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

五十七

「一重山,兩重山,山遠天高煙水寒,相思楓葉丹。鞠花開,鞠花殘,塞雁高飛人未還,一簾風月閑。」

那一雙長劍,名字叫做「長相思」。

火焰君高大的身材包裹在紅色的獵裝里,隨著行雲流水般的劍勢呈現出一種異乎尋常的柔韌。長劍如秋水,在雲鶴殿輝煌的燈火中彷彿化身為繚繞身側的白煙,應和著他的漫聲吟哦,連殺氣也纏綿。

冕旒的後面,瑞帝臉上冷硬的線條也不自覺變得柔和。

火焰般獵獵舞動的身影驟然間化作了一道破空的虹,在一片驚呼聲中刺向了端坐在御座一側的楚琴章。劍未至,凜冽的殺氣已席捲而來。

楚琴章的腦海中剎那間轉過了無數的念頭。火焰君品級遠在自己之上,萬千榮寵集於一身,斷然沒有仇視自己的緣由。若是瑞帝對自己生出疑心,要他來試探自己,似乎也不必非要選這樣的場合……目光飛快地掃向身旁的瑞帝,長長的冕旒來回搖動,露出來的,是一片驚駭到蒼白的膚色。

不是她。楚琴章立刻就在心裡下了這樣的結論。那麼……

長劍已經刺到了眼前。寒意如針,絲絲刺入肌膚。

斜刺里突然間飛過來一隻銀杯,「當」地一聲擊中了火焰君的劍尖。楚琴章眼角的餘光瞥見坐在下的李雲庄那隻還沒有來得及收回去的手臂,心裡竟不自覺地閃過了一絲愧疚。這個女人,自己待她……

火焰君的長劍不由得一偏。然而不等楚琴章鬆一口氣,他右手的長劍緊隨其後,已經刺到眼前。如此一來,李雲庄就算有十隻手,也趕不及再扔出另一隻酒杯了。更何況火焰君身份特殊,又有誰膽敢冒著觸怒瑞帝的危險對他大打出手?

楚琴章的雙掌「砰」地一聲擊在了食案的邊沿,食案上的杯盞齊齊跳起,一起飛向了半空中的火焰君。而他的身體則在他的劍下化作一道犀利的閃電,衝天而起。如同斷了線的紙鳶一般在火焰君的頭頂輕飄飄打了個旋兒,當他頭也不回地撲進殿外濃墨般的夜色里時,心裡甚至感到了一絲惋惜——其實自己一直偽裝得很好不是嗎?

除了惋惜,還有就是幾分驚疑:火焰君怎麼會想到要在這個時候來試探自己?他又是從哪裡起的疑心?

大殿中已經亂成了一團。

瑞帝顧不得火焰君手中還握著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厲聲問道:「到底怎麼回事?」

火焰君低聲問道:「陛下可知楚貴侍懷有武功?」

瑞帝眉目沉凝,緩緩說道:「不知。」

火焰君挑眉笑道:「趙國尚武,後宮之中的侍君多一半都跟隨護衛習武。懂幾招拳腳並不出奇。他如此煞費苦心隱瞞自己身懷武藝的事,難道不可疑?」

瑞帝沒有出聲。楚琴章在這後宮之中並不是特別受寵,性子又多少有點孤僻,跟其他的侍君之間始終相處得不冷不熱。其實細想起來,他對自己也是不冷不熱的,只不過自己大半的時間都陪著火焰君,實在是沒有多餘的精力去斟酌他那點陰晴不定的心思。如今看來,這裡面果然不那麼簡單……

「這到底……」瑞帝的話還沒有說完,便注意到火焰君正側著頭,以一種十分戒備的神情緊盯著御座下李雲庄。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卻見李雲庄呆著一張臉,直勾勾地望著楚琴章消失的方向,怪異的神色里竟然混雜著一絲惆悵。

瑞帝心中悚然,腦海中剛剛冒出一個連自己都覺得匪夷所思的想法,就聽殿外轟然傳來一陣嘈雜,連大殿里群臣們的交頭接耳都壓了下去。瑞帝心中的驚悚不由自主都化作了身不由己的惶惑:明明是喜慶的日子……這到底是怎麼了?

候在殿外的女官連滾帶爬地進了大殿,一頭撲倒在大殿的中央語不成聲地說道:「陛下……走水了……」

瑞帝聽到「走水」兩個字心頭雖然一驚,繃緊的神經卻不由自主地一松。連忙呵斥道:「還不趕快讓人取水滅火?到底是哪座殿走了水?」

女官哆哆嗦嗦地指了指外面:「都……都著起來了!」

「你說什麼?」瑞帝大驚失色。

然而不用再追問那女官,大殿四周的窗都開著,她自己也已經看到了。黑壓壓的宮牆後面,夜空已經被染成了詭異的緋色。越來越亮。一叢刺眼的火苗猛然間竄了起來,盛夏時節,天乾物燥,火借著風勢眨眼之間便以一種令人窒息的度飛快地蔓延開來。恰巧將雲鶴殿圍在了正當中。

「這可如何是好?」瑞帝一開口,連聲音都變了。眼看著雲鶴殿已被火勢圍了個水泄不通,這一下,被困在殿里的人要跑都不知該往那裡跑。

大殿上一片哭爹喊娘,有往裡跑的,也有往外沖的。正亂做一團時,幾聲異響破空而來,站在殿門外的一位女官慘叫一聲撲倒倒地,背後一截長長的羽箭幾乎將她牢牢釘在了地上。眾人尚未從震驚中驚醒過來,又有幾人相繼中箭。一時間大殿中慘叫聲此起彼伏。

殿中的賓客、宮侍一窩蜂地退到了大殿的深處,哭天搶地地圍住了御座。諾大的雲鶴殿彷彿變成了待宰的獸欄。亂到了極處,瑞帝反而冷靜了下來。如今這情勢,任誰也明白了絕不會是單單失了火這般簡單。她拉住了正揮劍護在自己身前的火焰君,轉頭吩咐李雲庄:「馬上召集御林軍!」

李雲庄不知何時已經候在了瑞帝的身側,聽見她這樣說,連忙躬身應道:「陛下有令,臣無所不從。」

看到她這樣一副恭順的姿態,火焰君雖然還在半信半疑,卻已是不由自主地鬆了一口氣。就聽她話鋒一轉,咯咯笑道:「不過,御林軍已經被臣拱手送到了閾庵皇子的手上,陛下再要召回來,只怕不易啊。」

火焰君手中的長劍剛一動,李雲庄已將一柄寬刀架在了瑞帝的脖子上,皮笑肉不笑地說道:「陛下,得罪了。」

瑞帝驚怒交加:「李雲庄?!」

李雲庄看了看手裡的刀,抬眸迎上了她幾乎冒火的視線淺淺一笑:「刀劍無眼,請陛下隨我往外走兩步吧。」

「你!」瑞帝連指尖都在不住地抖:「朕一向待你……」

「待我如何?」李雲庄截斷了她的話,乾乾脆脆地駁了回去:「單單一個秋清晨便壓得臣無法翻身。陛下利用臣去壓制秋清晨的舊部,卻連一方符引也捨不得拿出來,坐視她的舊部公然羞辱於我——你待我究竟如何?!」

瑞帝臉色一陣青一陣白:「閾庵……」

李雲庄從拔出刀的一剎那起,便已沒了退路,索性把話說個明白:「閾庵殿下許給臣的,便是陛下捨不得拿出來的那一方符引。」

瑞帝擺擺手示意一旁的火焰君不可妄動,回眸望向李雲庄時,眼神里已經多出來幾分譏諷之意:「雲庄,你算錯了一件事。」

李雲庄下意識地問道:「什麼?」

瑞帝淡然說道:「閾庵……他是反對朝中任用女官的。」

李雲庄臉色一變:「廢話少說!走!」一邊手上用力,一邊警告似地瞥了一眼持劍的火焰君:「你最好不要輕舉妄動!」

火焰君雖然知道秋清晨就在殿外,然而心裡的焦急卻絲毫也不敢表露出來,只得亦步亦趨地隨著他們往外走,生怕她一個失手會傷了瑞帝。

瑞帝白著一張臉被她推得跌跌撞撞。眼角的餘光掃見把守雲鶴殿的御林軍都已經悄無聲息地潛進了大殿,心裡又是一沉。正想著李雲庄所說的「御林軍已經被臣拱手送到了閾庵皇子的手上……」的話究竟有幾分可信,就聽遠處傳來一陣尖利的哨音,殿外射來的密集箭雨驀然間停了下來。

詭異的寂靜中,遠處大火的烈烈聲響便顯得格外懾人。

李雲庄厲聲吩咐自己的親兵:「把這大殿里的齷齪官兒一個不留都給我殺了!燃放流火彈給殿下報信!」

李雲庄的心腹副將快步跑到殿外,剛剛摸出流火彈,就聽「噼啪」兩聲,夜空中已經爆裂開兩團鮮紅的火焰。這副將還在詫異流火彈的顏色是明黃色而不是紅色……一柄刀鋒漆黑的寬刀已無聲無息地架上了她的脖子,沒有分毫的停留便是打橫一抹。

李雲庄看不清外面台階上生的事,天空中爆開的一團紅光卻看了個清清楚楚。喝罵了兩聲卻不見那副將回應,心中不由得有些驚疑,轉頭吩咐另外的副將出門去看看。李雲庄只看到這副將的身影踉蹌了一下,便不見了人影。初時還以為是不小心摔了一跤,片刻之後還不見動靜,心中已有了不妙的預感。

心中不安,李雲庄的聲氣便也格外地暴躁:「出去看看是什麼人在殿外鬼鬼祟祟的!」

一邊吩咐屬下,李雲庄一邊從自己的袖子里摸出了流火彈彈向了窗外。不料一眨眼那流火彈又穿窗而入,筆直地朝著她的門面飛了過來。李雲庄連忙向後一躲,流火彈「啪」地一聲打在了鑲嵌著五色寶石的御座扶手上,又被彈了回來,在半空中轟然爆裂。而火焰君則趁著李雲庄的躲閃之際,一劍直取她的門面,迫得她不得不再退一步,另一劍則挑開了架在瑞帝頸部的寬刀,飛快地將她護在了自己身後。

李雲庄因為一粒流火彈而失手,正在暗自懊惱。耳邊卻傳來幾聲兵器相擊的脆響,緊接著便響起了一疊聲的慘叫。李雲庄知道事情已經有變,挾持瑞帝之意反而更盛。

寬刀裹著排山倒海般的壓力當頭壓了過來,火焰君想也沒想便抬起雙劍架住了這一刀。虎口一陣劇痛傳來,連呼吸也不由得一窒。

李雲庄望著鮮紅的血液自他持劍的掌間慢慢滲出來,再望望他身後面無人色的瑞帝,唇角忍不住挑起了一個譏諷的弧度:「侍君,你這一手未免有些自不量……」

一聲模糊的異響由遠及近,在她還來不及分辨出那到底是什麼聲音的時候便沒入了自己的身體。李雲庄低下頭,無比驚駭地望著胸前鑽出的一截鮮紅的箭尖,眼中滿是難以置信。可是,不等她眨眼,眼前就彷彿出現了最玄幻的魔術:在那鮮紅的箭尖上下不到一寸的地方,又突兀地鑽出來兩截幾乎一模一樣的箭尖。

李雲庄終於出了一聲凄厲的嘶喊:「三箭連……」

火焰君被她猙獰的神色嚇到,下意識地抽回了雙劍,護著瑞帝連連後退了幾步。

李雲庄的長刀失去了雙劍的支撐,終於無力地滑落下來,「篤」地一聲釘進了腳下光滑如鏡的金磚地,她的人也隨著長刀的落勢慢慢地跪倒。整張臉都垂落到了胸前,彷彿在向著身前的人虔誠地懺悔。

在她的身後,熊熊大火染就的血色天幕下,一個手持弓箭的黑色人影緩緩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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擒情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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