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9.第七十七章(上)

159.第七十七章(上)

「絕對不行。」白背心紳士說。

「堅決不同意。」其他的理事接上來說。

有人說已經有三四個學徒被甘菲爾先生的老拳腳尖送了命,一段時間以來他就背上了這麼個小小的惡名。他心想,理事會真說不清是怎麼回事,他們可能認為這件題外的事會影響正在進行的交易。果真如此的話,這和他們辦事的一貫作風差得也太遠了。儘管如此,他倒也並不特別希望重提那些流言蜚語,只是雙手將帽子扭過去倒過來,從會議桌前緩緩往後退去。

「那,你們是不想把他交給我嘍,先生們?」甘菲爾先生在門邊停了下來,問道。

邦布爾先生驚得目瞪日呆。竟然喝令一位教區幹事閉嘴。真是改天換地了。

戴了一副玳瑁眼鏡的老紳士看了自己的同事一眼,那一位意味深長地點點頭。

「這些契約我們不予批准。」老紳士將那張羊皮紙往旁邊一扔,說道。

「我希望,」利姆金斯先生結結巴巴地說,「我希望兩位大人不要單憑一個孩子毫無理由的抗議,就認為院方有管理不善的責任。」

「治安推事不是專管排難解紛的,」第二位老紳士厲聲說道,「把孩子帶回濟貧院去,好好對待他,看來他有這方面的需要。」

這天傍晚,白背心紳士非常自信、非常明確地斷言,奧立弗不光要受絞刑,而且還會被開腸剖肚,剁成幾塊。邦布爾先生悶悶不樂,有些神秘地直搖腦袋,宣稱自己希望奧立弗終得善報。對於這一點,甘菲爾先生回答說,他希望那小子還是歸自己,儘管他大體上同意幹事的話,但表達出來的願望似乎完全相反。

第二天清晨,公眾再次獲悉:重新轉讓奧立弗,任何人只要願意把他領走,可獲得酬金五鎊。

「是的,」利姆金斯先生回答,「最低限度,鑒於這是一種臟活,我們認為必須降低補貼標準。」

甘菲爾先生的臉色豁然開朗,他一個箭步回到桌前,說道:

「給多少,先生們?說啊。別對一個窮人太狠心了吧。你們給多少?」

「我應該說,最多三鎊十先令。」利姆金斯先生說。

「十個先令是多給的。」白背心紳士說。

「嗨。」甘菲爾說道,「給四鎊錢,先生們。只消四鎊,你們就永久跟他了結啦。中。」

「三鎊十先令。」利姆金斯先生毫不鬆口。

「得得。我還個價,先生們,」甘菲爾急了,「三鎊十五先令。」

利姆金斯先生口答得斬釘截鐵:「一個子兒也不多給。」

「你們是在要我的命啊,先生們。」甘菲爾猶豫起來。

「呸。呸。胡說。」白背心紳士說,「就是一個子兒不補貼,誰拿到他也算揀了便宜了,你這個蠢傢伙,帶他走吧。這孩子對你再合適不過了。他時時都離不開棍子,這對他大有好處,而且管飯也花錢不多,這孩子打出世以來還沒餵飽過呢。哈哈哈!」

甘菲爾先生目光詭譎地看了一眼圍坐在桌子跟前的理事們,發覺一張張面孔都掛著笑容,自己臉上也漸漸綻開了一絲微笑。買賣談成了。邦布爾先生立刻接到命令,由他當天下午,將奧立弗和有關合同轉呈治安推事,辦理審批手續。

為了貫徹這一決定,小奧立弗解除了禁閉,還奉命穿上了一件乾淨襯衫,弄得他莫名其妙,他剛完成這一項非同尋常的健身運動,邦布爾先生又親手為他端來一碗粥,外加二又四分之一盎司的節日麵包。看到這副嚇人的場面,奧立弗頓時傷傷心心地大哭起來,他順理成章地以為,理事會準是要宰了他派用場,否則絕不會用這種辦法來把他填肥。

「別把眼睛哭紅了,奧立弗,好好吃東西,不要忘恩負義,」邦布爾先生端著架子說道,「你要去當學徒了,奧立弗。」

「當學徒,先生。」孩子戰戰兢兢地說。

「是啊,奧立弗,」邦布爾說,「你沒爹沒媽,這麼多善良的正人君子,他們可都是你的父母,奧立弗,為了送你去當學徒,自謀生路,長大成人,教區花了三鎊十先令呢——三鎊十先令,奧立弗!——七十先令——百四十六便士!——就為了一個頑皮的孤兒,一個不討人喜歡的孤兒。」

邦布爾先生的口吻令人肅然起敬,說完這番話,便停下來歇歇氣,可憐的孩子傷心地發出一陣陣抽泣,滾滾淚水從臉上掉落下來。

「唉唉。」邦布爾先生的調子不那麼高了,眼見自己的口才效果頗佳,他心裡真舒坦。「好啦,奧立弗。用袖子把眼睛擦一擦,別讓眼淚掉進粥里,奧立弗,這可是蠢透了的事。」這話倒是不假,粥里的水已經夠多的了。

在去治安公署的路上,邦布爾先生囑咐奧立弗,他要做的事就是顯得高高興興的,當推事問他想不想去學徒的時候,就回答說他太想了。對這兩條命令,奧立弗答應照辦,再說邦布爾先生還客客氣氣地暗示,倘若任其一條出了漏子,到時候怎麼處置他,可就誰也說不準了。到了治安公署,奧立弗被關進一間小屋,邦布爾要他在那兒呆著,等自己回來叫他。

這孩子在小房間里呆了半小時,一顆心卜卜直跳,這段時間剛過,邦布爾先生突然把頭伸了進來,連三角帽也沒戴,高聲說道:

「喂,奧立弗,我親愛的,跟我去見推事大人。」邦布爾先生說著換了一副猙獰可怕的臉色,壓低聲音補了一句,「記住我對你說的話,你這個小流氓。」

聽到這種多少有些前後矛盾的稱呼,奧立弗天真地打量起邦布爾先生的面孔來,然而那位紳士沒容他就此發表觀感,就立刻領他走進隔壁一間房門開著的屋子。屋子十分寬敞,有一扇大窗戶。在一張寫字檯後邊,坐著兩位頭上抹著發粉的老紳士,一位在看報,另一位藉助一副玳瑁眼鏡,正在端詳面前放著的一小張羊皮紙。利姆金斯先生站在寫字檯前的一側,甘菲爾先生臉都沒擦乾淨,站在另外一邊,兩三個長相嚇人的漢子穿著長統馬靴,在屋子裡踱來踱去。

戴眼鏡的老紳士沖著那張羊皮紙片漸漸打起盹來。邦布爾先生把奧立弗帶到桌子面前站定,接下來有一個短暫的間隔。

「大人,就是這個孩子。」邦布爾先生說道。

正在看報的老紳士抬起頭來看了一眼,扯了扯另一位的衣袖,那位老先生這才醒過來。

「噢,就是這個孩子嗎?」老紳士發話了。

「就是他,先生。」邦布爾答道,「向治安推事大人鞠一躬,我親愛的。」

奧立弗直起身子,畢恭畢敬地鞠了一躬。他的目光停留在治安推事頭上的發粉上,心裡一直在納悶,是不是所有的推事大人生下來頭上就有那麼一層白花花的塗料,他們是不是因為有這玩藝才當上推事的。

「哦,」老紳士說道,「我想,他是喜歡掃煙囪這一行了?」

「大人,他喜歡著呢。」邦布爾暗暗擰了奧立弗一把,提醒他識相些,不要說不喜歡。

「那麼,他樂意當一個清掃夫羅,是嗎?」老紳士盤問道。

「要是明天我們讓他去干別的什麼營生,他準會馬上溜掉,大人。」邦布爾回答。

「這個人就是他的師傅吧——你,先生——要好好看待他,管他的吃住以及諸如此類的事情——是不是啊?」老紳士又說。

「我說能做到,就一定能做到。」甘菲爾先生倔頭倔腦地答道。

「你說話很粗魯,朋友,不過看起來倒是一個爽快的老實人。」老紳士說著,眼鏡朝這位奧立弗獎金的申請人轉了過去。甘菲爾那張凶相畢露的面孔本來打著心狠手辣的烙印,可這位治安推事一半是眼神不濟,一半是想法天真,所以,是人都能看出的事,卻不能指望他也看得出來。

「我相信自個兒是這樣,先生。」甘菲爾先生說話時眼睛一瞟,樣子實在噁心。

「這一點,我絲毫也不懷疑,朋友。」老先生回答。他把鼻樑上的眼鏡扶扶正,四下里找起墨水壺來。

奧立弗的命運到了一個關鍵時刻。倘若墨水壺是在老紳士想像中的地方,他就會把鵝毛筆插下去,然後簽署證書,奧立弗也就一徑被人匆匆帶走了。可墨水壺偏偏是在老紳士的鼻子底下,接下來他照例滿桌子都找遍了,還是沒有找到。就在他一個勁地往前找的時候,目光落在了奧立弗·退斯特那張蒼白而驚恐的臉上。雖說邦布爾在一旁遞眼色警告他,掐他,奧立弗全然不顧,目不轉睛地望著未來的主人的醜惡嘴臉,那種厭惡與恐慌交融在一起的神情任何人也不會看錯,哪怕是一位眼神不濟的治安推事。

老先生停了下來,放下鵝毛筆,看看奧立弗,又看了看利姆金斯先生,這位先生裝出在吸鼻煙,一副愉快而又若無其事的樣子。

「孩子。」老先生從寫字檯上俯下身來,說道。這聲音嚇了奧立弗一跳,他這種反應倒也情有可原,聽聽這話有多溫和就是了,然而沒有聽熟的聲音總是叫人害怕的,他不住地打著哆嗦,眼淚奪眶而出。

「孩子,」老紳士說,「瞧你,臉都嚇白了。出什麼事了?」

「幹事,離他遠一點兒,」另一位推事說著,放下報紙,饒有興緻地向前探出身子。「行了,孩子,告訴我們是怎麼回事,別害怕。」

奧立弗撲地跪下來,雙手緊緊地握在一起,哀求他們把自己送回那間黑屋子去——餓死他——揍他——高興宰掉也行——就是不要打發他跟那個可怕的人走。

「呃,」邦布爾先生說道,他抬起雙手,眼珠朝上翻了翻,神情莊重得非常令人感動。「呃,奧立弗,陰險狡猾、心術不正的孤兒我見得多了,你是其中最無恥的一個。」

「閉嘴,幹事。」邦布爾先生剛把帶「最」字的形容詞說出來,第二位老紳士便說道。

「對不起,大人,」邦布爾先生說道,他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您指的是我嗎?」

「不錯,閉上你的嘴巴。」

舉凡大戶人家,遇到一個優越的位置,比方說財產、名分的擁有、復歸、指定繼承或者是預訂繼承,攤不到一個正在成長發育的子弟身上的時候,有一條非常普遍的習慣,就是打發他出海謀生。依照這一個賢明通達的慣例,理事會諸君湊到一起,商議能否把奧立弗交給一條小商船,送他去某個對健康極其有害的港口。這似乎成了處置他的最好的辦法了。船長沒準會在哪一天飯後閑暇之時,鬧著玩似地用鞭子把他抽死,或者用鐵棒把他的腦袋敲開花,這兩種消遣早已遠近馳名,在那個階層的紳士中成了人人喜愛的娛樂,一點不稀罕。理事會越是琢磨這個事情,越是感到好處真是說不盡,所以他們得出結論,要把奧立弗供養成人,唯一有效的辦法就是趕快送他出洋。

邦布爾先生領了差事,在城裡四處奔波,多方打聽有沒有哪一位船長或者別的什麼人需要一個無親無故的艙房小廝。這一天,他回到濟貧院,準備報告這事的進展,剛走到大門口,迎面碰上了承辦教區殯葬事務的蘇爾伯雷先生。

蘇爾伯雷先生是個瘦高個,骨節大得出奇,一身黑色禮服早就磨得經緯畢露,下邊配同樣顏色的長統棉襪和鞋子,鞋襪上綴有補丁。他那副長相本來就不宜帶有輕鬆愉快的笑意傅山(1607—1684)明清之際思想家。初名鼎臣,字青,不過,總的來說,他倒是有幾分職業性的詼諧。他迎著邦布爾先生走上前來,步履十分輕快,親眼地與他握手,眉間顯露出內心的喜悅。

「邦布爾先生,我已經給昨兒晚上去世的兩位女士量好了尺寸。」殯葬承辦人說道。

「你要發財啦,蘇爾伯雷先生,」教區幹事一邊說,一邊把拇指和食指□□殯葬承辦人遞上來的鼻煙盒裡,這鼻煙盒是一具精巧的棺材模型,做得十分别致。「我是說,你要發財啦,蘇爾伯雷。」幹事用手杖在對方肩上親親熱熱地敲了敲,又說了一遍。

「你這樣認為?」殯葬承辦人的嗓音裡帶有一點似信非信,不盡瞭然的意思。「理事會開的價錢可太小啦,邦布爾先生。」

「棺材不也是這樣嗎。」幹事答話時面帶微笑,這一絲微笑他掌握得恰到好處,以不失教區大員的身份為原則。

蘇爾伯雷被這句話逗樂了,他自然不必拘謹過頭,便不歇氣地打了一長串哈哈。「得,得,邦布爾先生,」他終於笑夠了,「是這話呀,自打新的供給制實施以來,棺材比起以前來說,是越做越窄,越做越淺羅。話說回來,邦布爾先生,我們總還得有點賺頭才行,幹得唄吼叫的木料就是挺花錢的玩藝兒,鐵把手呢,又全是經運河從伯明翰運來的。」

「好啦,好啦,」邦布爾先生說,「哪一行都有哪一行的難處。當然賺得公平還是許可的。」

「當然,當然。」殯葬承辦人隨聲附和著,「假如我在這筆那筆買賣上沒賺到錢的話,您是知道的,我遲早也會撈回來——嘿嘿嘿!」

「一點不錯。」邦布爾先生說,

「可我也得說說,」殯葬承辦人繼續說道,又揀起剛才被教區幹事打斷的話題來,「可我也得說說,邦布爾先生,我現在面對的情況極其不利,就是說,胖子死得特別快,一進濟貧院這道門,最先垮下去的就是家道好一點,常年納稅的人。我告訴你吧,邦布爾先生,只要比核算大出三四英寸,就會虧進去一大截,尤其是當一個人還得養家糊口的時候。」

蘇爾伯雷先生說話時憤憤不平,像是吃了大虧的的樣子。邦布爾先生意識到,再說下去勢必有損教區體面,得換個題目了。這位紳士立刻想起了奧立弗·退斯特,便把話題轉了過去。

「順便說一下,」邦布爾先生說道,「你知不知道有誰想找個小廝,啊?有一個教區見習生,眼目下跟一個沉甸甸的包袱似的,我應該說,是一盤石磨,吊在教區脖子上,對不對?報酬很可觀,蘇爾伯雷先生,很可觀呢。」邦布爾揚起手杖,指指大門上邊的告示,特意在用巨型羅馬大寫字母印刷的「五英鎊」字樣上咚咚咚敲了三下。

「乖乖。」殯葬承辦人說著,一把拉住邦布爾制服上的金邊翻領,「我正想和您談談這檔子事呢。您是知道的——喔,喲喲,這扣子好漂亮,邦布爾先生。我一直沒注意到。」

「是啊,我也覺得挺漂亮,」教區幹事自豪地低頭看了一眼鑲嵌在外套上的碩大的銅紐扣,說道,「這圖案跟教區圖章上的一模一樣——好心的撒瑪利亞人在醫治那個身受重傷的病人①。蘇爾伯雷先生,這是理事會元旦早晨送給我的禮物。我記得,我頭一回穿上身是去參加驗屍,就是那個破了產的零售商,半夜裡死在別人家門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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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陰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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