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序章

沈先生:

見字如面!

自今秋一別,已有月余未見,不知先生現在可還安好。

北平冬天向來甚冷。我自從離家去到北平讀書,年年冬天總要大病一場,虧的有先生照顧,才不至於病死異鄉。如今先生與我已是天各一方,每每念及北平的風雪,便十分擔心先生會不會如我一般因寒抱病。但想到先生身體一向健朗,與我相處這幾年從未因病誤事,自然也不會如我一般,被風一吹便出不得門,這事該是我多慮了。

我自離京歸家,至今已輾轉幾省,現正離家不遠,請先生不必挂念。

寫這封信時,我正在歸家的渡船之中,明日一早靠港,再行半日,我便能到家中老宅了。到家之後,也會見到孤蘭姐姐,到時候我會替先生跟她問好的。之前寫給先生的幾封書信一經投遞,便如石沉大海,不見迴音,不知是先生沒有收到,還是不願回信給我。

這些與我都是細枝末節之事,不論先生有沒有回應,我自當繼續給先生寫信。先生亦不必為難,不論先生是否願意繼續聽我講話,我十分願意將像以前一樣,將自己的心事講給先生。若是先生覺得我這來信過於頻繁,不願看也罷。只望先生將這封信扔進火盆,哪怕能為先生取暖,我也是歡喜的。

我在歸家途中,常常輾轉反側,徹夜難眠。閉上眼便是那是與先生離別之時先生所言之事,動作語氣,對我來說亦如昨日之景,無法忘卻。那時我負氣任性,竟說出與先生訣別,今生不再相見這種大逆不道之言。先生於我重如泰山,我自是萬萬不會將先生當做仇人,永世不見的。我那日的所言所為,相必是讓先生萬分傷心。我亦後悔不迭,每一思及,便淚如泉湧,只恨不能回到當日,給那時的我一個巴掌,將那無理取鬧的姑娘打醒。現如今大錯已鑄,無可挽回,只望先生當我童言無忌,不要掛在心上。

前幾日在路上接到了家父來信,信中提到家中已經為我說好了一門親事,對方是與家父相識多年的富商之子。我此番歸家,怕是免不了要與對方見面吃飯的,若是兩方父母談得來,想來這終身大事便要這麼定下了。而我一旦成親嫁人,再回北平的日子該是遙遙無期,也不知何日才能與先生再見。不知先生會不會在讀書寫字閑暇之時,偶爾記起我來。

寫到這裡,又想到先生這幾年對我的諸多教誨。您一直希望我能成為一個獨立的新女性,常常教育我人生要靠自己把握,不能聽任父母決定終身大事,要學會抗爭、奮鬥。可惜我這一生,攢了十幾年的勇氣,一腔熱情全都付諸先生,今後怕是也沒有什麼心思能如同惦記先生您一樣再去惦記另一個人了。那日我約先生出來,講我的心思一股腦的講個先生聽,也是受到了先生您的鼓勵才敢放手一搏。卻沒想到先生一番話讓我徹底斷了這個念頭,既然如此,那還不如隨便找個人嫁了,大家門當戶對,他家中又有許多事情需要仰仗家父,嫁過去也不至於受人欺負。說到底,女孩子終歸有一天是要嫁人的,嫁哪一個不是嫁呢?於我來說,這世上的男人,若不是先生您,無論是誰,都是沒什麼差別的。

當初先生教我們英文,一整個班十幾個女孩子,先生是對我最好的。還會偶爾來到我家教我寫字畫畫。我那是年少,對先生極為仰慕,也想當然的誤會了先生,以為先生同我一般,我們其實是兩情相悅。現如今細細回想,先生待我一向如同孩子,進退有禮,沒有絲毫逾矩之處。那些莫須有風花雪月,千迴百轉的思緒,大抵都是我一個人胡思亂想罷了。先生專程來教我寫字畫畫,也是礙於和家父的矯情不得不來吧。

話雖如此,但先生那日所言之事,我至今仍是不敢相信。這世上當真有一個如先生所言那樣的女子?相必她定是有傾城之姿絕色之貌,性格又溫婉賢惠,亦能與先生心意相通,不知修了幾世的功德,才能在今生遇見先生,願意與她結為連理,共許白頭吧。就算真的如此,我也是不願心服口服的將先生拱手讓卻與她,只是可惜我與先生相識太晚,錯過了時機。若是能與她和先生一同相識,也許今天先生日日挂念的人就是我了。

寫到這裡,外面的天也漸漸亮了,又想起當初先生帶我起早爬山看朝陽雲海的日子,那幾年是我這輩子最快樂的一段時間了。先生學識之高,想來我窮盡一生,也無法望其項背吧。我素來敬仰先生為人風骨,也對先生所說的「享受生活」十分贊同,卻還想如家父一般勸誡先生一句:如今正值亂世,先生學貫古今,胸懷天下,又曾周遊列國,對西方十分了解,為何執意要留在一個學校當個小小的教書匠?以先生之才學,若是想謀求個一官半職,定是不難。到那時,先生也自然無需委屈自己,親自動手生火做飯,夏天遭曬冬天受凍。更何況時下正是用人之際,像先生這樣的人才,各家定是視若珍寶,絕對不會怠慢了先生。

我此番所言,雖與先生一貫的堅持背道而馳,卻還是希望先生務必三思,為自己的將來多多考慮,切不要為了一時痛快,落得個兩袖清風,窮困潦倒的結局。若是先生讀到這裡,還覺得您身邊的人日日規勸,皆是廢話不如,就將我上面這段當成胡言亂語,睡一覺便忘了吧。我是萬萬不願被先生當成那些追名逐利的俗人,而與先生疏遠了的。

船就要靠岸了,我這封信也差不多該結束了,就再給先生講個趣事吧。

我小時候,家人常常給我講,我剛出生的時候,曾有一個不知道哪兒來的鄉野村夫跑到我家敲門,要我家中將我許配給他,待我十八歲便來迎娶我過門。那不知道哪兒來的瘋子,自稱是我家老宅所在之地的山神,我與他八字相合,命中注定要嫁與他為妻。我家人見他這麼胡言亂語的,便喊人去趕他,誰知他竟跺跺腳,直接鑽入地里不見了,也算是個奇人了。我十幾歲的時候,家人還十分擔心這不知哪兒來的瘋子到時候回來我把掠取,才送我去到北平讀書。現在我已經二十有一,那瘋子還沒來找我,相必這故事只是家裡人編來嚇唬我的吧。

其實偶爾想想,這事若是真的倒也好。我這輩子,若是真的嫁不了先生您,嫁個瘋子山神也不錯的,說不定還能長生不老。等到先生您白髮蒼蒼,彎腰駝背之時,我還是現在的模樣,再去見您,一定有趣極了。先生您覺得呢?

好了,船已經靠岸了,我就不寫下去了。下次再給先生寫信時,我大概已經在家中了,到那時,我會給先生您講我老家宅子里的花園,我記得那是先生最喜歡的東西了。其實我還有好多好多的話想給先生您講,但不知先生您會不會覺得煩,這次已經洋洋洒洒的寫了這麼多,其他的事情便留到下次吧。

望先生萬事順心!

雲珊

十二月十四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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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舊事徒聞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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