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等待的盡頭

100.等待的盡頭

伊繆克四世在位期間共三十六年,他的兒子克萊爾繼任后勵精圖治,竭力延續他父王的榮光,二十年後這位兢兢業業的皇帝因病逝世,抱憾而終。其弟尼克勒斯力排眾議奪下皇權,一舉掃清舊皇餘黨登上了費爾加璀璨歷史的舞台,他一生嗜好征戰,曾帶領一干精銳掃平周邊敵國的威脅,還連番突入莽荒小國擴大費爾加版圖,若不是在生前幾次提高納稅額度又妄圖廢黜教廷祭司和主教的實權,引得全國信徒反叛抗議結隊□□,乃至有暗殺者混入皇宮摘下他的首級終結他十六年的統治,尼克勒斯本可名垂青史流芳百世。

經議會討論,新的皇帝艾布特二世被推上皇座,他是位無功無過的傀儡皇帝,尊貴華美的費爾加皇冠僅在他的頭頂停留了短短兩年,由於他和上一任皇帝都沒有留下子嗣,在他的政權倒塌后,一名出自格林溫公爵府的十五歲少女接下帝國的重任就位為格尼西雅女皇,她的父親流着費爾加皇室的血,艾布特二世是她的叔父,帝國唯一的聖之魔法使是她的啟蒙老師,她本人有着全系的天賦,小小年紀就突破了九星,拳頭有時比任何手段都管用,由她擔任新皇合情合理。

皇冠下的面孔幾經變遷,但無論是哪一個皇帝都撼動不了安菲洛斯公爵府的地位,安菲洛斯家沒有出過皇帝,卻和每個皇帝都有着密不可分的牽扯,他們的族人從未覬覦過皇位,是費爾加帝國的百年忠臣。

現在是格尼西雅女皇統治下的第二十六年,戈蘭多剛參加完女皇次子的成人儀式,因被女皇親昵地邀去花園喝一杯下午茶,他沒有即刻返回他的森林。

他信步走在熟悉的宮道上,像是在自家閑逛一般隨意,連續見證了那麼多位皇帝和主教的更替,教廷和皇宮於他來說就跟他那小屋的後院似的,想來就來,想去就去。

女皇在亭子裏閱讀一本頁面泛黃的書籍,戈蘭多來后無意打擾她,習慣性地在他的專座上坐下,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大約二十分鐘后女皇合上書本,優雅地轉向戈蘭多道:「老師,我們很久沒有說過話了。」

戈蘭多的指頭從瓷杯的把手裏滑出,他理了理袖口正襟危坐:「畢竟約翰那個小不點兒都這麼大了。」

「可是老師您還是那麼年輕。」格尼西雅有些憂鬱地輕撫她泛上細紋的眼角,她都四十一歲了,她的老師還保留着二十多歲的樣子,如何不叫人羨慕。

戈蘭多順着她掛滿珠寶的縴手看到了她老去的容顏,他記得剛見到格尼西雅時她還是一個不到他胸口的黃毛丫頭,最令他震驚的是這個和安菲洛斯家族基本沒有血緣關係的小丫頭卻長著一張既像羅諾耶又像特雷茜的臉,年幼的格尼西雅央求他作為她的講師留在格林溫家,彼時正逢尼克勒斯大力打壓和他母家敵對的家族,格林溫家也在其列。

戈蘭多平素最煩參與這些政斗糾紛,可格尼西雅的那張臉喚起了他太多的感慨,他沒辦法對着羅諾耶的臉說不,這可能是他最嚴重的軟肋,於是他破格答應了她的願望,以公爵千金啟蒙教師的身份守護了格林溫公爵府七年,尼克勒斯忌諱他,不得不繞道而行。

隨着格尼西雅越長越大,她的容貌就越來越像特雷茜,到她十四五歲時反而找不出幾分羅諾耶的影子了,戈蘭多如釋重負,把格尼西雅後續諸如協助她登基的一系列懇請一一駁回,當晚就和朱利爾斯一起離開了王都,除此之外他只在格尼西雅的長子跟次子降生時分別回國祝賀了兩次,其餘時間他都在大陸的各個地域尋找羅諾耶的蹤跡,要不就是待在雪松峽谷或低語森林。

這世界很美,他游訪了多個風土人情各異的國家,至今仍未感到疲倦,每到一個國家他就在那裏定居幾年,嘗嘗當地美食,逛逛著名景點,白天遛朱利爾斯,夜間爬上鐘塔睡覺,路遇有天分的孩子上去提點兩三句,途徑魚類豐富的池塘就掏出魚竿垂釣一整天,這麼個過法,七十多年也就是眨眼一忽兒的功夫,回頭找人一問年代,發現按正常人類的年齡算他都是一百多歲的老翁了。

多數時候他確實心如止水,看着無數年輕的面孔為了各種原因奔波在大街小巷,他也會不受控制地想起在皇家魔法學院和羅諾耶拌嘴的時光。他的腦海中有關前世的印象像是被潮水沖刷過一樣稀薄,漸漸地,潛移默化地,在荏苒光陰的力量下他真真正正成為了戈蘭多·哈瑞森。

到格尼西雅登基之際,七十四年前的人魔大戰已從人們的記憶里淡去,英雄們的名諱和音容隨之埋葬於不見邊際的漫漫黃沙,歷史的車輪從沙上輾過,馬蹄聲忽遠忽近,彷彿一個垂垂老矣的智者在念叨著安潔莉娜的名字,格納的名字,普莉希拉的名字,奧爾文的名字,賈斯提斯的名字……

這七十四年他也並不是一直都窩在森林裏,每回王都舉辦的熱鬧祭典他都沒有錯過,祭典上,他和他改邪歸正的敵人做過朋友,也和他曾認定不能好好交流的皇親國戚們通宵喝過酒,他和每個追懷羅諾耶想念羅諾耶的人說話,從他們那兒了解羅諾耶的童年、幼年和少年,又一塊兒假設羅諾耶在這裏的話會同他們做出什麼事情,對於一些莫須有的傳聞軼事又會發表什麼看法。

最初幾年後他得到安潔莉娜魂歸天界的消息,聽說一夜之間全城的白玫瑰花次第開放,它們熱烈盛開了半日,隨即萎靡凋落香消玉殞,綴著露珠的花瓣鋪滿了整個城邸。

又過幾年他的那些朋友成家了,一個個乖巧可愛的孩子出生,他給那些孩子的乳名提供建議,目視主教為他們洗禮,親手給他們披上綬帶和法袍。

又是幾年,他帶着他國特產輾轉回費爾加約朋友們去賽馬、看戲、鑒賞新型魔法儀器,而他的朋友們忙於政事和家業糾紛,抑或早早打算準備後事,日日清點殘存的財物家當,總之陸續以各種理由拒絕了。

年輕力壯的奧爾文的腰開始彎了,冷傲美艷的普莉希拉的皮膚開始鬆弛了,賈斯提斯杵上了拐杖,埃爾德蘭的羽翼連同翅根掉落在地,身量卻開始變化。

和戈蘭多熟識的人不斷消逝,後來連埃爾德蘭的生命體征也完全停歇,被聖職人員存放在教廷的冰晶聖棺。有好一陣戈蘭多都在忙碌地參加大大小小的葬禮,從春天到冬季,他身上那件深黑色的殯葬禮服就沒有脫下來過。

新的一年來臨,賈斯提斯也即伊繆克四世駕崩,主教含着淚念出的悼詞久久地回蕩在教堂的圓形穹頂,白鴿和葬儀禮炮一同起飛,那是戈蘭多這些年來參加過的最盛大悲慟的葬禮。

褪下再也不會穿上的殯葬禮服,理所當然的,記得羅諾耶的人最終唯余他一個了。

自此他的身影流連在各國各地,朱利爾斯形影相隨地陪伴着他,起初睜開眼看到不再是家鄉的天花板他還會惆悵,次數積累多了便也逐漸習慣,他學着去交新的朋友,去承受更多的聚合別離,他和放牧人乘着羊群流浪,也曾和吟遊詩人一道遊覽山河,映山紅和紫荊花開放的時節他會帶着酒去爬山,夜幕降臨就躺在崖頂的涼台聽瀑布唰唰拍打山道松石;輪到睡蓮和美人蕉妝點湖泊跟鄉野了,他就領着旅途結識的同伴開船出海,感受一下涼爽而腥鹹的海風;百日草和木芙蓉於秋天蘇醒,他喜歡在這時候欣賞田地里一簇簇金色的麥浪,興緻高漲的話返回低語森林收穫漫山遍野的紅葉亦是不錯的消遣;年尾的終末是各色梅花的盛宴,他混在少男少女間打着雪仗,恍惚間好似回到當初。

世間每個角落都藏有造物主別樣的溫柔,戈蘭多由衷愛着這個羅諾耶親手構築的世界,也因此,他守護著費爾加,也守護着他和羅諾耶的約定,一刻都沒有放棄羅諾耶可能回來的希望。

戈蘭多半眯着眼回顧完他迄今為止的人生,面對格尼西雅釋然道:「我不過是老在了心裏。」

格尼西雅放下書,深紫色的眼中閃過一抹嚮往:「明天我會退位給約翰。」

「哦?」

「約翰性格敦厚,平易親民,但對於他堅持的事物偏偏固執得死板,很多人都不贊成我立他為王。」格尼西雅自顧自說下去,「我是他的母親,我看得很清楚,他並非聽不進他人的諫言,只是那顆追求夢想的心從不輕易挫敗夭折,他敦厚卻絕不軟弱,平易卻絕不游移,我相信他會是個好君主,費爾加交到他的手上,我很放心。」

「追求夢想啊……」戈蘭多陷入回憶。

「然後我會和我的丈夫週遊世界。」格尼西雅繼續說,「臨走前我有幾名想要處置的傢伙,然而到底讓誰去監視他們較為穩妥,我拿捏不定人選。」

戈蘭多聽出她話裏有話,意識到這攤子麻煩多半躲避不開,主動接話道:「我最多輔佐約翰三年,三年裏他能成長到什麼地步全憑他個人本事。」

「有老師看顧著真是再好不過了。」格尼西雅滿意地點頭,「對了,我想讓老師去見一個人。」

戈蘭多眉間一緊:「誰?」

格尼西雅走下亭子撫弄着她的捲髮道:「我本來不認識,但在看清他的相貌后我有幾分確信,那一定是老師最想見到的人。」

戈蘭多的氣息有一瞬凝滯,他再也坐不住,抓着桌角站直了身體。

「快帶我去。」這不是請求,這是一個命令。

他和格尼西雅穿過皇宮的密道來到埃爾方斯塔下的一個山洞,洞外停著一架破舊的飛空艇,艇身遍佈刮痕,似乎經歷過猛烈的時空風暴,飛空艇旁的空地晾曬著男人的衣服,走進洞中,戈蘭多看見靠近洞口的過道零零散散擺放着許多日常用品,其中夾帶着幾本不該出現在這個世界的報刊雜誌。

戈蘭多深吸一口氣,快步流星趕進洞內,格尼西雅沒有進去,她猜測這兩人需要很多很多的時間來說話,她可不想做電燈泡。

越往內就能看到越多生活的痕迹,戈蘭多摸著凹凸不平的石壁一路深入,直到走進一個視線開闊的內室,內室的上方掛着串照明用的魔法彩燈,燈下有個少年正支著下巴對他笑意盈盈。

戈蘭多朝少年走過去,他什麼都說不出來,只想擁緊對方以證實他不是在做夢,面前的這個人也不是什麼虛像幻影。

「前五十年我在深淵為奧格隆洗清他的罪孽,后五十年我把神位轉讓給他,之後我在世界各地修復錯通異界的空間縫隙,有一次不小心誤入你的世界,上個月才找到路回來。」

「醒來時落在了北方的孤島,我失去神格后只是普通的人類,看不到時間軌道圖也不能跳躍時空,不藉助飛空艇代行無法穿越重重雪山,幸好那裏的人熱心幫助我,借了我這架飛空艇……戈蘭多,他們說有一位魔法師給他們展示過我的畫像,是你嗎?」

「回費爾加的途中我聽到了很多關於你的傳說,真高興你這麼受歡迎,費爾加變了好多,甚至大家的口音都和百年前不同,我問他們你在哪裏,他們帶我見了格尼西雅。」

「格尼西雅讓我等你一段時間,我就在這裏落腳暫居,我時常惴惴不安地想你還認得我嗎?你這些年過得好嗎?你現在又是什麼模樣?一百年太長了,哥哥他們都不在了,如果你有了別的喜歡的人,我不知道我還能去哪兒……現在我看到你了,你完全沒怎麼變,和我們分別時相差無幾,而且你還記得我,你還會來找我,戈蘭多,我……」

羅諾耶彷彿是為了掩飾他的害羞,喋喋不休地交待他的去向,在說到最後一個字時他吸了吸鼻子,嘴唇的弧線顫抖著彎曲。

戈蘭多按住對方的肩膀,另一隻手將其帶入懷中牢牢鎖住,他埋下頭貪婪地嗅着滿溢在對方脖間的獨屬於羅諾耶的味道,他的眼眶有點發酸,他怕一開口就暴露了他同樣哽咽的聲音。

此處是那麼安靜,此處又是那麼喧囂,他們的耳邊充斥彼此的心跳,其間飽含雙方濃烈的愛與思念,他們的臉互相靠攏,不厭其煩地重複舌頭和牙齒間的摩擦貼合,深陷在情/欲的浪潮。

羅諾耶像以前那樣拉扯著戈蘭多的衣襟,到這個人懷裏他終於能夠放聲哭泣,他貪戀着戈蘭多的溫度,正如此刻戈蘭多也索取着他的唇舌和呼吸。

這是一個很長的吻,是他們遲來了一百年的誓約之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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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對頭每天都在誘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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