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第 58 章插播番外一:狗子哭著對我說(1)
?我叫李超越,今年……算了,這不重要。
我有一個習慣,說來話長。
我的記憶是從四歲的某一天開始的,對於大多數人來說這已經非常早了,但是以我後來的記憶力而言,它開始的太晚。而我之所以能把它具體到某一天,是因為那天我見到了一個奇怪的人。
小時候我有點「大頭娃娃」,顯得頭大身子小,人也傻了吧唧的。當然後來長大之後我知道那叫腦積水,腦袋裡邊那些溝溝回回都被腦脊液泡沒了,人會越來越傻,看不清東西說不了話,整天睡覺,指不定哪天睡過去就沒了。
那時候大人干農活就拿幾個草垛立起來,把小孩圍在中間放在地頭上,相近的幾個村加起來也沒一個幼兒園。不過我們村的地「瘦」得遠近聞名,又冒著鹽鹼花兒,種了也長不出什麼,所以即使不用交稅承包也沒人種地。隨著進入村子的第一條公路修起,我爹媽就開始了小攤小販的生涯。
那天,我媽在唯一一條公路邊的小樹下賣著從公井裡打上來的水煮的茶,我拿著一小塊她切給我的甜瓜在旁邊的一個地溝里玩泥巴,不知道從哪冒出來了一個個子很高的叔叔,他在我旁邊蹲著,問:「小朋友,這個七十二星宮圖是你畫的?」
我當然沒有回答,我要是能答話那就不叫「大頭娃娃」了。
那個叔叔伸出一根手指在我撒尿和的泥巴里又點了一個點,說:「這裡少了一顆文昌星司命,你不記得他了嗎?」
不知為什麼,我直覺他問的是「他」,而不是「它」。
我看向他戳了個窩的地方,忽然就能正常說話了,我說:「不記得。」
他看了看我,點點頭:「不記得就好。」
然後又在泥里畫了幾筆,把那個泥窩和其他幾個泥窩連起來,畫成了一個月牙,又把另外幾個泥窩連起來,畫了一柄勺子,指著其中一個點說,「這顆是你,文曲星天權轉世。前事莫追,忘了的就忘了吧。」
臨走時他還摸了一把我的大腦袋,說:「這孩子,才四歲腦袋就這麼大,長大了肯定不得了,好好學習。」
後來我知道我的毛病叫「腦積水」而不是「腦袋大就聰明」的時候我就決心把這個傻逼說的話忘了,可他戳的那個泥窩我卻再也忘不了。
他走之後,我看了一眼手裡的甜瓜,忽然覺得沾上泥和尿了不能直接吃,至少應該拿水沖沖——在此前的一兩年中,我一直是帶著泥或灰吃地下撿來的所有東西的。
農村的孩子都不怎麼講究衛生,我爹媽為生計奔波都來不及,也沒有學前教育經驗,還以為我是跟其他小孩玩得慢慢就懂事會說話了,沒當一回事。
有一天我把這件事回家說了說,我媽一邊給我盛著清湯稀飯一邊說:「現在的人販子,太不走心了,連個糖也不給你。」
但是我爸聽了十分緊張,畢竟我們家的家境生不起第二個孩子了,這要是我再整天亂跑被拐走,豈不是他這幾年喂的糧食都白費了?於是,第二年,年僅五歲的我,被我爸一隻雞兩瓶刀子酒找了個親戚,提前塞進了離家十八里地的一所小學,從此,我開始了我長達20年的寒窗苦讀之路。
隨著年紀漸長,臉和身子的體積漸漸跟上,我的大腦袋已經不顯得那麼突兀了,當時班裡算上我一共是20個學生,我是其中最小的一個。
而我,每次考試都是第一名。
那年夏天,我拖拉機轉公交車再轉客車然後是火車,下了火車又倒了兩趟公交車,總計百十公里的路倒了可能得有一千八百趟車,被路上的熱風把我「呲嘍」熟了幾遍,終於到了我爹說「畢了業能有一技之長,啥時候都下不了崗,家裡人生病了還能給看看」的沈城醫科大學。
我腳上趿著沾著泥的塑料拖鞋,抱著剛發的乾淨被褥枕頭水壺凳子,用腳踢著我爹媽當年結婚去什麼山頭蜜月旅行時跟團發的大行李包,耳朵上別了根煙,拿著宿管給的鑰匙挨個數房號。
「1524,1526……」
等數到我住的1528的時候,好巧不巧,正好這間門的門牌沒了,按我們那的說法,進宅第一天,門頭就沒了,這非怪即妖,有點兒邪氣。
正是大中午,我也沒啥可怕的,我就從大敞著的房門往裡看了一眼。
那天室外氣溫大約30度,室內也好不到哪兒去。屋裡桌前坐著一個男生,端坐得肩正背直,一手按在桌上,一手拿了杯熱茶在喝。
他輕輕地朝杯口的水面吹了一口氣——不是我從外面跑回家急著喝水的時候大口大口的那種吹氣,也不是喝湯的時候要把蔥花芫荽撇開的那種吹,他吹的那一口,就像,就像……
一聲嘆息。
我忽然覺得,他吹的不是熱氣兒,是寂寞。
可這麼熱的天,還捧著杯熱茶,我們老村長都不幹這事兒,這孩子是不是給熱傻了?
最重要的是,我這麼大塊兒頭的人往大門口一站,他眼皮兒都不給我抬一下,還低頭又喝了一口茶?喲,城裡人這麼牛呢?
我就又打量了一眼。
他穿著黑色的polo衫,衣服的下擺扎進了白色的休閑褲里。
是的,這麼熱的天,他穿了件最吸熱的黑衣服;在「報到」這麼翻山越嶺的日子裡,又穿了條白褲子。
我有點佩服他。
緊接著我低頭粗略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拖鞋和大褲衩子,以及仿冒某克的籃球服大背心……這就是「陽春白雪」和「下里巴人」的區別?
不自在歸不自在,我還是得找地方住呀。
我敲鑼似地嗓子一扯,一口東北大碴子味兒地喊了一句:「嘿,這兒是不是1528?」
那男生終於抬起頭,黑色的衣服反而把他的皮膚襯得更顯白。他拿起桌上的眼鏡戴在鼻樑上,起身禮貌地微笑了一下,用標準的普通話對我說。
「是。你好,我叫許苡仁。」
原來是個近視眼,怪不得沒看見來人了,我一下就原諒了他剛才無視我的事兒。還有,他說話聲音真好聽,跟電視上播新聞的似的,笑起來也不像我其他兄弟一樣露出牙花子。
真好看。
看到他一笑,別說這間屋有沒有妖有沒有怪了,就是有個鬼我也認了,當即傻乎乎地朝他嘿嘿嘿嘿走了進去。
他錯身走到門口把我已經遺忘的行李包一手提了起來——只有我才知道那包有多重,裡面除了我的幾件破衣服之外還有我媽腌的一大罐子鹹菜,連罐子帶水跟一包磚頭似的沉,沒點兒心理準備真能閃著腰。
這小白臉看著不咋壯,還挺有勁兒啊。
他對我這麼好,我就跟他聊了起來:「我叫李超越,六班的,咱倆一個班嗎?」
他:「嗯,一個班。」
我:「你是哪兒人啊?」
他:「沈城的。」
我:「哦哦,沈城的啊!我還是第一次來這麼大城市,公交站台都那麼老大,比俺們村口的廣場都大!哎,沈城有啥好玩的,給介紹介紹唄?」
「玩?」他靜靜地看了我一眼,臉上那點禮貌性地笑意已經褪去了,「想玩的話,沈城好玩的是永遠玩不完的,但是你到這來,就是來玩的嗎?」
這話就他媽很不友好了,我就問問聽個新鮮還不行了啊?你就是跟我說玩啥玩啥,我能有那個錢真去玩嗎?
「玩上一兩年,後面幾年就只能玩了,把這幾年都玩過去,恐怕一輩子也只能玩了。」他說完這些話又端起茶杯開始入定,我故意在他頭頂上鋪床鋪得烏煙瘴氣的他也沒反應。
說真的,我親爹都不敢這麼跟我說話。
我們那十里八村的上學娃都指著我給補課才能考上高中,有幾個跟我關係好的還考上了二流三流大學,我走到哪不是一幫小弟幫我摘瓜偷果在自己身上擦擦乾淨再拿給我啊?我們村雖然窮,但是誰家都知道有學問才能走出去,有幾次我爸想揍我的時候還沒動手就冒出來一群親戚替我擋著,臨走還交代我爸跟我說話小點聲別嚇著我。
這小白臉憑啥教訓我啊?
後來我們寢室陸陸續續又來了幾個人,我才發現,他對誰都這樣禮貌地微笑打招呼,或者動手幫忙拿行李。
我有點兒失落,原來對他來說我沒什麼特別的。
真沒意思。
等等,我居然有點兒失落?他才剛說完我壞話我失落個屁啊?
我們寢室還有個男生,高、瘦、黑,家裡一看就挺有錢,名牌運動鞋的盒子堆得桌子底下都是,最新款的手機和單反、遊戲機跟不要錢一樣扔了一桌面,和小白臉特別聊得來。要知道當時我們書還沒發一本呢,兩個人就在那叨叨開什麼什麼課,學什麼什麼書,跟倆小孩對著背課文似的。我聽了一會兒,這傢伙還行,說的是那麼回事兒,就是覺得挺無聊的,於是我跑到籃球場上和人打籃球。
啊!奔跑吧,熱血吧,揮灑青春的汗水!
說真的,我走到哪打球都是萬人空巷,一下午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場邊給我叫好鼓掌,連帶著和我一起打球的其他幾個哥們兒也有點「幸福來得太突然」,天上下起小雨也不能阻攔我們裝逼的熱情。
後來在一片歡呼聲中我卻覺得沒勁兒了,頂著濕漉漉的頭髮回了寢室,一進門聽見那個黑瘦黑瘦的男生在跟一個小矮子聊電玩手機還有沈城有什麼好玩的。我一聽就知道小白臉肯定又不痛快了,仔細一看,果然,他一臉沉默地坐回他桌子旁邊,和身後幾人顯得格格不入。
看到他不痛快,我卻不知道為什麼覺得很開心,一下來了精神,搬著鐵凳到他旁邊桌子乖巧地坐下。
他轉頭看了我一眼,說:「怎麼不擦乾。」
城裡人就是事多。我頭髮有點長,難免蓄水,一聽這話趕緊撕了一塊衛生紙把甩到他桌子上的水珠擦乾了。
他看著我擦完桌子,又說:「我說的是擦你自己。淋雨了不擦乾?」
開玩笑,我長這麼大就沒打過傘。從上小學開始每天三十六里山路來回全靠兩條腿,手用來撐著石頭過河都不夠用的,哪還有空「淋雨了擦乾」啊?但是他都這麼說了,我得給人家個面子,不然等會兒又嫌我到處甩水了。
我站起身從床上一抽,把學校發的枕巾抽了下來,一邊擦一邊對他「嘿嘿」笑。
他的表情更沉默了,朝陽台掛毛巾的架子上看了一圈,然後看著我欲言又止,最後從自己櫥子里拿了一條白色的新毛巾出來遞給我:「新的,帶多了。」
我家裡用的舊毛巾早就沒毛了,每次洗完之後晾乾都硬得跟樹皮一樣,這一下捧著軟軟的新毛巾還真不知道先用哪一面好。我一激動,把半濕的枕巾懟到他面前:「那這個給你!」
小白臉嘴角一抽,低聲道:「我有。」
我權衡再三,反正枕巾已經濕了,毛巾還是乾的,乾脆踮起腳把毛巾當枕巾鋪在了枕頭上。這剛一鋪完,小白臉站在旁邊提著他自己的水壺問我:「你杯子呢?」
這把我嚇得,趕緊叮鈴桄榔從書架上找了一圈,才想起自己根本沒杯子,只好拿了個以前住這的人留下的塑料筆筒用衛生紙擦了擦,雙手端著跟請酒似的,端到他面前。
以前在村裡用葫蘆瓢喝水跟這個也差不多,沒毛病!喝得快點漏不了多少!
他看了看筆筒底部明顯沒擦乾淨的陳年積灰,垂下了提著壺的手臂,透過鏡片用一種複雜的目光看著我——那種目光我後來回想起來,好像我在看村裡那個「一加二等於幾」算了好幾年都沒算明白的慶紅時也用過。
最後還是他從自己桌上拿了個帶柄的飯缸,倒上水輕輕放在我面前。
那天晚上,可能和我們倆床挨得近也有關係,總之在我根本沒記住也不關注另外幾個人叫啥、關了燈更加和說話的聲音對不上號的時候,我已經能分辨剛才的一聲輕嘆是不是他發出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