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第七十八章(下)

162.第七十八章(下)

「什麼踏車。嗨,就是踏車——就是石瓮里的那種,用不了多大地方就能開動起來的。老百姓日子不好過的時候,倒是蠻興旺,要是老百姓還過得去,他們就找不到人手了。噯噯,你想吃東西,我包下了。我手頭也不寬裕——只有一個先令,外帶半便士,不過,管他呢,我請客了,站起來吧。起來。開步走。乖乖。」

小紳士扶著奧立弗站起來,一塊兒來到附近的一家雜貨店,在那裡買了好些熟火腿和一個兩磅重的麵包,或者用他的話來說,就是「四便士麥麩」。小紳士露了一手,他把麵包心掏了一些出來,挖成一個洞,然後把火腿塞進去,這樣火腿既保持了新鮮,又不會沾上灰塵。小紳士把麵包往胳肢窩下邊一夾,領著奧立弗拐進一家小酒館,到裡邊找了一間僻靜的酒室。接著這位神秘的少年叫了一罐啤酒,奧立弗在新朋友的邀請下,狼吞虎咽地大吃起來,吃的過程中,陌生少年的目光十分專註,時不時地落到他身上。

「打算去倫敦?」小紳士見奧立弗終於吃好了,便問道。

「是的。」

「找到住處了沒有?」

「還沒哩。」

「錢呢?」

「沒有。」

古怪的少年吹了一聲口哨,儘力擺脫肥大衣袖的牽絆,把手□□口袋裡。

「你住在倫敦嗎?」奧立弗問。

「不錯。只要不出遠門,就住在倫敦,」少年說道,「我琢磨你今兒晚上還想找個地方睡覺,是不是?」

「是啊,真的,自從我離開家鄉以來,就沒睡過安穩覺。」

「你也別為這點小事揉眼睛了,」小紳士說道,「今兒晚上我得去倫敦,我知道有一位體面的老紳士也住在那兒,他會給你安排一個住處,一個錢也不收你的——就是說,只要是他認識的隨便哪一位紳士介紹的,都行。他是不是認識我?喔,不。完全不認識。門都沒有。肯定不認識。」

小紳士微笑起來,似乎想暗示末了幾句說的是反話,是說著玩的,他一邊說,一邊喝乾了啤酒。

有個落腳的地方,這個突如其來的提議太誘人了,叫人無法謝絕,尤其是緊跟著又來了那位老先生提出的保證,完全可以斷言,他會毫不拖延地為奧立弗提供一個舒適的位置。接下來的談話進行得更為友好,更加推心置腹,奧立弗從中了解到,這位朋友名叫傑克·達金斯,乃是先前提到的那一位紳士的得意門生。

單看達金斯先生的外貌,並不足以說明他的恩人替那些受他保護的人謀取到了多少福利,不過,達金斯的交際方式倒是相當輕浮油滑,進而又承認自己在一幫親密朋友中有個更出名的綽號,叫「逮不著的機靈鬼」,奧立弗得出結論,對方由於天性浪蕩不羈,早就把恩人在道德方面的訓誡拋到腦後去了。出於這種印象,他暗暗下定決心,儘快取得那位老紳士的好感,要是機靈鬼大致上應了自己的猜測,果真無可救藥的話,就一定要敬而遠之。

由於約翰·達金斯反對天黑以前進入倫敦,當他們走到愛靈頓稅卡時,已經快十一點了。他們經過安琪爾酒家到了聖約翰大道,又快步走過到沙德勒街泉水戲院就到頭的那條小街,通過伊克茅士街,柯皮斯路,走下倫敦貧民院旁邊的小巷,再經過以前叫「絕境中的哈雷」的古迹,過小紅花山,到了大紅花山。機靈鬼吩咐奧立弗一步也別落下,自己飛一般朝前跑去。

儘管奧立弗一門心思盯住自己的嚮導,卻仍然好幾次不由自主地往經過的街道兩側偷眼望去。他從來沒有見到過比這兒更為骯髒或者說更為破敗的地方。街道非常狹窄,滿地泥濘,空氣中充滿了各種污濁的氣味。小鋪子倒是不少,僅有的商品好像只有一群群的孩子,那些孩子這麼晚了還在門口爬進爬出,或者是在屋裡哇哇大哭。在這個一片凄涼的地方,看起來景氣一些的只有酒館,一幫最下層的愛爾蘭人扯著嗓子,在酒館里大吵大鬧。一些黑洞洞的過道和院落從街上分岔而去,露出幾處擠在一起的破房子,在那些地方,喝得爛醉的男男女女實實在在是在污泥中打滾。有好幾戶的門口,一些凶相畢露的傢伙正小心翼翼地往外走,一看就知道不是去幹什麼好事或者無傷大雅的事。

奧立弗正在盤算是否溜掉為妙,他倆已經到了山腳下。他的那位嚮導推開菲爾衚衕附近的一扇門,抓住奧立弗的一條胳臂,拉著他進了走廊,又隨手把門關上了。

「喔,喂。」隨著機靈鬼的一聲口哨,一個聲音從下邊傳了過來。

機靈鬼答道:「李子全贏。」

這看來是某種表示一切正常的口令或者暗號什麼的。走廊盡頭的牆上閃出一團微弱的燭光,一個男人的面孔從一個舊廚房的樓梯欄杆缺口露了出來。

「你是兩個人來的?」那個男子把蠟燭挪遠一些,用一隻手替眼睛擋住光,說道。「那一個是誰?」

「一個新夥伴。」傑克·達金斯把奧立弗推到前邊,答道。

「哪兒來的?」

「生地方。費金在不在樓上?」

「在,他正在挑選手帕。上去吧。」蠟燭縮了回去,那張臉消失了。

奧立弗一隻手摸索著,另一隻手緊緊地抓住自己的同伴,高一腳低一步地登上又黑又破的樓梯,他的嚮導卻上得輕鬆利落,眼見得他對這一路相當熟悉。他推開一間后室的門,拖著奧立弗走了進去。

這間屋子的牆壁和天花板因年深日久,滿是污垢,黑黝黝的。壁爐前邊放著一張松木桌子。桌子上有一個薑汁啤酒瓶,裡邊插著一支蠟燭,還有兩三個錫鉛合金酒杯,一塊奶油麵包,一隻碟子。火上架著的一口煎鍋里煮著幾段香腸,一根繩子把鍋綁在壁爐架上。一個枯瘦如柴的猶太老頭手拿烤叉,站在旁邊,一大團亂蓬蓬的紅頭髮掩住了他臉上那副令人噁心的兇相。他裹著一件油膩膩的法蘭絨長大衣,脖子露在外邊。看來他既要兼顧爐子上的煎鍋,又要為一個衣架分心,衣架上掛著許多絲手絹。幾張用舊麻袋鋪成的床在地板上一張挨一張排開。桌子周圍坐了四五個比機靈鬼小一些的孩子,一個個都擺出中年人的架式,一邊吸著長長的陶制煙斗,一邊喝酒。機靈鬼低聲向猶太老頭嘀咕了幾句。這幫孩子圍了上去,跟著又一起把頭轉了過來,沖著奧立弗嘻嘻直笑,猶太老頭也一樣,一隻手握著烤叉,轉過頭來。

「費金,就是他,」傑克·達金斯說,「我朋友奧立弗·退斯特,」

老猶太露出大牙笑了笑,向奧立弗深深鞠了一躬,又握住奧立弗的手,說自己希望有幸和他結為知己。小紳士們一見這光景,也都叼著煙斗,圍了過來,使勁和他握手——尤其是他們之中替奧立弗接過小包袱的那一位。一位小紳士極為熱心地替他把帽子掛起來,另一位來得更是殷勤,竟把雙手□□他的衣袋裡,為的是省去他睡覺時掏空腰包的麻煩,因為他已經非常累了。要不是費金的烤叉大大方方地落在這班熱心小夥子的頭上、肩膀上,這一番殷勤可說不準會獻到哪兒去。

「見到你我們非常高興,奧立弗——非常非常,」費金說道,「機靈鬼,把香腸撈起來,拖一個桶到火爐邊上,奧立弗好坐。啊,我親愛的,你是在看那些手帕吧,哦。這地方手帕可真不少,是不是?我們正在選一選,打算洗一下。就這麼回事,奧立弗,沒別的。哈哈哈!」

後邊幾句話引來一陣喝彩,快活老紳土的那班得意門生樂得大喊大叫。吆喝聲中,他們開始吃飯。

奧立弗吃了分得的一份,費金給他兌了一杯熱乎乎的摻水杜松子酒,叫他趕緊喝下去,還有一位紳士等著要用杯於。奧立弗照辦了。頓時,他感到自已被人輕輕地抱起來,放到麻袋床鋪上,不一會兒便陷入了沉睡。

第二天上午,奧立弗從酣然沉睡中醒來,天已經不早了。屋子裡沒有別的人,猶太老頭正在用一口耳鍋煮早餐的咖啡。他勻勻緩緩地用鐵匙攪動著咖啡,一邊悠閑地打著口哨。時不時地,只要樓下有響動,他便要停下來聽一聽,直待放心了,才又繼續在口哨的伴奏下,像剛才一樣攪拌咖啡。

奧立弗已經醒了,卻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一般說來,在沉睡和清醒中間存在著一種困盹恍惚的狀態,眼睛半睜半閉,對周圍發生的事情似醒非醒,在短短五分鐘里夢見的東西比起五個晚上緊閉雙眼,對一切渾然不覺中所夢見的還要多。在這種時候,人對於自己的內心活動理應十分明了,並且對於它的巨大威力形成某種模糊的意識,它一旦從**軀殼的桎桔中掙脫出來便可以超脫塵世,不受時間、空間的限制。

奧立弗恰好處於這麼一種狀態。他睡眼朦朧地望著費金,聽他低聲吹著口哨,連湯匙碰撞鍋邊的響聲都能辨別。與此同時,在他的內心,同樣的感覺卻與他認識的幾乎每一個人都產生了無數的聯想。

咖啡煮好了,費金把鍋放到爐台上,站在那裡,猶豫了一會兒,像是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接著他轉過身來望著奧立弗,叫了幾聲他的名字,他沒有回答,叫誰看了都會以為他還在睡覺。

費金心裡踏實了,他輕手輕腳地走到門邊,把門鎖上。接著,奧立弗感覺他好像是從地板上某個暗處抽出一個小盒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他打開盒蓋,朝裡邊看去,眼睛里閃出了光彩。他把一張舊椅子扯到桌前,坐下來,從盒子里取出一隻貴重的金錶,上邊的珠寶鑽石亮光閃閃。

「啊哈。」費金聳了聳肩,令人噁心地咧著嘴笑起來,把臉整個扭歪了。

「好聰明的小狗。好聰明的小狗。還真撐到底了。沒有告訴牧師東西在哪兒。也沒告發老費金。他們幹嗎要供出來?那樣做絞索不會鬆開,也不會晚一分鐘拉上去。不,不,不。好傢夥。好傢夥。」

費金這樣那樣嘰哩咕嚕地念叨著,骨子裡說的都是一回事,他重新把表放回原處,又接連從盒子里拿出至少半打別的東西,以同樣的興趣觀賞著,除了戒指、胸針、手鐲,還有幾樣珠寶首飾質地考究,做工精細,奧立弗連名字也叫不出來。

費金把這些小首飾收起來,又取出一個小得可以握在掌心之中的東西。那上邊似乎刻了一些蠅頭小字,費金把那個東西平放在桌子上,用手擋住亮光,專心致志看了老半天。他似乎終究沒看出什麼,只好放下,身子往椅子上一靠,喃喃地說:

「死刑真是件妙不可言的事兒。死人絕不會懺悔,死人也絕不會把可怕的事情公之於世的。啊,對於我們這一行也有好處。五個傢伙掛成一串,都給絞死了,沒有一個會留下來做線人,或者變成膽小鬼。」

費金絮絮叨叨地說著,又黑又亮的眼睛原本一直出神地望著前邊,這時卻落到了奧立弗臉上,那孩子睜著一雙好奇的眼睛,正默默地盯著他。儘管目光的交匯只是一瞬間的事——也許是想像得到的最短促的一瞬間吧——老頭兒卻已經意識到,有人注意到了自己。他啪地關上盒子,一手拿起桌上的一把切麵包的刀,狂暴地跳了起來。他一個勁地打著哆嗦,連嚇得要命的奧立弗都看得出那把刀在空中晃悠。

「怎麼啦?」費金說道,「你幹嗎監視我?你怎麼醒了?你看見什麼了?說出來,小子。快——快!當心小命!」

「先生,我再也睡不著了,」奧立弗柔順地回答,「如果我打攪了您的話,我感到非常抱歉,先生。」

「一個鐘頭以前,你沒醒過來吧?」費金惡狠狠地瞪了孩子一眼。

「我還沒醒。沒有,真的。」奧立弗回答。

「你說的是真話?」費金的樣子變得更猙獰了,殺氣騰騰地叫道。

「先生,我發誓,」奧立弗一本正經地答道,「沒有,先生,真的沒醒。」

「啐,啐,我親愛的。」費金驟然恢復了常態,把切刀拿在手裡晃了幾下,放回桌子上,似乎想藉此表明他拿起刀來不過是玩玩。「親愛的,我當然有數羅,我只是想嚇唬嚇唬你。你膽子不小,哈哈!膽子不小啊,奧立弗。」猶太人嘻嘻一笑,搓了搓手,眼睛卻依然不很放心地朝那隻盒子看了一眼。

「親愛的,你看到這些個寶貝了?」費金躊躇了一下,手放在盒子上,問道。

「先生,是的。」

「啊。」費金臉上白了一大片,「它們——它們都是我的,奧立弗,是我的一丁點財產。我上了歲數,全得靠它們哩。大傢伙管我叫守財奴,我親愛的——不就是個守財奴嗎,就這麼回事。」

奧立弗心想,這位老紳士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吝嗇鬼,他有那麼多金錶,倒住在這麼髒的地方。他又一想,老頭對機靈鬼和另外幾個孩子挺喜歡,興許花了不少錢,但他只是恭恭敬敬地望了猶太人一眼,問自己是不是可以起來。

「當然,我親愛的,當然可以,」老紳士回答,「等一等,門邊角落裡有一壺水,你帶過來,我給你弄個盆,你洗洗臉,親愛的。」

奧立弗爬起來,走到房間另一頭,略一彎腰,把壺提了起來,當他回過頭去的時候,盒子已經不見了。

他剛洗完臉,又照著費金的意思,把盆里的水潑到窗戶外邊,把一切收拾停當,機靈鬼和另一個精神煥發的小夥伴一塊兒回來了,昨天晚上奧立弗看見他抽煙來著,現經正式介紹,才知道他叫查理·貝茲。四個人坐下來共進早餐,桌子上有咖啡,機靈鬼用帽頂盛著帶回來一些熱騰騰的麵包卷和香腸。

「嗯,」費金暗暗用眼睛盯住奧立弗,跟機靈鬼聊了起來,「親愛的孩子們,今兒早上你們恐怕都在幹活,是嗎?」

「可賣力了。」機靈鬼回答。

「整個豁出去了。」查理·貝茲添了一句。

「好小子,好小子。」老猶太說,「你弄到了什麼,機靈鬼?」

「倆皮夾子。」小紳士答道。

「有搞頭嗎?」老猶太急不可耐地問。

「還不賴。」機靈鬼說著,掏出兩隻錢包,一隻綠的,一隻紅的。

「好像不該這麼輕,」費金仔仔細細地點了一下裡邊的東西,說道,「做得倒真漂亮利索。他可真是把好手,不是嗎,奧立弗?」

「先生,是這樣,真機靈。」奧立弗說道,查理·貝茲先生一聽這話立刻放聲大笑,弄得奧立弗莫名其妙,他看不出眼前發生的事有什麼好笑的。

「你弄到什麼了,親愛的?」費金沖著查理·貝茲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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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陰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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