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第118章

118.第118章

陽光絢爛,普照四宇八方,朱瓦琉璃的宮檐下正有宮人忙着懸掛上白色素帷黑色玄帳,所有宮人內侍全部除飾更衣,穿着縞素喪服。整個王宮內外只餘下一片素白,白的肅穆,白的莊重。

「哎……」正在巡守戍衛的李元濟看着一面面飄揚在風裏的白色素帷,嘆了口氣。

「誰都沒有想到王太后竟在這時候突然薨了。」他的副將伴在他身後,低聲說道。

三日前王太后在虞山行宮裏薨逝的消息傳回王都,翌日,王上降下王旨,為王太后服喪,全國停止嫁娶三日,禁舞樂;官員除冠纓,百姓去配飾,及至王太后梓宮還都。

「聽說,王太后離宮之時,我們王上還在幼齡。」李元濟蹙眉嘟噥了一句。

副將趨步朝他走近,低聲道:「王太后遷謫出宮的時候是正元九年,我們王上還不滿周歲。」

王太后謝氏並非王上嫡親的祖母,而是先王續弦正立的王后,出身江南豪富世家。她膝下也曾育有子女,那時卻一力扶持先王后所誕的嫡長王子凰晉登上了王位。

若說那時候,謝太后是南秦最有權勢的女人也是不為過的,謝氏更是成為江南世家之首,可謂一手遮天。卻最後因為立后之爭,謝太后與王上反目,被逼遷往虞山行宮,這一待就是幾十年。

原本說謝太后駕薨,梓宮被迎回王都,神位將奉安在萬年殿,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不過李元濟卻想到另一件事情。

「我怎麼聽說昔年先王與謝太后相爭,謝太后被先王詔令幽禁在虞山行宮,未得赦令永不能回宮。」李元濟打了個頓,聲有猶疑的問著旁邊副將,「先王下過赦令嗎?」

副將搖了搖頭,又把聲音壓低了幾分,「先王未曾赦令,就連如今……」他抿唇噤聲,下半句話生生吞咽進了喉中。

即便他不說李元濟也知道,當今的王上,都沒有下過赦令,免去謝太后的幽禁,更不要說迎她梓宮回都。而且此次前去虞山迎回謝太后梓宮的人正是容郡王凰豫,謝太后最鍾愛疼惜的幼子,曾與王位只有半分之差。

數千精兵鐵騎,將要光明堂皇的迎回謝太后的梓宮,王上明裏暗裏都未發一言,若是王上順水推舟王詔赦令,倒也好,如若不是的話……

太陽潑烈烈的照耀,李元濟覺得兩鬢汗濕,心下郁燥忐忑難寧,總覺得是要出大事了。

「你瞧見那個小丫頭了沒?」李元濟皺着眉頭,想到那人初入宮廷執掌內外禁軍,卻壓根搞不清楚時局聲勢,別到時候捅出大麻煩來都不自知。

「老大您是說殿帥嗎?」副將笑吟吟的說,自然知道自家老大跟夜馨之間的那點事兒,兩人雖然明面上斗過拳腳,私下裏倒是誰也沒給誰下過絆子,只是自己老大那口閑氣終究是咽不下,私底下不願對她尊稱,老叫人家小丫頭。

李元濟瞪了他一眼,「知道還問,她人在哪兒?」

副將搖了搖頭,「這時辰,殿帥應該剛下值,大概是回去了吧。」

李元濟暗嘖了一聲,想了想覺得有些事還是得先跟她知會一聲,免得她木知木覺,到時候站錯隊,「等會我去趟王上潛邸。」

副將笑的意味深長,「老大,這事兒若殿帥行差踏錯,可不正合你意嗎?怕是王上到時都保不了她。」

李元濟白了他一眼,嗤道:「你個小人,即便我看她不順眼,也不想她把整個禁軍拉下水,到時候大家都跟着她倒霉。」

「是,老大說的是。」副將笑了笑,不再多話。

走過外廊草木扶疏的杏子林,枝頭墜著一顆顆飽滿圓潤的青杏,濃蔭蔽長,漫步在林間,尤能聞到清新果香隨風遠逸。

吳歸邪是自王上登基后,第一次再來到這處昔日潛邸,府中打點裝飾一如往常般簡單素雅,原本就不多的那些人依舊還在。

走過杏子林,越過曲折的迴廊,遠遠的,吳歸邪便看到了他,滿庭的梨花早已謝了,枝上樹葉卻綠的菁翠,張開的傘蓋遮蔽去了暑囂的火辣日頭。他坐在樹下,青衣常衫,玉冠束髮,透過枝葉勻勻曬落的日光落在他的側臉上,勾勒出的線條如斧鑿冰雕,容光俊美而懾人。

「王上。」吳歸邪慢行上前,不疾不徐的撩袍朝他單膝一跪,俯身行禮。

「起來吧。」夜隱幽轉過頭,看了他一眼,單手一拂,「坐。」

「是。」吳歸邪施然在他對面落座。

他甫一坐下,眉頭就沒舒展過,卻又不發聲。

良久后還是夜隱幽先開了口,「夜馨第一時間通知你我回來了,你匆匆從近郊趕來見我,只是發獃?」

吳歸邪被他一本正經揶揄的面紅耳熱,張了張口,卻發現有許多問題盤桓心中不得答案,一個一個都想問,此刻又不知從何問起。

左思右想了一番后,還是挑了件迫在眉睫的事情,「謝太后的梓宮過幾日就回都了,這事兒王上您是准了的?」

「是。」他這簡單的一個字,讓吳歸邪微微變了臉色,他頓了頓,沉聲緩緩又道:「只是回都,不能回宮。」

吳歸邪這次是真的一怔沒能恍回神,萬年殿在宮裏,謝太后梓宮若不能回宮,那要奉安在哪裏?

夜隱幽像是看出了他的惶惑,不疾不徐的替他解疑:「謝太后梓宮將奉安在承憲殿。」

承憲殿是王族寺廟所在,在鄴城近郊,歷史上只有一位王族因罪獲貶,神位不能迎入萬年殿,便奉安在了承憲殿。

吳歸邪苦笑,「只怕容郡王不會答應。」

夜隱幽面色冷峻,眉梢凝有霜意,唇角一絲笑似譏似嘲:「他當然不會答應,南方的世家一系也不會答應。」

吳歸邪從他話中隱隱嗅出了不尋常的味道,猶疑的問:「謝太后一族,背景似乎很不同尋常。」

夜隱幽垂眸,拇指輕撫著無名指上的銀色戒指,無聲一笑。

吳歸邪屏息,見他似乎正在出神,沒有了回應,不由又忐忑的喚了一聲:「王上?」

夜隱幽目光不抬,淡聲問:「都說當年謝太后與先王決裂是因為立后之爭,你覺得呢?」

「這事兒啊。」吳歸邪眨了眨眼,深思了一下,「謝太后當初有擁立之功,先王不至於因為這事兒貶謫太后,只怕當初先王是想要一手遏斷南方世家集團,當年的謝氏已經越過余家成為江南世家之首。幾個大世家合氣連縱,已有成黨的跡象。」

夜隱幽頷首,「鳳朝疆土分裂,最大的禍因便是黨爭。」

吳歸邪又道:「那些世家有不少人在朝中身居要職,臣不敢說他們其中有沒有人利用公權為私,不過這十數年來江南世家愈發作大,財資豐裕堪勝國庫了。如今世道安穩,王上聖明,沒有加賦百姓課稅,老百姓的日子尚且優渥閑適,然而一旦戰起禍亂,朝廷急需要錢的時候,錢從何來?江南商戶都與那些世家連成一氣,想從他們身上收稅,恐怕不容易。那其餘的稅賦只能加重在農業上,屆時勢必導致民不聊生,困極必反。」

夜隱幽抬眼看他,笑了笑:「難得你有這番見地。」

吳歸邪嘿嘿一笑,笑的有些靦腆,「哪兒啊,我那麼魯直的心思,哪想得到那麼遠,我是聽我爹跟我大哥說的,我聽着也有幾分道理。」

夜隱幽頷首,目光又垂下,聲音重複平淡,「吳令公心思敏黠,令人欽佩。」

吳歸邪正了神色,肅重道:「末將以為,整治江南世家這事兒太大,還得緩緩圖之。如今王上要從容郡王這處破口開刀,讓朝中南方派系盡皆浮出水面,這一刀斬落會不會操之過急,讓朝中時局不穩?」

夜隱幽一言未發,起身緩步踱到一棵梨樹下,吳歸邪忙起身侍立在旁。

他目光遠眺北望,神色冷峻,良久后才道:「我沒有多餘時間來慢慢整治江南世家,也不能由得他們繼續腐蝕朝廷根基。」吳歸邪屏息聽着,聽到他話語里一絲若有若無的嘆息,「將來還她一個宇內清明的南秦,也算不枉我的一番心意,也省得她再過操心。」

吳歸邪不知道他口中說的是誰,可這話怎麼聽起來有些意味深長,他一時琢磨不透。還不待他仔細思量,身後遠處廊上有高聲呼喊遙遙傳至。

「老大!您總算回來了!」那聲音明亮朝氣,就跟她的人一樣,永遠像陽光般明媚無憂。

她人還未到聲音已至,吳歸邪回過頭,看到夜馨鎧甲未卸,長劍在腰間,風馳電掣一般的跑了過來,見到夜隱幽的時候滿目喜色。

夜隱幽打量了一眼她的一身戎裝,清寒的眼中也有了些暖色,「看來你這個禁軍殿前指揮使作的還算是有模有樣的。」

夜馨嘿嘿一笑,右手抬起擦了擦胸鎧上的白澤獸徽,「差強人意差強人意,老大謬讚。」

一旁的吳歸邪看她傻呵呵的摸樣,忍俊不禁的附和了兩句,「夜殿帥工作勤勉,又體恤下屬,能力不俗。」

夜馨砸了砸嘴,被他誇得有些不好意思,兩頰飄上了一朵可疑的紅雲,她磕磕巴巴的啜囁道:「沒……沒啦。」

夜隱幽看這兩人詼諧打趣,淡淡一笑,「我也覺得你可以勝任,那就好好乾。」

他這一軍將的她猝不及防,她忙道:「還干?老大……您換個差事給我行不?」

夜隱幽嘴角噙著一絲笑,反問,「為何不願?是俸祿太少,還是品第太低?」

夜馨聽他這麼問,大眼一瞪,忙搖頭擺手,「恰恰相反,是太高了,我壓不住啊,我本也沒有功勛累計,更無功名在身,服不了眾呀。」

朝中人脈關係複雜,最看重門第出身,有無功名,是系出名門還是出身低微,對待的態度也是各盡不同。即便夜馨是王上親點的殿前指揮使,其麾下部屬也未必全能對她心服口服。以夜馨資歷,是完全壓不住禁軍麾下九部十二衛的,這點王上不可能不明白。

吳歸邪是自夜隱幽從王子時就跟隨他一路走到至今的,可他依舊猜測不透他的心思。

禁軍殿前指揮使統攝內外禁軍,是十分機要的位置,歷來所佔此職的人都是王上心腹肱骨重臣,自上一任禁軍殿前指揮使致仕后,這一個職位一直空懸著。

「唯有你在這位置,才能看出人心。」王上垂着眼,薄唇輕抿出冷銳的線條,俊美優雅的容顏下掩伏着殺機,讓人不寒而慄。

朝中不是沒有能臣大將,多的是人能勝過夜馨,然而唯有她在這個位置上,才能引出人心的蠢蠢欲動,王上不止要清肅南方世家,也是要將京畿衛中首鼠兩端的人,全部剔除乾淨。

吳歸邪一瞬間明了了他的用心,心下苦嘆,看來這場血光之災是避無可避,就在頃刻眼前了。

「這一仗只怕十分艱難。」吳歸邪忍不住嘆了口氣,看了眼夜馨,她彷佛是明白了,又好像有些懵懂。

夜隱幽卻未有回應,凝神若有所思,良久后才抬眼,目光越過林子眺向北方,語聲喃喃,仿若低語,「她此刻處境才是真的艱難,不知她可還好。」

鉛雲低垂,天色暗沉,牛毛細雨飄的飛揚,風裹着雨絲將屋檐廊下懸著的風鈴吹得叮叮噹噹作響。

自北雪率軍回援青州已經過了大半個時辰,而楚天紓手中握著一封青州送來的求援軍報,立在窗下也過了許久,細雨扑打過窗欄,飄濕了她的衣袂髮絲,她卻恍若未覺。

「殿下。」李煒進門的時候,見到的就是楚天紓背窗而立,身上鎧甲未曾脫卸,仍有浴血痕迹。

「情況如何?」楚天紓聲音平靜的問。

「丹陽城築壘台毀損略有些嚴重,需些時日修整,所幸兵員不曾大損,實乃萬幸。」李煒心頭如釋重負,語聲也比前幾日裏輕鬆了不少。

「恩。」楚天紓淡淡應聲,「多虧你臨機專斷,請求青州救援。」

丹陽解了燃眉之急,可李煒卻覺得楚天紓情緒並沒什麼起伏,反而有些憂心忡忡,她是在擔心什麼?

「不過這反倒是累了青州,誰都沒想到北齊會突然舉兵,發難青州,只不知北將軍此刻回援還來不來得及。」李煒嘆氣,若說心中有一絲愧疚的話,大抵就是這麼一件事。

須臾的沉默,時光悄靜,楚天紓沒有說話,李煒也不敢再貿然開口,窗外雨聲轉急,瀝瀝抽打着屋檐。

「此次北齊舉兵數萬圍堵青州,若換作是你,可會讓青州朝外傳出救援訊息?」

楚天紓的一個問題拋出,讓李煒一時啞然,但心念電轉間似乎察覺了一絲不同尋常,「兵壓圍城,輕易不會讓城內訊息傳遞出去,但也難保沒有萬一,或也可能讓人走漏了。」

楚天紓回過身,目光望住李煒,眼中冷意閃爍,「丹陽遇襲求援青州,北騎精銳出青州來援丹陽,恰此時青州又逢湛江水患,山石崩碎堵住與賀州往來的便道,青州駐軍調出泰半,餘下戍守軍衛堪堪不足萬……」她連聲冷笑,「北齊尋得這千載難逢的時機,怎會疏忽讓人攜訊傳出。」

「殿下的意思難道是……」李煒心下一時震驚一時惶惶,臉色都變了,「北齊是有意圖的?」

楚天紓沉默,幽深瞳仁里俱是霜意,這千載難逢一石二鳥的時機,北齊又豈會白白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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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鸞回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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