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

七十二

在他們心平氣和地相處一整天而沒有大打出手的情況下,在宜陽殿一起吃頓宵夜通常都會是當天的壓軸節目。

宵夜照例看似豐盛,實際上卻沒有什麼東西可以下筷子。

封紹並不喜歡在睡覺之前裝一肚子食物在胃裡,但是既然紹太后喜歡,他就只能陪著她吃。因為在這宮裡,能陪她一起吃宵夜的人,並不多。

「吃不下?」紹太后貌似無意地掃了他一眼,「我聽說裕親王府上鬧得一團糟,你應該沒有吃飽啊?」

封紹沒有出聲。他一直覺得自己是因為面對裕親王府發生的事倍感無力而沮喪,然而當他將那雙掐絲烏木筷子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來時,終於察覺到自己真正的不安來源於秋清晨的離開。

既然戰爭已經迫在眉睫,那麼換了他是烈帝又會怎麼做?

封紹手裡的筷子再一次放了下來。面對著紹太后微微詫異的目光,封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不再退宿地直視了過去:「母親,幫我。」

紹太後手里的筷子「當」地一聲掉在了桌面上。一瞬間的神情竟是驚駭多過了詫異。

簡簡單單的四個字,象一道催命的符咒,瞬間就將她帶回了十年前的驛館。面色蒼白的他躺在床上瑟瑟發抖,直視著她的眼睛里卻是駭人的亮,彷彿已經絕望到了骨子裡去。那時的他說的就是這句話,一個字都不差。

母親,幫我。

那一刻的他們不是皇子與皇后,只是一對普普通通的母子。他沒有人可以求助,只能求她。

十七歲的少年哀求她把自己送回去,他要回去尋找那個因他而送了命的少女。可是她不敢,他的神色嚇到了她。她的兒子從來沒有那麼瘋癲過。所以當他們推薦了那個自稱朱雀的郎中時,她毫不猶豫地同意了。

治療的結果果然令人滿意。短短的幾天的昏睡就讓他變了一個人似的。甚至對他的這次出海都絕口不提。他的身體好了起來,人也重新變得快活。可是紹太后心裡的不安卻越來越重。她知道那個令他瘋狂的怪物就沉睡在他的心底,她甚至不敢想萬一那怪物蘇醒的話,他是不是會重新變成一個瘋子?

紹太后的手不停地抖,不停地抖。想停都停不下來。

封紹走到了她的身邊,輕輕地握著她的手跪了下來。凝視的目光里充滿了哀求和期待,卻沒有令她害怕的瘋癲。

封紹吻了吻母親的手背,低低地重複:「母親,幫我。」

紹太后勉勉強強拼湊起了自己應該有的儀態:「是為了那個……送出宮去的女孩子?」

封紹點點頭,搶在母親發問之前掀開了底牌:「她就是秋清晨。十年前我沒能趕回灣島去救她。十年之後,我不能犯同樣的錯。求你。」

一直擔憂的那塊大石落了下來,可是那激蕩的煙塵里卻偏偏湧起了令人無法抗拒的釋然:「兒子,你真的都想起來了?」

封紹點頭,目光前所未有的堅定:「是的,我想起了所有的事。所以我不能夠能再逃避下去了。再失去一次的話,無論是她還是我,都無法再承受。」

「你錯了,兒子,」紹太后心酸地摸了摸他的額發:「無法承受的……還有我。」

過了虎躍崖便是莽莽叢林,叢林的那一端就是界河,泅過界河再折向西方,用不了兩天的時間她就可以回到邊州。

秋清晨貪戀地望著山崖對面深深淺淺的一片濃綠,和上方層層堆疊起來的陰雲。黯淡的冬日景色,此時此刻在她的眼前卻呈現出夢境般的美好。就連拂面而過的料峭寒風裡,都帶著屬於自由的味道。

秋清晨用力甩了甩頭,將擋住視線的汗水甩落在塵埃里。目光從眼前諸人的臉上一一掃過,落在了最後面那張只露出了兩隻眼睛的面孔上。

「尋狐。」秋清晨冷笑。

尋狐的眼神微微一跳,卻沒有流露出額外的表情來。

秋清晨繼續冷笑:「我很驚訝為什麼朱雀會收你這樣狼心狗肺的徒弟?」

尋狐面無表情地望著她,目光裡帶著輕微的不屑:「你拖延時間的手段一點也不高明。」

秋清晨冷冽的目光將側面逼近的兩位殺手逼退了一步,再一次落回到尋狐的臉上:「你殺人滅口的手段也同樣不高明。而且你很不聰明。背上了這麼大的罪名卻什麼好處也沒有撈著……」

尋狐的眼裡浮起了淡淡的陰霾:「這與你無關。」

「當然無關,」秋清晨不動聲色地後退了兩步,「山地邪教□出來的果然都是些沒有腦子的蠢貨。官場不是那麼好混的,連朱雀都不得好死,你難道就沒有掂量掂量,自己到底沒有朱雀的那點子手段?!」

尋狐冷冷哼了一聲,轉頭吩咐左右:「給我殺了這女人。最好臨死之前割掉她的舌頭。」

「蠢貨!」秋清晨望著他,目光中滿是嘲諷:「難道不知道你主子要的是活口?我若是死在楚國,只會激起趙軍的士氣。若活著,只怕還有點用。」

尋狐額角的青筋急促地跳了幾跳,咬著牙說:「上!」

「慢著!」秋清晨後退一步,警覺地望著他:「我若是有個三長兩短,『雙雀抱石』你這輩子都別想拿到!」

尋狐陰沉的眼裡終於爆裂開一團駭人的火花:「你說什麼?」

「雙雀抱石。」秋清晨看到他抬手制止了身旁的人,不由得暗中舒了一口氣。連著兩天兩夜不曾合眼,她的確已經精疲力竭。一路行來,到處都陷阱機關。阿十和舒玉早在離開盛州不久就因為要引開殺手而跟她走散了。她自然知道她越是靠近趙楚邊境,烈帝殺她的心意就越是堅定。就算被尋狐看穿了她拖延時間的本意,能多喘息片刻總是好的。

「雙雀抱石,」秋清晨再一次重複這幾個字:「只要你得到這樣東西,山地邪教就會認同你的長老身份而不再追究是你殺害了自己的師傅。相反,沒有它的話,你會被他們刺入劇毒,五馬分屍而死。」

尋狐的眼瞳劇烈地收縮,出口的聲音已經帶了輕微的沙啞:「你沒有證據。」

這句話已經是一種變相的承認了。秋清晨不禁一笑:「我有。我剛好認識朱雀的一位故人。由他帶著『雙雀抱石』去見你們的教主,你說,他會不會相信?」

露在布巾外面的皮膚漸漸變成了一種慘白,眼中卻浮現出濃烈的殺機。

秋清晨知道他已經動了殺心,心中暗暗提防,嘴裡卻繼續和他胡說八道地拖延,爭取喘息的時間:「咱們就當是做一筆交易好了,我給你最需要的東西。你呢,你就當沒找到我。一命換一命,如何?」一邊說一邊將漆黑的長刀由左右換到了右手,正在考慮應該先殺掉哪一個,就聽尋狐的聲音宛如慘叫般響了起來:「給我上!活捉了你我還怕拿不到東西?!」話音未落,他的身體已經騰空而起,大鳥般越過了前面殺手,一雙彎月鉤直朝著秋清晨的胸口刺了過來。

秋清晨她清清楚楚地感覺到了手臂的肌肉因為過度用力而微微地顫抖。眼睜睜地看著那一雙刺眼的銀鉤刺來,心裡卻升騰起行到末路時孤注一擲的豪氣。

殺就殺吧。

她模糊地想:實在不行也只能自行了斷了,無論如何不能被囚。她驕傲了一輩子,這點臉面還是要保全的……

眼前閃過了一道碧幽幽的光,緊接著就是尋狐的一聲短促的驚叫。

秋清晨有一剎那的恍惚。

有風掠過了她的身畔,拂動了她蓬亂的鬢髮。熟悉的人影已經如同凜凜天神般擋在了自己的面前,將手中的長槍十分花哨地在空中耍了幾圈「當」地一聲矗在了腳邊的泥地里。回頭笑道:「老婆,我這一招帥不帥?」

本以為是自己瀕死的幻覺,可是眨眨眼,再眨眨眼。眼前這張笑眯眯的還是沒有消失。秋清晨難以置信地摸了摸他的臉:「阿紹?」

封紹斜了一眼一旁發獃的尋狐,心知這小子喪心病狂,連自己師傅都能下手。自己一個沒有實權的王爺身份不一定能壓得住他。趁他還沒有回過神來,倒不失為一個脫身的良機。顧不得多想,連忙指了指她身後,低聲說:「快走!」

秋清晨心裡有暖暖的東西水波般涌了過去。

這張臉上的絢爛笑容凸現在一片黯淡的背景之上,足以照亮她心底里的所有陰霾。一剎那的感動,足以令過往的一切都有了存在的價值。

「快走!」封紹的手按在她的肩上,重重地推了她一把。

有酸熱的東西瞬間湧進了眼底。秋清晨轉過頭,飛快地穿過了林間亂蓬蓬的乾枯灌木。身後傳來兵器相擊的聲響和封紹底氣十足的呼喝。秋清晨卻不敢回頭。

守在虎躍崖旁邊的人,是李光頭。

李光頭滿臉焦灼地將手裡的包袱遞了過來:「快!」

秋清晨接過包袱,頭也不回地邁步了圓木拼接成的獨木橋。

從崖下的深淵裡隱隱傳來湍急的水聲。潮冷的陰風撲面而來,幾乎令人窒息。秋清晨忍不住加快了步伐。

一陣劇烈的搖晃驀然間自腳下傳來,眼前的世界猛然間翻了過來。灼熱的氣浪將她高高地拋起來,又重重地摔了下去。

眼前出現了大片灰色的天空。

一片耀眼的火光中,秋清晨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遠處回身張望的封紹,他的長槍還停留在半空中,臉上卻是一種震駭到了絕望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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擒情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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