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第三十八章(下)

73.第三十八章(下)

嬌娜

孔生雪笠,聖裔也[1]。為人蘊藉[2],工詩。有執友令天台[3],寄函招

之。生往,令適卒。落拓不得歸[4],寓菩陀寺,佣為寺僧抄錄。寺西百餘步,

有單先生第。先生故公子,以大訟蕭條[5],眷口寡,移而鄉居,宅遂曠焉。

一日,大雪崩騰,寂無行旅。偶過其門,一少年出,丰采甚都。見生,趨與

為禮,略致慰問,即屈降臨。生愛悅之,慨然從入。屋宇都不甚廣,處處悉

懸錦幕,壁上多古人書畫。案頭書一冊,簽雲[6]:「琅嬛瑣記[7]。」翻閱

一過,皆目所未睹。生以居單第,意為第主,即亦不審官閥[8]。少年細詰行

蹤,意憐之,勸設帳授徒。生嘆曰:「羈旅之人[9],誰作曹丘者[10]?」少

年曰:「倘不以駑駘見斥[11],願拜門牆[12]。」生喜,不敢當師,請為友。

便問:「宅何久錮?」答曰:「此為單府,曩以公子鄉居,是以久曠。仆皇

甫氏,祖居陝。以家宅焚於野火,暫借安帆。」生始知非單。當晚,談笑甚

歡,即留共榻。昧爽[13],即有僮子熾炭火於室。少年先起入內,生尚擁被

坐。僮入,白:「太公來[14]。」生驚起。一叟入,鬢髮皤然[15],向生殷

謝曰:「先生不棄頑兒,遂肯賜教。小子初學塗鴉[16],勿以友故,行輩視

之也[17]。」已而進錦衣一襲[18],貂帽、襪、履各一事[19]。視生盥櫛已

[20],乃呼酒薦饌[21]。幾、榻、裙、衣,不知何名,光彩射目。酒數行,

叟興辭[22],曳杖而去。餐訖,公子呈課業[23],類皆古文詞,並無時藝[24]。

問之,笑云:「仆不求進取也。」抵暮,更酌曰:「今夕盡歡,明日便不許

矣。」呼僮曰:「視太公寢未;已寢,

可暗喚香奴來。」僮去,先以綉囊將琵琶至。少頃,一婢入,紅妝艷絕。

公子命彈湘妃[25]。婢以牙撥勾動[26],激揚哀烈,節拍不類夙聞。又命以

巨觴行酒,三更始罷。次日,早起共讀。公子最惠[27],過目成詠,二三月

后,命筆警絕。相約五日一飲,每飲必招香奴。一夕,酒酣氣熱,目注之。

公子已會其意,曰:「此婢乃為老父所豢養。兄曠邈無家[28],我夙夜代籌

久矣。行當為君謀一佳耦。」生曰:「如果惠好[29],必如香奴者。」公子

笑曰:「君誠『少所見而多所怪』者矣[30]。以此為佳,君願亦易足也。」

居半載,生欲翱翔郊郭[31],至門,則雙扉外扃,問之。公子曰:「家

君恐交遊紛意念,故謝客耳。」生亦安之。時盛暑溽熱,移齋園亭[32]。生

胸間瘇起如桃,一夜如碗,痛楚□□。公子朝夕省視,眠食都廢。又數日,

創劇,益絕食飲。太公亦至,相對太息。公子曰:「兒前夜思先生清恙[33],

嬌娜妹子能療之。遣人於外祖處呼令歸,何久不至?」俄僮入曰:「娜姑至,

姨與松姑同來。」父子疾趨入內。少間,引妹來視生。年約十三四,嬌波流

慧[34],細柳生姿[35]。生望見顏色,嚬呻頓忘,精神為之一爽。公子便言:

「此兄良友,不啻胞也,妹子好醫之。」女乃斂羞容,揄長袖[36],就榻診

視。把握之間,覺芳氣勝蘭。女笑曰:「宜有是疾,心脈動矣[37]。然症雖

危,可治;但膚塊已凝[38],非伐皮削肉不可。」乃脫臂上金釧安患處,徐

徐接下之。創突起寸許,高出釧外,而根際余腫,盡束在內,不似前如碗闊

矣。乃一手啟羅衿[39],解佩刀,刃薄於紙,把釧握刃,輕輕附根而割。紫

血流溢,沾染床席,而貪近嬌姿,不惟不覺其苦,且恐速竣割事,偎傍不久。

未幾,割斷腐肉,團團然如樹上削下之癭[40]。又呼水來,為洗割處。口吐

紅丸,如彈大,著肉上,按今旋轉:才一周,覺熱水蒸騰;再一周,習習作

癢[41];三周已,遍體清涼,沁入骨髓。女收丸入咽,曰:「愈矣!」趨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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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生躍起走謝,沉痼若失[42]。而懸想容輝,苦不自已。自是廢卷痴坐[43],

無復聊賴。公子已窺之,曰:「弟為兄物色,得一佳偶。」問:「何人?」

曰:「亦弟眷屬。」生凝思良久,但云:「勿須。」面壁吟曰:「曾經滄海

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44]」公子會其指[45],曰:「家君仰慕鴻才,常

欲附為婚姻。但止一少妹,齒太稚[46]。有姨女阿松,年十八矣,頗不粗陋。

如不見信,松姊日涉園亭[47],伺前廂,可望見之。」生如其教,果見嬌娜

偕麗人來,畫黛彎蛾[48],蓮鉤蹴鳳[49],與嬌娜相伯仲也[50]。生大悅,

請公子作伐[51]。公子翼日自內出,賀曰:「諧矣。」乃除別院,為生成禮。

是夕,鼓吹闐咽[52],塵落漫飛,以望中仙人,忽同衾幄[53],遂疑廣寒宮

殿,未必在雲霄矣。合巹之後[54],甚愜心懷。一夕,公子謂生曰:「切磋

之惠[55],無日可以忘之。近單公子解訟歸,索宅甚急,意將棄此而西。勢

難復聚,因而離緒縈懷。」生願從之而去。公子勸還鄉閭,生難之。公子曰:

「勿慮,可即送君行。」無何,太公引松娘至,以黃金百兩贈生。公子以左

右手與生夫婦相把握,囑閉眸勿視。飄然履空,但覺耳際鳳鳴,久之曰:「至

矣。」啟目,果見故里。始知公子非人。喜叩家門。母出非望,又睹美婦,

方共忻慰。及回顧,則公子逝矣。松娘事姑孝;艷色賢名,聲聞遐邇。

後生舉進士[56],授延安司李[57],攜家之任。母以道遠不行。松娘舉

一男,名小宦。生以迕直指[58],罷官,罣礙不得歸[59]。偶獵郊野,逢一

美少年,跨驪駒,頻頻瞻顧。細看,則皇甫公子也。攬轡停驂[60],悲喜交

至。邀生去,至一村,樹木濃昏,蔭翳天日。入其家,則金漚浮釘[61],宛

然世族。問妹子,則嫁;岳母,已亡,深相感悼。經宿別去,偕妻同返。嬌

娜亦至,抱生子掇提而弄曰[62]:「姊姊亂吾種矣。」生拜謝曩德。笑曰:

「姊夫貴矣。創口已合,未忘痛耶?」妹夫吳郎,亦來拜謁。信宿乃去[63]。

一日,公子有憂色,謂生曰:「天降凶殃,能相救否?」生不知何事,

但銳自任[64]。公子趨出,招一傢俱入,羅拜堂上。生大駭,亟問。公子曰:

「余非人類,狐也。今有雷霆之劫。君肯以身赴難,一門可望生全;不然,

請抱子而行,無相累。」生矢共生死。乃使仗劍於門,囑曰:「雷霆轟擊,

勿動也!」生如所教。果見陰雲晝瞑,昏黑如[65]。回視舊居,無復閈閎[65],

惟見高冢巋然,巨穴無底。方錯愕間,霹靂一聲,擺簸山嶽;急雨狂風,老

樹為拔。生目眩耳聾,屹不少動。忽於繁煙黑絮之中,見一鬼物,利喙長爪,

自穴攫一人出,隨煙直上。瞥睹衣履,念似嬌娜。乃急躍離地,以劍擊之,

隨手墮落。忽而崩雷暴裂,生仆,遂斃。少間,晴霽,嬌娜已能自蘇。見生

死於旁,大哭曰:「孔郎為我而死,我何生矣!」松娘亦出,共舁生歸。嬌

娜使松娘捧其首;兄以金簪撥其齒;自乃撮其頤,以舌度紅丸入,又接吻而

呵之。紅丸隨氣入喉,格格作響。移時,醒然而蘇。見眷口滿前,恍如夢寤。

於是一門團[67],驚定而喜。生以幽壙不可久居[68],議同旋里。滿堂交

贊,惟嬌娜不樂。生請與吳郎俱,又慮翁媼不肯離幼子,終日議不果。忽吳

家一小奴,汗流氣促而至。驚致研詰[69],則吳郎家亦同日遭劫,一門俱沒。

嬌娜頓足悲傷,涕不可止。共慰勸之。而同歸之計遂決。生入城,勾當數日,

遂連夜趣裝[70]。既歸,以閑園寓公子,恆反關之;生及松娘至,始發扃。

生與公子兄妹,棋酒談宴,若一家然。小宦長成,貌韶秀,有狐意。出遊都

市,共知為狐兒也。

異史氏曰:「余於孔生,不羨其得艷妻,而羨其得膩友也[71]。觀其容

可以忘飢,聽其聲可以解頤[72]。得此良友,時一談宴,則『色授魂與』[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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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勝干『顛倒衣裳』[74]矣。」

據《聊齋志異》手稿本【註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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