這哥兒背不出書,他老子就要揍他,還是我求的情呢!……四爺喜歡帶兵,是個大將的料子,你們一看就知道……」

正胡天海吹的時候,王吉保出來傳令叫進,這蟈蟈才住了口,心裏打鼓,臉上嬉笑着亦步亦趨的進了廟。一進山門,他就覺得氣氛不對,賀老六告訴他是「福四爺就帶了十幾個隨從星夜趕來」,但是這廟裏面大的方隊就四個,在甬道東西兩廂列隊,人人腿縛扎帶,腰中懸刀,挺立在遮天蔽日的大柏樹下,走廊下碑碣旁幾乎隔三步就有一個親兵,手按刀柄目不斜視,像是釘了釘子一樣站在那裏,滿院子甲兵如林,刀劍成叢,一聲咳嗽喘息聲都聽不到,肅殺之氣令人窒息。

玉皇大殿錢矗著的大鐵香爐燃著柏枝香檀香,一如平日,香煙裊裊籠罩。二十多名軍校披甲銀袍,雁序旁列,三十多個火槍手也都掛着大刀,挺槍直立也都是彪形大漢,一個個面目猙獰。中間簇擁著一位青年將軍,也是白袍銀鎧,二層東珠金龍頂旁邊懸著一根白布,白凈的面龐上目如點漆眉分八字,清秀的令人一見忘俗。這就是戴孝請纓的新封晉公爵福康安。

十幾個人進來,見這陣勢,起初有地啊像夢遊人,又像是吃酒醉了花了眼,迷迷糊糊地直搖晃,沿着長長的「兵林」往大殿月台走着清醒過來,又有點兒像進了密林里落了單的獵手,驚慌四顧,互相碰撞著,都是滿把的冷汗,雙腿已經開始發軟,下意識的往前蹭著。

直到王吉保大喝一聲:「報名」!這一行人等才乍然一驚,阿葛哈雙膝一軟便頭一個跪在了地上,結結巴巴的說道:「漢,漢軍旗山東綠營第二營,充州鎮守使標營二營管,管帶阿葛哈叩,叩……見欽差大人。」

福康安現在是滿心的殺機,雙手放在膝蓋端坐着,目中餘光睨了這下頭這些不尷不尬的角色,也不叫起,淡淡的問道:「有多少日子沒有發餉了?」

「回四爺,自從平邑縣出事,充州鎮守使劉希堯撤差拿辦,下頭就一文餉銀沒有發!」阿葛哈原本進來嚇得心驚膽顫,聽福康安發話辭問聲色並不嚴厲,膽子立即又壯了起來,晃了一下粗大的辮子,滿口的京腔立即變的流利起來,帶着一股子痞子味道說道:「現在都是一斗一升從鄉里自籌。縣裏根本沒有人管事兒,整起糧來要多難就有多難……四爺您明鑒那,我哪裏還扣著一千多反賊的家屬,他們也是要吃糧的……一頓飯兩個窩頭、鹹菜……」

「你不要說什麼窩頭鹹菜。」福康安笑了:「你扣家屬幹什麼?」

「回大帥他們是反賊的家屬啊!」

「我知道,你扣他們做什麼?」福康安不依不饒。

「我是想……是想……這個……這個……」阿葛哈弄不清福康安的意圖,抓耳撓腮想了半天,才說道:「我想《大清例律》裏頭,凡事故意謀反者,無分首從,一律凌遲處死,一人造反,株連九族。陳英死了,縣衙砸啦,監獄也壞了,地方上沒有人管,留着這些人在鄉里容易通匪資敵,所以就派兵暫時把他們都拘起來了。聽接印官處置。」他編排的謊言,越說越有道理。說完舔了舔嘴唇看看福康安。

福康安這也看清了阿葛哈的相貌,是黝黑髮亮兩頭尖的腦袋,大薄嘴唇抿得像一個女人,彎月眉下一雙小眼睛不住的眨巴。身上的官裝收拾得乾淨利落,雪白的馬蹄袖子裏不寬不窄還漏了一個邊兒。見他盯着自己的目光越來越放肆,福康安不禁暗思:近之則不遜……三十四皇姑何等的尊貴之人,竟養了真么一塊料子?思量著,臉上已經變了色,端坐在椅子中朗聲問道:「阿葛哈,你知罪不知?」

「標下有罪!」阿葛哈眨着眼說道:「當時城裏造反,我不在營中,正帶着營兵在南河灘操演射箭。事情報到我那裏,帶兵回營已經是中午,派人進城偵探,賊人已經劫了監獄砸了庫房全伙逃走……」

「你說了半日,這何罪之有啊?」福康安問道:「你為什麼不乘勢追剿?」

阿葛哈被福康安的神氣震懾得身體一顫,眼皮子一哆嗦,避開福康安的目光,語氣裏帶着驚恐:「……這,這……這就是我的罪……當時滿城都亂了,說這反眾有五、五六千人,還有城裏的地痞、無賴都出來打家劫舍。敵情不明,城裏這個治安……變起了倉猝,料敵不明,失去戰機,這個,這個我有罪。好在城還在我手裏,大帥來了,願做先鋒殺敵立功,將功折罪。」

福康安從椅子上站來起來,「嗤」了一聲:「打仗用得着你這樣的「先鋒」?看看你這花花太歲的模樣,你再看看我的兵!」他一手按著劍,繞着燒得發熱的大鐵鼎踱步,滿院子的士兵都在聽他說話,「事情突起不是你的過錯。說句「罪過」和其的輕巧!你以為這是上街買菜少了你二兩肉啊?你帶兵操演本為保城安民,知道城中有逆賊異動,本應該立即馳援,追擊反賊,但是你卻龜縮在營寨,肆意扣押人員,任憑一城的百姓慘遭蹂躪,守吏縣令被迫自盡。我親自下令你部進城,你膽敢跟我索軍餉要挾,推諉軍令。你狂妄,好大的膽子!」他越說越激憤,字字句句音節鏗鏘有力,猶如鍋里炸了的豆子又快又響,突然間一跺腳,大聲叫道:「王吉保!」

「標下在!」王吉保就在火槍隊最前面,聽到呼喊聲,高聲應道,騰騰兩步從隊伍中走了出來:「請爺吩咐!」

「阿葛哈所犯罪由,照我蒙陰閱兵頒佈軍令,該當何罪?」

別看剛剛福康安給阿葛哈羅列那麼多的罪名,其實重點都是在他不聽調遣這一條上,但是這一條就足以讓福康安抓住他的把柄,王吉保一直在旁邊聽着豈有不知的道理。

「回大帥……殺!縱敵逃脫者——殺!奉命不調者——殺!」

福康安正眼也不看眾人一眼,背着手平視鐵鼎說道:「那就沒有什麼好說的了。賀老六!」

「標下在!」

「將阿葛哈剝去官袍,就地正法!」

廟宇里驟然間凝固起來,從蒙陰帶來的兩千軍士雖然個個人高馬大,身強體壯,但也都是些太平兵,那個見過這樣的陣勢?眼見這賀老六帶着四個親兵上去,三下五除二剝去了阿葛哈官袍,連頂戴、袍褂往旁邊一丟,連衣服落地的聲音院子裏都聽得見。人人驚得都肚子轉筋,臉上全無血色。

兀自聽到福康安說道:「別以為你是阿桂的什麼本家,又是什麼附額的兒子,是皇親國戚我就不敢料理你!你誤我的軍令,連附額本人我都不饒阿葛哈渾如做一場噩夢,已經嚇呆了,嚇傻了,由著人剝袍子摘頂子,像一塊破布被人晃來晃去,直到冰涼的鋼刀刀背壓在脖子上才猛地驚醒過來,掙了幾下,兩個膀子被親兵架得死死的,哪裏動得?渾身抖得篩糠似的,褲下屎屁尿古怪作響,膝蓋掙着跪行兩步,臉上冷汗涕淚交流,語不成聲說道:「求……求大帥看在我額娘份上高、高抬抬抬貴手……是是是我冒犯了軍令虎威,罪罪該萬死。願立軍令狀立立立功贖罪,國家有八議制度……」他哀懇著,突然流利地冒出一句:「我交贖罪銀子!」

「贖罪銀子你留着,下輩子交給和珅,我這軍中沒有七議八議,只有一議,軍法無情!」福康安咬牙切齒,盯着鐵鼎,在極度的恐怖氣氛中緩緩轉身,面向阿葛哈,毫不猶豫地迸出兩個字:「行刑!」

兩個親兵突然同時放開阿葛哈,一個順手拉起辮子,一個高高揚起大刀,一道弧光閃爍斜劈了下去。阿葛哈連哼也沒哼一聲,身軀便垮倒在潮濕冰冷的石板地下,脖項中的血有的像水箭激射,有的泛著紅沫汩汩泉涌而出。阿葛哈一條腿還在伸蹬,賀老六已從血泊中提起頭來,向福康安道:「大帥,請驗刑!」

福康安看了一眼那人頭。他已經不是第一次殺人,自己也親手殺過人,但這樣近在咫尺、認真地「驗刑」卻還是第一次。阿葛哈頭顱下、髮辮梢的血還在滴答,鼻上頰上滿塗的都是血,已經面目模糊。只那兩隻眼鼓得溜圓,好像還在盯自己,那張嘴方才還在說話,這會兒成了一個空洞,歪咧著嘴唇往下淌血……福康安一陣噁心,移開目光調息定神,見下頭軍士們都嚇得臉上雪白,自己才穩住心神,看到地下斜歪著一動不動的屍體,已經完全平靜下來,點頭嘆道:「我是皇上外侄,他是皇上表弟,論起來不遠不近是親戚呢!吉保記着,用我的俸銀給他買一副上好的板兒,回京治喪,我去弔祭一一你們怎麼樣?」他突然又問阿葛哈同來的十二人,「他有罪,你們有罪沒有?」

這十二個人原就緊挨着阿葛哈跪地,原聽阿葛哈胡吹,見福康安說話聲氣平和,莘莘儒雅像個青年秀才,哪知說變臉就變臉,直是如此心狠手辣!待到阿葛哈血濺青石屍陳鼎前,那血已經淌著凝在眼前,猶自心迷神搖,眼花繚亂,早已是唬得三魂七魄俱不在位,渾身不知疼癢;此時輕輕一聲問,竟如被一陣驟風襲過來的秋草般一齊瑟瑟發抖,一悸一顫的竟不知自己都答了些什麼話。院中軍士們以為他又要開殺戒,剛剛鬆緩一點的心立刻又猛地一收,吊起老高。

「知罪不一定就能恕你們的罪。」福康安已見立威成功,滿意地看了眾人一眼,問道:「你們誰是副管帶?」

十幾個人不安地悸動一下,最前頭一個軍官畏縮地回頭瞟一眼,膝行兩步,說道:「標下賴秦安……是副管帶……」福康安轉臉問賀老六:「你方才傳令,他跟着阿葛哈起鬨沒有?」十二個人一下子都抬起頭來,眼中帶着哀懇望定了賀老六,驚恐得發抖,不知他那張可怕的嘴說出什麼話來。

「沒有。」賀老六說道,「這個賴秦安還說,福四爺惹不得,先遵令,有難處再稟——就這個話。」福康安道:「有這個話就能免你一死。你是副管帶,阿葛哈軍務措置有失,你有稟報上司責任。我調來兗州府鎮署衙門文案,並沒見你的稟帖,所以還要有點軍法處置一一來人!」

「在!」

「拖到那株柏樹下,打二十軍棍!」

「扎!」

若在平日,綠營軍中行這樣的軍法,也會懾得人心驚不安的。但方才的殺戮場面太過緊張恐怖了,這點子刑罰已經「不算事兒」,噼噼啪啪的肉刑聲中,滿院軍士反而都鬆了一口氣,晃眼看着福康安在階上鐵鼎前踱步,福康安踱到哪裏,目光也就跟着晃到哪裏。

「福康安是讀書人,不以殺人為快事。」一時刑罰完畢,兩個軍士攙著賴秦安過來驗刑叩謝了,福康安便向眾人訓話:「但要是不殺他,別的軍官、兵士違令失事,我無法處置。軍伍里還有桃花運——都有!」

兵士們發出一陣興奮的鼓噪歡躍,還夾着鬨笑,只是事前有令不許喧嘩,抑著嗓子揮臂揚眉的十分精神。福康安也是一個微笑,對下跪着的賴秦安等人說道:「狗東西們,給我滾起來!當兵的沒見過殺人?挨上司兩板子、踹你一腳、賞你幾個耳巴子是尋常事,你們娘老子沒有開導過你?別這麼膿包式,既然現在歸我節制,紀律賞罰一視同仁。我已經揍過你了,你從此遵命立功,我照樣賞你!」他幾次帶兵,已經摸清了行伍脾氣,丘八爺們不愛見咬文嚼字的酸餡小白臉兒,因而時不時也放幾句粗話,雖然略帶了點刻意,兵士們倒覺得比那些一味粗俗的將領另有一份子親近。這麼幾句訓斥下來,滿院軍將己都面帶歡容,連剛挨了打的賴秦安也破顏一笑,跟着來的軍官們也都如釋重負,打起了精神。

「現在是——」福康安斂去笑容,掏出懷錶看了看,說道「——離午時正牌還有一刻,你們立刻回營,整頓隊伍進城。一來一月二十五里,限你們申時正牌全軍安置好,申時一刻來這裏聽令!」

「扎!」賴秦安忍着屁股疼「啪」地叩了個千兒,又請示道:「我營里現有兵力一千人,外頭鄉里還散有二百七十多人,一是征糧,二是維持治安。請大帥示下,要不要全數收攏?還有,營里的匪屬怎麼辦?」福康安道:「匪屬全部隨軍進城,我有用處——派下去征糧的通知他們,限明天午時以前歸隊!記住,要把營中存糧全部帶進城中,一斤糧也不能留在營里。進城兩件事:安定民心,征糧買菜買肉,供應軍需。沒有銀子先打借條。明白?」

「標下明白!」

「去吧!」

「扎!」

「回來!」

福康安眼中幽幽閃光,像透過廟院在向外眺望,口中徐徐說道:「你帶的這十一個人,派三名火速到兗州傳我軍令,兗州府所有駐軍,除留守大營的以外,全部向惡虎灘開拔!」賴秦安見福康安無話,行了軍禮,帶人小跑出去了。

龔義天被硃砂符酒燒得眼睛通紅,緊了緊腰帶,提起大刀,對眾人喝道:「跟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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