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點本152】二章 兩世為人

【評點本152】二章 兩世為人

冬夜紅深,宮燈垂穗,此刻,大明朝的隆慶天子朱載垕正歪剌剌地躺在李娘娘的床上,由這位給他生了三皇子、也就是當今小太子朱翊鈞的愛妃給捶著腿,也不知是舒服大了勁兒,還是心中有愁事兒,他又像文酸公看落了半盞梅似地、唉唉地嘆起氣來了,【嫻墨:純用京味兒,】

李妃推著他的腿,笑哄道:「皇上,您這又是怎麼了,如今南方清靜,九邊安寧,正可安享太平盛世,什麼事兒讓您『才下眉頭,又上心頭』了,」【嫻墨:卻字換了又字,一為合韻,二見李妃戲謔,】

隆慶懨懨地道:「你哪裡知道朕的苦處,朕自登基以來,就沒過過好日子,國外韃靼土蠻騷擾、西藏瓦剌蠢動,國內多處民變造反,更有人禍天災,朝里閣臣互斗,爭端無一停日,言官烏煙瘴氣,連朕亦敢劾參,想換換心情出去走走,眾臣一擁擋上,躲在宮裡圖個清靜,又罵懶政不朝,朕看這宮中,無非紅牆監獄【嫻墨:妙】,看你等眾妃,無非紅粉牢頭【嫻墨:小常說得好:你是個多妻和尚,和尚進監獄,更慘了】,現如今雖虧得榮華用計,破了聚豪匪患、譚戚二將,替朕拱衛京城、大猷奮威,海上生擒一本、成梁勇毅,為朕把住遼東,但老病未痊添新病,大樹欲靜又來風,陳以勤、趙貞吉在內閣又開始勾心鬥角,吏部尚書楊博近來也致仕離京,李春芳老好人萬事不問,張居正一個人獨臂難撐,大臣們在中間揚揚沸沸,老百姓與朕躬豈能安寧,可知你這婦道人家身在難中還當福,全不曉得這大廈隨山休笑倒,地若傾時天亦傾,【嫻墨:妙在說事如唱戲,顯然這會兒煩是煩,沒到真煩,】」

一席話把個李妃倒逗笑了,就說道:「瞧你說這一大套,倒像個走街串巷的算卦先生【嫻墨:笑,算卦的也未必會唱,】,咱夫妻當初在裕王府里受嚴氏父子欺負時是怎麼過的【嫻墨:隆慶人不錯,全在於不是從小就做皇帝,而是在民間以裕王的身份活了很多年,還受過欺負,這就導致他的思想和其它明朝皇帝有很多地方真不一樣,】,如今坐了金殿穿著龍袍怎麼反倒壞了心情,依我看你還是放下別想的好,人家說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你這都是真龍天子、皇上的命了,整日還愁這愁那,那老百姓又怎麼樣呢,若知這天子都這樣愁,我看那傻杞人想必也不憂了,」

隆慶伸手,要過她的手來捏著:「愛妃,如今榮華也沒了,也就是你還略知些我的心,能陪我說說話兒,要不然我愁來愁去可又怎麼樣呢,無非在這籠子里熬日月罷了【嫻墨:東廠是籠子鋪,皇宮是鎮店大籠子,中間就他這麼一個鳥,豈能不擺出這副鳥樣來,】,他們在外頭亂,就由他們亂去罷,我這兩年來下了不少心機,可這世事還是這個結果,看來進取無望,我也只能圖個守成了,【嫻墨:事若抽身要趁早,世人看不明的,他倒懂了,可嘆,人必須是想要的都有了,才能放下,沒到手總想著夠去,所以徐老劍客才講要過手,】」

李妃笑道:「這麼快就不想當明君了,那我們娘倆兒可得小心了,哪天你再弄來個妲己,莫說我兒沒命,連我也要打入冷宮了,【嫻墨:有這一句就夠賜死了還打什麼冷宮,】」

隆慶手上輕捏了一捏,道:「你我患難夫妻,那麼做我還是人么,【嫻墨:換稱呼便是動情,你我本是夫妻正常稱謂,到帝王家,竟成要感恩的事了,】」李妃低了頭去道:「皇上,有你今日這一句話,就算將來有那麼一天,臣妾記著你這份情,也夠半世回味,管是寒宮冷宮,也都是我的暖宮了,」隆慶將她輕扯入懷,幽幽地道:「真可惜,這滿朝文武,竟無一人能像愛妃你這般知情懂義,你怎不託生個男兒身,出去替朕分憂呢,【嫻墨:做飯洗衣陪你睡,還要替你出去幹活掙錢平天下,就算男人都想娶個媽,你媽也不會對你這樣吧,】」

李妃笑道:「分,分,怎麼不分,聽說俺答有個三娘子,明兒個臣妾也學她頂盔掛甲,出城點兵,弄它兩把板斧掄上幾掄,趕上運氣好,贏個三陣兩陣,我也做個巾幗領袖,來個青史留名,」

想著她手拿板斧的模樣,隆慶忍不住呵呵地笑了【嫻墨:2048年穿越巨獻:《朕的愛妃叫李逵》】。

李妃知這笑聲不過是雲層穿走的陽光,並不能給他帶來一片真正的空晴,陪他笑了兩笑,又收斂了起來,道:「其實啊,細想一想,能替國分憂的人還少嗎,陳閣老、趙閣老是有資格,難道還真沒人鎮得住他們,【嫻墨:來了,馮保是其心腹,她的話便是馮保的話,馮保的話就是小程的話,小程的話其實是小方的話】」隆慶道:「誰能鎮得住這二人,……徐階嗎,唉,好容易他算走了,難道還請回來繼續挾持我,」李妃笑道:「虧你還能想到他,他在的時候,陳閣老就服過,依我看哪,連徐階都不服的人,才是能真正制住他的人,」

隆慶眨眨眼睛,人精神了些,又黯淡下來:「敢對抗徐閣老的人,也就是我那高肅卿了,我也知他有膽有識,雷厲風行,可是他性子剛越,又是負氣而走,這一叫回來,朝野上下,徐黨老人還有不少,豈不又是一陣血雨腥風,只怕那時我想圖個清靜,反倒更不清靜了,」

李妃笑道:「你想想,榮華是怎麼用秦絕響的,【嫻墨:多少信息在裡面】」

一句話,隆慶兩眼茫然定住,沒了聲音。

李妃道:「大亂之後,才得大清靜,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人才是拿來用的,你只要在上頭清靜就好,還管他底下清靜不清靜,」

十二月的天氣有些乾冷,一場無聲的夜雪安靜了紫禁城。

上諭傳下,召高拱回京歸內閣兼掌吏部,【嫻墨:回京后填七個字,這就有事了,】

一群人面如土色。

一群人欣喜若瘋。

但兩伙人嘴裡的話都是一句:「高爺要回來了,」

那些當初經徐階指使參劾高拱的人,他們做夢也沒有想到,皇上能下出這道命令。

對高拱的為人,他們太了解了,這位高閣老性格鮮明,作風剛硬,一向是敢說敢做,恩怨分明,徐階給人穿小鞋下絆子有時還能拖上幾個月,高爺上來就是個斬立決的行情,何況如今徐公已經不在了,還能有誰給自己遮這雨雪擋這風。

這恐慌是如此劇烈,以致於消息傳出后,當天晚上就嚇死一位:兵科給事中歐陽一敬,當初站頭牌告高閣老的就是這位仁兄,當家人報完這個消息之後低頭半天沒聽著動靜,細看時自己的主人、這位歐陽老爺坐得直直地,腰板硬硬地,鬍子撅撅地,眼睛瞪瞪地,鼻孔鼓著不響,嘴唇抿著沒聲,一行尿線默默地順著他的褲腳流淌下來,彌平了磚縫,鋪亮了地面,映起了華堂,攝落了紅燈,上前探,鼻息已經沒了,驚退瞧,兩眼只剩空空,大夫來搶救時一看,確認大人已經魂歸地府,在這場華美人生的最後,他的嘴裡尚為寒冷的深冬送來一抹嫩綠,褲襠里更為峭茜的夜雪留下一灘嫣黃,【嫻墨:武俠小說史上自古至今對嚇破苦膽、拉一褲兜稀屎者最華麗的一次描寫,惡趣味爆棚……】【嫻墨補:其實當時嚇死的還有一位,就是第二部開頭提到過的那位告過高拱的胡應嘉,高拱一出山,嚇死兩個官員,是歷史上絕無僅有的奇聞,】

那些當初因追隨高閣老而吃了瓜落的人,他們做夢也沒有想到,今生今世還有翻身的機會。

官場就是如此,不怕你沒本事,就怕你跟錯人,皇上那裡一朝天子一朝臣,底下的人更是一群子弟一幫孫,當初高拱失事之時,這些人貶的貶、撤的撤,即便是在徐階致仕之後,也依然沒有抬起頭來。

但是,現在不同了,因為「高爺回來了,」

高拱沒有讓他們失望,他這個人最大的特點就是只往前走不往後看【嫻墨:絕響性格,】,能集中最大力量辦自己的事,不怕非議,不屑毀譽,不計後果,不怕焚身。

他回來第一件事,是將大牢中當初因「煉丹藥毒害了嘉靖」而被徐階收監的方士道士全部改判,這樣嘉靖皇帝就由橫死變成了善終,隆慶表示滿意,因為父親雖然修道一輩子又死在了這上,教訓應該吸取,但這名聲留到後世確實不大好聽,【嫻墨:試思高拱此舉是對是錯,】

殊不知這是高拱的一個信號:你徐階做下的,我必一一返清,這個時候南方來信:海瑞清算徐階家產已取得成果,數萬貧民要回了田地,華亭內外一片感激涕零,四處都是百姓大呼「海青天」之聲,緊跟著徐家的反攻運動也開始,開始賄賂言官彈劾海瑞沽名釣譽,徐黨舊勢力也都紛紛冒頭替徐家說情,【嫻墨:徐階做事太穩了,不觸底不反彈,把自己逼到最慘說出話來才最感人有力,可惜高拱出山了,否則結果難說,】

這官司從年前打到年後,還是各有各理誰也說不清,高拱默默地看著,形勢很簡單:海瑞是保不得的,他這個人辦事太剛太硬,那沒關係,把海瑞罷掉【嫻墨:海瑞罷官盡人皆知,與主劇情無關,故作者一筆帶過,其實這裡細寫一場龍爭虎鬥也會好看,但就不成武俠了,寫武俠,是要借真修假,借神還虛,文字要有著落便收筆,得輕逸時便輕逸,太過依附歷史現實,反生滯重,難成飛水流煙之形,】,換一個人再接再勵也一樣能行,換誰呢,查查自己的門生吧,就近處,前蘇州知府蔡國熙因自己的瓜落還在家賦閑搞農耕,啟用,責你為徐府專案幹辦此事,蔡知府接著信兒淚流滿面:「一定,一定,」最後,徐階以權謀私等事年代久遠難查實據【嫻墨:老徐之精明可見,真高,】,留他在家養老,三子徐瑛常伴父在京,呆蠢倒無惡跡【嫻墨:聰明伶俐不如痴,嘆嘆,所謂「紅塵既墮樂紅塵、大愚若智亦高人」是也,】,徐璠、徐琨魚肉鄉里,搶男霸女,民怨極大,著兩人發配戍邊,去了勞軍營。

李春芳蔫頭自保,徐黨徹底沒了威風,就在高拱準備清理這些人的時候,隆慶皇帝適時地放了點話,壓下了事情,一時間,徐黨感念皇恩,明白風向徹底變了,主動修好,盡投高爺麾下。

高拱雖然瞧不起這些人,但也知道水清無魚,人至察則無朋,大手一揮,略過前情,卻沒有想到,在這時居然遇到了回來后的第一波阻力:陳以勤。

陳以勤上疏,表示對高拱在內閣兼掌吏部不滿,認為這樣權力太大,應該分一分。

原因很簡單:吏部管的是人事任免提升,地位在六部中最高,吏部尚書號稱太宰,幾乎等於第二首輔,壓倒了其它的閣臣,他上面已經有個李春芳,如今又多了一位高某人,豈非「豈有此理」。

隆慶應付的方式很簡單:不見面,不表態,不吱聲,【嫻墨:如今相親界有三不男人,講的是不主動、不拒絕、不負責,隆慶則可稱三不皇上,】

陳以勤就明白了,七月,辭職致仕。

陳閣老一生不參黨派,走時身如孤月,唯揣兩袖清風,雖然一輩子沒辦實事,倒是落了個廉潔奉公的美名【嫻墨:官場多的是這種人,不辦事,名聲好,老百姓居然津津樂道愛談他,清官文化,是中國一大奇觀,可知老百姓苦到什麼份上,只要不禍害人的,就要謝天謝地了,那當官的不推拖拉還能幹什麼呢,這才符合民意嘛,官其實是要為民辦事的,不辦事你供著他幹什麼啊,思想不變,永遠不可能成為民主自強的國家,】。

就在高閣老在朝堂上大刀闊斧的時候,東廠大院兒里則是一派雲淡風清,展眼間到了九月初八【嫻墨:好日子】,方枕諾命人在後院小花園設宴,請其它三位檔頭在亭中酌酒賞菊【嫻墨:我花發時百花殺,東廠之外,正是一片哭號慘亂,】,當然更不會落下小程公公。

程連安不但早來,還上下張羅,曾仕權、康懷也都準時趕到,只有秦絕響遲遲不見。

嗅著滿院的菊香,曾仕權坐在亭里把腿一抱:「嘿,秦二爺這架子是越來越大了,如今高閣老不是首輔勝似首輔,我看他也不是督公,倒勝似督公,」

程連安笑著親手給他布著菜碟兒【嫻墨:還是陪下句的樣,無狂態,性子養起來了,小權則相反】,道:「廠里事兒多,可能也不是故意的,」側臉兒朝旁邊喊:「小笙子,你到那院兒瞧瞧去,看看不是什麼要緊的,就讓二爺過來吧,月亮就上來了,咱們這兒等他喝酒呢,」井聞笙點頭而去。

曾仕權笑道:「督公這位置,也懸了快兩年了,總不成一直是方兄弟這麼兼理著,上面也該給個說法才是,」

方枕諾笑道:「其實我倒知馮公公的意了,他是要等著程公公再大兩年,直接坐了這位子,也免得換來換去的麻煩,」

程連安笑道:「大幾歲我也是扶不起來,這一陣子郭督公不在了,是個人都敢過來彈咱的腦袋,倒不如就這樣來個群龍無首,讓他們想打也甩不出牌,」

曾康二人都笑了,方枕諾也陪著笑,心裡卻最明白不過:郭書榮華這一局玩得太好了,廠里論資格實力,還是曾仕權和康懷,自己沒根基,而且是外撥秧,人脈威信不是想培養就培養得起來,秦絕響調進廠里的事,他未必不能料到,但他也清楚地知道,這個半大孩子要抖起來更難,程連安年歲太小,有根基能服眾暫也不能推上明面,這廠里的局面始終存在著一種無法打破的精妙制衡,誰也坐不得大,誰也下不去台,為了撈功勞、攢些政治資本,大家還都得為廠里繼續盡心辦事,倘若內廷看廠里無人,想空降個公公下來,一則馮保不能讓,二則幾位檔頭滿腦袋是刺,誰踩誰都腳疼,這督公的位置就這麼空著,照樣還是姓郭,不管他是生是死,在與不在,天下刮的依舊是東風,【嫻墨:知小郭者,小方也,】

東廠大院西側,有一個窄長的院子,院中有一排二十四間狹窄的小屋,每個小屋都只有一扇窄窗,令這些小屋從正面看去,像一個個瘦長的回字。

金色的燈光帶著些許動感,從二十四扇窄窗中射出來,裡面不時有咕咕的聲響傳出。

秦絕響正獨自坐在靠西最後一間小屋裡,坐在一張黃舊的拱背椅上,坐在一堆鴿籠中間【嫻墨:三個「坐在」,小屋、黃椅、鴿籠,由大到小,好像層層落積木,把他卡在中間,不寫空間,而感覺空間在收窄】,手中翻著一本黑皮簿冊,左肘拄桌,半側身對著燈聚精會神觀看,【嫻墨:手、肘、身,從末稍反寫,局部連入整體,引帶讀者目光入特寫,】

這簿冊長一尺半、寬一尺二、厚約一指節,表皮有藍字:絕密。

簿冊上每一頁上都粘了許多小紙條,按年月日時標註清晰,此刻,他正看到隆慶三年十月初六,這一天的紙條有四張,第一張寫的是:卯初,至井邊打水,俯望良久,似照看容顏,【嫻墨:照看容顏不必那麼久,實想自盡,猶豫不決,】

他眼中痴想其景,微露些許笑意,隔一隔,又看第二張:午,食粘米團,少噎,打嗝多時,庭中漫步以散之,秦絕響在嗓子里「呃、呃」地學了兩聲打嗝,自己把自己逗笑了。

他隨手又翻開另一頁,是隆慶三年十一月十二,紙條有六張,看到第六張「亥初,臨睡,燈下散發梳妝,發及蓋頸,」時,若有所思,用手輕輕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露出嚮往陶醉之色。

失了會子神,他向後連翻數十頁,找到一頁,這頁紙比之其它明顯黃舊,上面點點凹凹,紙質略有脆意。

這一天是隆慶四年一月初八【嫻墨:好,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紙條只有一張。

他望著這張紙條、輕輕地撫弄著,彷彿在撫摸著某種柔順的東西。

小屋外腳步聲響,傳來井聞笙的聲音:「二爺在嗎,」

鳥籠里的鴿子被人聲微驚,咕咕撲翅,桌上燈苗閃爍,拖得四壁都是籠影。

秦絕響忙將簿冊放在桌上,清嗓問道:「什麼事,」

井聞笙道:「方老大在後院設小宴對月賞菊,大伙兒正等著您呢,」

「知道了,你先去罷,」

秦絕響伸袖在眼角按了按【嫻墨:真情如是,】,站起身來穩了穩情緒,俯看簿冊,伸出手來,戀戀不捨地又在那張紙條上摸了一摸,不忍合上,「撲」地吹滅燈燭,轉身推門而出。

月光淡灑入窗,將簿冊一角映亮如雪。

在月光照不到的左邊,那張本頁唯一的紙條上,暗暗地寫著幾個字:似倦似病,終日未起,發披床頭,當可及肩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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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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