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夢想和逃兵

事到關頭，有些事情不得不做，話到嘴邊，千思萬慮卻說不出口。

思索了良久，呂武深吸了一口氣，背出了醞釀了數十次的台詞。

「嵐姐，我半年前中了個獎，錢不多，才六萬多塊。當時貸款盤了一個零食鋪子，位置有點偏，生意還湊合，勉強溫飽吧。呵呵，我這不是馬上要去外地上大學了嗎？我這裏又沒有放心的人，可以交給你打理嗎？「

半年前中了獎？

謊言，呂武的幸運值一貫在水準線之下，商店的抽獎卷次次都是衛生紙，若那一次不是，只是因為無良商戶選擇的安慰獎比衛生紙還差。

貸款買鋪子？

謊言，有那家銀行會給沒有固定收入的孤兒貸款，尤其是呂武這樣連身份證都沒有的黑戶，根本無法完成審批程序。

六萬購買的鋪子勉強夠溫飽？

依舊是謊言，這年頭哪有才六萬的鋪子，全部弄下來差不多花了二十六萬，不僅呂武這些年的積蓄算是全部砸進去了，還借了點錢。

但這家鋪子是反覆考察后的精選，周遭有四所學校，學生很多，人流量很大，還沒有多少競爭者。

只要守好鋪子，也不需要起早貪黑多麼勤勉，只要準時開鋪定期補貨，一年弄下來四五萬是最少的。

沒有放心的人，所以交給朱晴嵐代管？

還是謊言，若沒有放心的人，為什麼要在離開前盤下鋪子，為什麼不幹脆變現帶走。

到了這個地步，這個謊言的目的已經很明顯了。

即將離開的呂武不放心朱晴嵐，在走前，打算給她找一份穩定的收入和工作。

明明已經習慣使用謊言，但這次呂武卻很是彆扭和難受，往日隨口就扯出了天花的妙嘴，現在卻變成了結結巴巴念台詞。

看着眼前還在傻愣著的朱晴嵐，呂武越發彆扭。

呂武並不擔心朱晴嵐會看穿真相，畢竟他對嵐姐的了解很深，更知道她從來不會懷疑自己這個小老弟。

但他依舊沒有把握…….

「可是，我也要去讀專科，你也知道這一類的學校都比較特殊，肯定是住讀……」

朱晴嵐有些為難，她也是臨考生，而且是考了好多次的考生。

「呵呵，沒事，你這次沒考上再幫我看鋪子，考上了我再找其他人。」

考上？按呂武的了解，除非出現奇迹，朱晴嵐是絕對沒有可能的，而只要她答應下來，以她的責任心不可能甩手不管。

「……恐怕不行，就算沒有考上的話，我就要繼續修行準備下個學校的考試，恐怕真的沒有時間。」

朱晴嵐的語氣很誠懇，她的確是這樣認為的，她也想幫小老弟的忙，但自己要全力備考，實在分身乏術。

呂武卻嘆了一口氣，這也在他的預期之中。

「果然是這樣嗎，守望者的世界就這麼吸引你嗎，即使重考了整整三年還沒邁入門檻，即使某些方面的資質差的讓人絕望，卻依舊選擇這危險的道路嗎，就像那些傻瓜………」

呂武搖了搖頭，已經過去的事情毫無意義，他雙手輕拍了一下臉頰，振奮一下精神，深吸一口氣。

最壞的情況發生了，有些事情是必須挑出來面對。

在呂武看來，即使揭開傷疤，只會收穫滿是鮮血的傷口，但也比捂著傷口，讓其惡化來的好。

「嵐姐，我也打聽過了，資質普通的考生在兩次考試內就可以被錄取，若是三次考試都無法通過最初步的測試，只能說明他根本沒有干這行的天賦。」

往日的嬉笑消失的無影無蹤，此時的呂武，大概是有生以來最認真的。

「我沒記錯的話，嵐姐你已經考了二十多次，所有的院校都嘗試過了，卻從來沒有通過第一輪測試。或許，你根本就不適合哪個世界！」

呂武的話語落地，這次，卻輪到朱晴嵐很是難堪了。

若是其他人這麼說，她早就一拳頭過去了，但呂武說的卻是實話，還是自己告訴他的實話。

朱晴嵐曾經被數位導師欣賞，卻最終所有人都放棄了她，她曾經把自己的委屈和泄氣都向自己的小老弟傾述過。

現在呂武提起，她都不好發火，但最在意的傷口被觸及，臉色一下子變得難看起來了，難得的好心情一下子煙消雲散。

「我知道！別說了！」

朱晴嵐猛地一揮手，語氣也變的很沖。

她側過頭，示意自己不想談這些。

若是平日，識趣的呂武也會果斷的放棄這個話題。

但這次，呂武卻早就下定了決心，又怎麼可能就這樣偃旗息鼓。

「不，你不知道。」

呂武的反應卻比朱晴嵐更加激烈，突然提高的聲調，讓咖啡廳的所有人都注視着他，他卻已經完全不在乎。

「這是一門高風險的行業，通過專業培訓獲得從業資格的守望者新人，三年內的存活率是七成，但沒有執照卻強行入行的邊緣人，活過第一年的只有三成，五年後成為老手的，不到十分之一，絕大部分人要麼死了，要麼殘疾了。」

呂武說的，是朱晴嵐早就知道的「常識」，但她卻也有些惱怒了。

這個時候說這些是什麼意思？這是說我肯定也會成為那無法存活的十分之九？肯定會負傷乃至死亡？

看着一臉怒色的朱晴嵐，呂武再度深呼吸，過於激動的情緒被強行穩定下來。

但僅僅如此的話，還不夠，既然今天已經揭開了傷疤，就要做個了結。

「嵐姐，昨天，你又輸了吧，河灘上。」

朱晴嵐愣住了，自己可沒有把這事說過對方聽，呂武卻自顧自的說開了。

「四級威脅生物，基本上是專業守望者的門檻，就算守在城市裏，每年也會遇到兩三起，那水鬼能力被你剋制，先負傷還有幫手，還被拖上了陸地，所有的客觀優勢都在你這邊，你還是打輸了。」

「我差點……」

「差點？差得遠！若不是李念軍及時趕到了，你會死在哪裏！」

「我不會，我至少跑得掉……」

憤怒的起身，朱晴嵐辯駁的話語還沒出口，就再度被呂武打斷。

「不，你不會跑，我知道你，只要你後面還有那些需要你保護的人，即使那只是一群不成器的混混小子，你依舊不會跑，你會在哪裏拚命，你會拚命的攔住那些水鬼，然後…….然後你就真的會死在哪裏！」

現實不是英雄不死的傳奇故事，初出茅廬的年輕英雄也可以死於路邊小怪之中，在呂武看來，朱晴嵐的「英雄」性格，根本就不適合干這行。

一個殘酷而美麗的真實世界，不可能寬容到只憑意志和勇氣就能活下來。

朱晴嵐張開了嘴，半響，卻說不出一句辯駁的話語。

昨天晚上她也很懊惱打輸了，但卻沒有多想想，若李念軍沒有來，會發生什麼，現在回頭想想，卻真有些后怕。

若李念軍沒來，呂武說的，很有可能成為事實，自己真的有可能死在那裏。

呂武深吸一口氣，那晚的行動一個目的是賺點錢，但真正的主要目的，卻是給精心選擇的對手，給朱晴嵐的一次最終測試機會，但顯然，她離通過還很遠。

這測試的不單單是實力，更多的，是一種心態和處理方式，是看她有沒有在那危險世界獨自活下去的可能，而最後的測試結果，讓呂武下定了決心，一定要阻止實力不足心態幼稚的朱晴嵐踏入那個世界。

「雖然無法實現理想而鬱鬱寡歡的嵐姐，大概會很讓人難受，但我更怕在某日聽到她的死訊。」

呂武清楚，由於某些原因，現在自己也帶上了額外的情緒。

他也知道，這種夾帶個人情緒的激烈態度，是最不適合通過交流解決問題的。

所以，他深呼吸，努力的緩和情緒，並擠出笑容，但胸口處的無名火，卻依舊在熊熊燃燒。

「其實，嵐姐你也可以試試其他的生活方式，比如我個人的目標，就是朝九晚五的上班領工資，然後下班娛樂打發個人時間，多安全多好…….」

自顧自說話的呂武，卻沒有注意到朱晴嵐反而先冷靜下來了。

「阿武，我知道你在關心我，但你可以冷靜下來，聽我說說嗎。」

肥嘟嘟的圓臉，卻露出了些許羞澀的笑顏，雖然呂武帶了情緒，話也難聽，但她懂他。

對習慣孤獨的她，有人關心，其實感覺很好的。

「小武，或許你覺得我這人就是喜歡打抱不平，希望充英雄，然後不自量力的強出頭，總有一天害死自己…….」

雙手抱胸的呂武猛地點頭，他就是這麼想的，對方能夠理解就太好了。

「那你就錯了，其實，我是個很自私的人。」

呂武愣住了，朱晴嵐卻有點不好意思的低着頭，用手指饒了繞臉頰。

「……..你和我都是孤兒出生，但至少你見過自己的父母，我卻是吃百家飯長大，我沒人教，沒你聰明，沒你知道的多，也一點都不會讀書，還總是讓關心我的人失望，惹其他人生氣，好像就和我那初中班主任說的那樣，我就是一無是處的廢物，只會打架和抽煙，總有一天要進牢房，有段時間，我真的會這麼想，就乾脆自暴自棄，當個總給人添麻煩的廢物算了……」

明明說着自己的缺點，朱晴嵐卻越說越開心，仿若那是讓人高興的往事。

「……..那次，我心情不好，隨手揍了一個奇怪的東西，卻被人感謝了，那個被纏住的女孩抱着我，又哭又笑說個不停，我現在還記得，她說了四十五遍『感謝您』，三十七次『太感謝姐姐了』。到現在，她還經常給我發短訊，總是叫我『姐姐大人』。」

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朱晴嵐捂著臉，但臉頰已經紅透了。

「那個時候，我才知道，這樣的我也能夠被人需要。我這個廢物，似乎也有優點，我能夠看到那些稀奇古怪的東西，能夠揍那些給人添麻煩的壞東西，能夠幫那些陷入困擾的人，每次幫忙后被人感謝，我就覺得很開心，覺得我也很特殊，很與眾不同…….」

呂武呆住了，他從來沒有想到朱晴嵐會去想這些，在他心目中，嵐姐就應該是整體無憂無慮的傻大姐，怎麼會有這麼敏感的心思。

「所以，並不是我單單的在幫人，而是他們也在幫我，我在被人需要，我活着也是有價值的。每次被人感謝的時候，我就想對着過去那個班主任喊『看，我也是有價值的吧，我才不是只會給人添麻煩的廢物。』」

朱晴嵐徹底捂著臉頰，從沒有過的對人述說心事，讓往日粗枝大葉的她真的很不習慣，現在，額頭都燙的快冒煙了。

「阿武擔心我，我很開心的，但這是我選擇的人生目標。不管結果如何，在這個過程中，我每時每刻都感覺自己是活着的，而不是過去般浪費生命，每天，我都過的很開心。」

朱晴嵐笑了，笑的並不好看，那份源自心底的快樂，卻可以傳染，甚至可以讓木頭開竅。

「所以，不管多艱難，我都會努力走下去。」

呂武徹底傻了，本來是他來給朱晴嵐說教的，結果，卻被對方的內心打亂了自己的情緒。

那份發自心底的愉悅和堅定，讓一切手段變的毫無意義。

呂武都沒注意到朱晴嵐是什麼時候走的，大概一次性說了太多心裏話，已經羞得徹底無顏見人了吧。

終於，回過神的呂武看着空無一人的座位，只有朱晴嵐最後的問話在腦海中反覆徘徊。

「我知道自己很笨，資質也很爛，但成為一個守望者，那怕終生都是不入流的菜鳥守望者，也是我的夢想。」

「阿武，你也有自己的理想嗎，也有不惜一切想實現的夢嗎？若你也有的話，或許就能夠理解我。」

呂武默默的結賬離開，走出咖啡廳的時候，卻說出了滿是自嘲的低聲呢喃。

「恐怕要讓你失望了，嵐姐，我恐怕是永遠無法理解守望者有什麼值得成為夢想的，畢竟，我是捨棄一切才從那個世界逃出來的…….逃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