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過去:試試

22.過去:試試

裴芮花了幾天時間,帶顧北柯到駐地生活區以外的部分轉了轉。依照規定,尹伊格寸步不離隨行左右。只不過如非必要,他吝於開口與她多做交談,一路沉默著傾聽她在DV前的自言自語,伸手替她拉開一扇又一扇的隔門。

裴芮也不主動搭話,自顧自將隨感記錄進DV鏡頭,方便回房整理稿件,又讓顧北柯拍下一些非機密軍事設施、與駐軍訓練的場景。

「什麼時候能去前線?」進了生活區,她突然叫住尹伊格。

他回眼。

「很快了。」

沒過多久,裴芮獲得的消息證實了他的判斷。

數日前的別斯蘭行動陰差陽錯炸毀了反抗軍的軍火儲備,俄軍大規模清剿臨近城鎮內**武裝時,幾乎沒有遭遇成形的抵抗,就此步步向車臣首府格羅茲尼推進。

裴芮每日固定發回通稿,其中有幾條快訊,幾條詳訊,剩下的都是在軍事基地的一些見聞。

「估計要不了太久,前線就要缺人了。」

裴芮關上衛星電話,扭頭說。

顧北柯在對床篩選照片,把她臉上的躍躍欲試看得一清二楚:「別這麼興奮,那裡可是最貼近戰場的地方……」

裴芮:「北柯,你現在決定走還來得及。一旦深入戰區,不會再有多餘的人手護送你回來了。」

顧北柯握著相機的手垂了下去:「你知道我為什麼要來這裡么?」

「想證明自己是個男子漢唄。」

裴芮隨口說道,「向你爸媽,或者中意的女孩子?」

「你從一開始就猜錯了。」顧北柯坐正身體,微微喘著,聲音壓得很緊,「其實我第一次來是為了你,第二次也是。」

裴芮:「嗯?為什麼?」

「還不是時候。」他慢慢說,每個音節都用上幾分力氣,「再等等,我一定會告訴你緣由的。」

裴芮其實並不太感興趣,囫圇應了一聲,到另一張床前翻行李。

找了半天,沒找到想要的東西。

煙抽光了。

她嘆了口氣,盯住掩在戰地採訪許可下方的一疊盧布,立即想到廖申。

才到駐地不出半個月,廖申已經著手建立了一套完備的門路關係,藉此在軍中販賣煙、酒和一些無傷大雅的止咳藥水、止痛片。聽季馬說,以前在訓練營,廖申也經營著這樣的買賣。

廖申個頭中等,因為瘦得過分,顯得身型精小,薄薄一層筋皮與肌肉下方,隱約隆起蜿蜒的骨架形狀。雖然瘦,卻瘦得不零散不纖弱,瘦得長而悍實。

他探出布滿經絡的手,穿進飯食香氣和細霧裡,指了指裝在桶中的濃湯。

「還在省錢?」後勤部的烏涼手腳麻利,盛出一大碗給他。

廖申笑笑,也不回話,頭往下一點,接了饅頭和湯向餐桌走。

湯里多是沙糯的碎土豆,他耐心地翻找片刻,撥出一片帶脂牛肉。叉在刀尖上正準備入口,面前光線一暗,被人擋住大半。

是尹伊格坐到他身前。

「一瓶伏特加。」尹伊格說,指節頂著兩張鈔票,默不作聲推了過來。

「上次的喝光了?」

廖申只好放下餐刀,潦草一抹嘴巴,接住錢說,「大尉你這是不是有點……」

隊里幾乎每個人都找他買過酒,尹伊格也不例外。北方的冬季太難熬,沒有伏特加根本撐不過一個極寒天。但是尹伊格克制而自律,從不像季馬那樣抱著酒瓶兜頭痛飲。

這些天,一瓶酒消耗的有點快,所以他忍不住多問一句。

尹伊格只回答:「沒事。」

他不願多談,廖申也不方便問,自褲袋裡摸出一把鑰匙給他。

「還是老地方,直接拿吧。」他重新拾起餐刀,「鑰匙放我枕頭下面就行,千萬別讓季馬看見,否則他又該偷喝我的酒了。」

刀尖上挑著的牛肉即將觸到嘴唇,廖申的背給人拍了一下。

而對面的尹伊格感覺先於眼睛,探知到了她的到來。

「廖申,我要……」裴芮走到桌前,彷彿才看到伊格,眉毛聳了聳,「你也在啊。」

尹伊格不說話,將那柄鑰匙握進手裡。鑰匙邊緣是齒狀的,他握得稍一用力,就在掌心咬了一小口。

「有煙么?」裴芮轉向廖申,「萬寶路就行。」香煙的牌子她不會用俄語說,好在英文他也聽得懂。

「我把煙和酒都鎖在一個箱子里。」

廖申鼻端浸在快要冷卻的牛肉咸香里,看了一眼餐刀,又望向自己的指揮官,有些猶豫,「要不然大尉你就……」

尹伊格找不到反對的理由。

「走吧。」他撐著桌面,剛起身就邁步。

裴芮跟廖申接觸不多,聽他的俄語還要多反應一會,剛琢磨出意思,尹伊格已經成了遠處的一個背影。

「等我一下。」她三步兩步追上去,「走那麼快乾什麼?」

她一把接住他自然擺動的手臂,手背有正在癒合的傷口。是她做過緊急處理的,所以對她的體溫尚有回應,就這麼被她一碰觸,皮膚生理性地緊繃起來,像是沾了潮汽又迅速風乾。

他的步速被她拖慢,忍耐地叫了聲:「裴芮。」

裴芮知道這次他叫她的名字,是在讓她不要講話、屏住呼吸,最好現在就開始後退,退到他看不見、感受不到的地方去。

可裴芮不理睬,而是順勢問他:「我名字好聽么?」

尹伊格懷疑自己聽錯了。

「什麼?」

「我覺得我名字挺難聽的。」

她放開了他的胳膊,但還亦步亦趨跟在他身旁,「但是你說出來,感覺還不錯。」

尹伊格:「你不要……」

一句話開了頭,薄唇還微張著,話卻被梗阻了。

「不要幹嘛?」

她明知故問,振振有詞,「我就是想聊聊天,說說話,插諢打趣,開個玩笑。」

「……」

「你心裡想跟我發生點別的,才會覺得我在跟你調情。」

「……」

他收斂聲息,默默前進,走入長廊盡頭的一隅光亮。

她贏了。裴芮暗想。

這次和尹伊格針鋒相對的較量中,她從頭到尾沒有示弱,僥倖扳回一局。

只是……然後呢?

她覺得心裡發空,沒著落,不舒坦。

廖申跟季馬住同屋,布局跟裴芮被分配到的那個差不多,也是有兩張床鋪空著。

裴芮抱臂靠坐在其中一張上,注視尹伊格從床底下抽出箱子開鎖,給她一包煙,再拿一瓶酒。

裴芮從煙盒裡抖出一根,銜著說:「我還不知道你也喝酒。」

尹伊格:「偶爾喝一點。」

見她伸出手,他稍有遲疑,還是將酒瓶給了她。

「伏特加……」裴芮讀著上面的文字,「度數挺高的吧。烈不烈?」

尹伊格:「還可以。」

「我能試試么。」

「……」

她一手攬著酒瓶,一手抽出嘴裡的煙捲,往他眼下一送:「分你根煙,讓我嘗一口吧。」

長指壓住眉骨,尹伊格嘆了口氣。

「……裴芮。」他低低說。

「嗯?」她歪頭看他,黑色的眉眼齊齊舒展著,每一次眼珠的戰慄都如同向他傳達著什麼,嘴上卻很乖順懇摯,「就一小口。」

他無言地為她擰開瓶蓋,繼而見瓶身被她托起來,仰頭就是一口。

只一口,臉和脖頸立刻熏上淡淡的紅,發隙間也兜滿酒氣。

她把伏特加還給他,靠在床上的背蜷得更深了,嘴唇並成一條線,可能在試圖忍住咳嗽。

濕潤飽滿的目光將他整個人圈在裡面。

尹伊格與她四目交會,然後錯開:「我知道你要什麼,但是……」

咽喉像是起了電,火花拉過整條聲帶,他的話也不連貫了,「上一次,我說的很清楚。」

「是很清楚。你信教,所以談了戀愛就得結婚,結了婚才能跟女人上.床。你的意思不就是這樣么?」

裴芮執拗地找回他深藍的眸子,卻發現自己根本走不進那片眼光里去。

他看著她,默認了。

上下兩片嘴唇抿了又抿,裴芮問:「你們的教義允許你們殺人么?」

他略顯意外。

「不允許。」

她把諷笑控制得很好:「這一條倒是能順理成章就不遵守了。」

「我殺人是為了救人。」

他說,「……天父,他將會寬恕我。」

裴芮:「你知道軍人的定義是什麼嗎?」

「……」

「軍人是國家的戰爭機器,擁有行使合法暴力的權利。你們殺人不是為了救人,是為了鞏固統治、攫取利益。」

「……」他屏息聆聽,就著酒瓶把伏特加倒進胃裡,舌尖不經意間滑過瓶口,她餘熱留存的地方。

「你們殺人是為了贏得戰爭,贏得戰爭的人才有權正義化戰爭。」

「……」

他依然站在原地,悶聲不響,只是擱下酒瓶,又把視線放回她身上了。

裴芮還在繼續:「你們殺人是為了……」

他近乎粗魯地打斷她。

「為什麼要這樣。」

裴芮一掀嘴角:「我怎麼樣了?」

他定睛望著她的雙眼:「你想激怒我。」

「……」

「你以為我不想要你。」

「開玩笑,我……」她說到一半卡殼了,後知後覺問,「什麼叫『我以為』?」

「我想要你。」

他知道他肯定是醉了。不過兩三口伏特加,絲毫無法干擾他的頭腦清醒,思維敏捷。但他放任自己醉了。

只有微醺的狀態,他才能允許自己打破理智的框定,隨意一點,鬆懈一會。

然後吻她。

他直接傾身下來,遮去她頭頂的所有光源,一手撐著床沿,狠狠撞到她唇上,舌尖破開一切阻障,把一粒辛辣的酒珠推進她的味蕾。呼吸本是冷淡的,在交纏之下溫暖起來,最後滾燙滾燙。他用唇舌擦熱她,用牙齒磨損她,讓親吻變得疼痛難耐。

她的氣喘不勻了,七零八落的在他口中咬碎。

「你幹嘛。」他退開之後,裴芮忍不住嘀咕,夾帶自己也不明白的氣惱和羞憤,「憑什麼——」

「我想要你……但是不行。」他的聲音從薄到厚,由輕變沉,「我不能接受一夜、一周、一個月,一年也不行……這些對我而言,都太短了。」

「……」

裴芮懂,她都懂,她只是不能應答。

他要的是完整的人生、全部的她。

他用自己的執著和渴慕混入信條教義,搭建成一套堅固的信仰與原則。

「我寫了一份報告,申請讓你們轉跟第十一分隊。」他的氣質漸漸平順了,然後沉澱凝定,再也不起波折,「明天我會提交給媒體中心。」

「理由呢?」裴芮問,「理由是你怕自己會愛上我?」

他沉默良久,再出聲又是她的名字:「裴芮。」

每回他輕輕叫她,含義都不同。

這次裴芮也叫了他一聲:「尹伊格。」

「……嗯。」

她坐在他一雙藍眼睛前面,忍不住微微調整肩頸的角度,然後抬著下頜說:

「你想試試么?」

「……」

「我好像還挺喜歡你的。」她說,「要是就這麼走了,肯定不會甘心。」

「……」

「所以呢,你想試試么?」

沒得到他當即的答覆,她轉身推門走了,連煙也忘了拿。

對此,季馬給出評價:

「以利亞他家沒人信教,我老覺得他也就是求個寄託,就跟我收集彈殼一樣,當個小癖好,談不上有多虔誠。」

裴芮心裡爬過一排虛弱的煩悶,跟季馬要了根煙,到室外空地上抽。

尹伊格有一天沒和她見面,可能已經將那份報告遞交了。裴芮原本這麼以為,直到尹伊格帶來去往前線配合作戰的命令。

煙口在指間忽明忽滅,裴芮看不清他的臉,索性就不看了,低頭感慨似的說:「等了這麼久,真不容易。」

尹伊格不置可否。

夜風軟弱無力,低垂著捲起沙土顆粒,一簇一簇的撲到軍褲與長靴上。裴芮坐在台階間,視野就只能到這個位置。

他一條腿忽然屈下來,溫涼的手扳住她的肩,緊接著是兩條手臂。

「還有。」他說,「……我想試試。」

裴芮在他懷裡茫然地想,當兵的都這樣么?連一個擁抱都有種儀式感,像是在敬禮宣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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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眼焚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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