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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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是我師傅的家。你的傷也是他治的。幸虧遇到了他,否則那箭上的毒傷只怕是不容易解呢。」封紹說著,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露出十分后怕的神情:「當時……真是嚇死我了!」

秋清晨不禁垂眸一笑。

當時的她並不感到害怕,反而覺得象那樣在他的懷裡死去未嘗不是一件幸運的事,不用再糾結十年前的舊事;也不用再顧慮身後的爭權奪利。甚至不用擔心再見面的時候他還能不能認得自己……所謂的一了百了,不過如此吧。

封紹沒有猜到她的這些心思。小心翼翼地舀了米粥繼續喂她。默默地吃完了一碗粥,秋清晨接過封紹遞過來的手巾擦了擦臉,遲疑地問他:「你救我出來的時候,有沒有帶著光耀?」

「他已經走了,」說這話的時候封紹多少有點心虛,雖然她什麼情況也不了解。但他畢竟是睜著眼說瞎話。心頭暗暗歉疚了一陣子,又連忙補充說:「我師傅說他身上都是皮外傷,不要緊的。」

秋清晨沉思片刻,又問道:「你能不能想法子聯絡到韓靈?」

「幹嘛?」封紹不悅:「都傷成這樣了,你不要命了?」

秋清晨搖頭:「正因為要命,所以不能坐以待斃。」

封紹望著她,眼中的神色若有所待:「就這樣收手好不好?」

秋清晨不明白他說的「收手」是什麼意思,卻直覺這話里大有深意。

封紹在她身邊坐了下來,伸出手輕輕拂開她的額,低聲說道:「清晨,我實話告訴你吧,現在安京和鄰近的縣郡都已經戒嚴。人人都說秋帥已死。等你在這裡養好了傷就跟我回楚國去吧。」

秋清晨怔怔地望著他,眼中驟然間掠過極犀利的光:「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封紹嘆了口氣:「前半句話的意思,是說趙國已經沒有秋清晨這個人了。後半句話的意思是,老婆,我被你嚇死了,我得好好看著你。不許你再鬧出一身的傷來嚇唬我。」偷眼看過去,見她只是瞪著眼睛出神,忍不住伸手在她臉上拍了拍:「喂!女人,我在向你求婚!拜託你有點正常的反應好不好?!」

秋清晨瞟了他一眼沒有出聲。心裡想的卻是:連自己的屍都沒有找到,安京就已經傳出了自己的死訊,怎麼看這消息都傳得太快了些。再往深想,他們選了這個時候出手對付自己——又是為了什麼?

顧不得理會封紹含情脈脈的可笑表情,秋清晨蹙眉問道:「老豬在那山洞裡都做了什麼?」

封紹滿懷希望地等到了這麼一句話,立刻泄氣。一頭扎到她的枕頭上長長嘆氣:「想我封紹,要身家有身家,要品貌有品貌。多少痴心的小姑娘追在後面等著我回眸一笑……你居然……你居然如此無視我鄭重其事的求婚……晨晨,咱不帶這麼欺負人的!」

秋清晨無聲一笑,把頭轉向了床單里側:「先說正經事!」

「好吧,好吧,」封紹無奈:「你說那頭豬啊,他綁來一些人在那裡又是嚇唬,又是利誘……我偷看的時候,他正在對付什麼逍遙門的掌門。要讓他聽什麼七殺門的話,還說,七殺門已經開始合併江湖中的各路門派……」

他說一句,她的臉色就白了幾分。封紹終於後知後覺地察覺了她的異樣,詫異地問她:「你認得那頭豬?」

秋清晨的聲音略顯乾澀:「你有沒有聽說過安京城被人劫了牢?」

封紹細想想,彷彿是有這麼一回事,當時他和李光頭正要潛伏進秋府去,一路上滿大街都是巡丁,鬧得自己膽戰心驚的……

看他點頭,秋清晨繼續說道:「那一次被劫的就是這個人。他的名字叫做歐陽竹。趙國的洪寶之亂,你聽說過沒有?」

封紹又點了點頭:「聽說是先帝駕崩之前,瑞帝的一位兄弟起兵造反。」

秋清晨輕輕頜:「歐陽竹就是閾庵皇子的軍師。」

封紹不覺一驚:「那個什麼皇子,不是死了嗎?」

「也許死了,」秋清晨搖了搖頭:「也許沒有。也許是閾庵留下來的後人。誰知道呢?不過,眼下的事情太過蹊蹺……」

封紹拄著下巴靠在枕頭上,兩條好看的眉毛緊緊擰在了一起:「又有你什麼事啊?你這個人,看不出……還真是好摻和事兒……」

秋清晨瞪了她一眼:「瑞帝於我有救命之恩。我怎麼可以在這個時候棄她而去?再說,當年剿了他們這一起賊窩子的人是我,人人都說閾庵死在那場大火里。可是如今,連陛下都懷疑閾庵還好好活著……這要算起來,也是我的疏忽。怎麼可以不管?」

封紹見她長篇大論地說了這一堆話,累得直喘,連忙按住了她的肩頭低聲求饒:「我錯了,老婆。我不該撩著你說這麼多的話。你老老實實地躺一會兒不成嗎?」

秋清晨躺回了枕頭上,覺他也躺在自己身邊,忙說:「你下去。」

封紹反而粘了過來,伸手將她環進了自己的懷裡:「我也累了。讓我靠一靠吧。再說,等下還要給你換藥呢。」

秋清晨往裡挪了挪,他也緊跟著挪了進來。秋清晨無可奈何,只得任由他抱著。靜靜地躺了一會兒,秋清晨心裡漸漸有了計較:「目前也只能將計就計。讓他們以為秋清晨已死,他們才肯邁出第二步。」

封紹沒有出聲。

秋清晨又說:「阿紹,你得替我想想法子聯絡韓靈和光耀。泓玉只怕也急壞了……」

一回頭卻見他窩在自己頸邊,鼻息沉沉,竟然已經睡著了。秋清晨忍不住伸出手輕輕摸了摸他鬍子拉碴的下頜。熟睡中的封紹不舒服似的晃了晃頭,輕輕哼了一聲。秋清晨的唇角不知不覺向上彎了起來,悄悄湊過去在他的唇上吻了吻,低聲說道:「天地之大,我只怕一件事。就是一覺起來你又忘了我。」

熟睡中的封紹垂著眼眉,沉靜的象個孩子。

秋清晨靠在他懷裡,鼻端滿滿的,都是他的氣息。他的溫度里有種奇異的熨帖,順著肢體的貼合的地方慢慢地爬上了心頭。

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

秋清晨的手輕輕合在他的手掌上。閉了眼不願再多想。一剎間的悸動,讓她覺得什麼都沒有變,他還是她的阿紹,而她也只是漁村裡的那個倔強單純的秋清晨。

王泓玉怒氣沖沖地推開迎上來的兩位女官,大踏步走進了頤園。一隻腳剛剛踏上御書房寬大的白玉石階,就聽竹簾一聲輕響,一位身穿紅袍的官員正躬身退了出來。一轉身剛好和她打了個照面,原來是新上任的北營統領李雲庄。

王泓玉二話不說,抬手一鞭子抽了過去。李雲庄哪裡想得到她膽敢在御書房的門外跟自己撒野?猝不及防,臉頰上結結實實地挨了一鞭子。還不等她痛呼出聲,第二鞭已經兜頭抽了過來。李雲庄大驚失色,慌忙向廊柱后一躲,只聽「撕拉」一聲響,簇新的官服,後背已經裂開了長長一道裂口。

李雲庄情知她只是豁出命來跟自己算賬了。眼看鞭子又抽了過來,慌忙之間也顧不得背上的傷,一把撈起台階下的花盆就迎了上去。「砰」地一聲響過,手中的花盆碎裂開來,泥土碎石濺得自己滿頭滿臉。下意識地一閉眼,腳底下一個趔趄,一跤摔倒在地。

王泓玉暴怒之下,手中的皮鞭更是舞得團團生風。李雲庄徒勞地在地上滾來滾去,連爬起來的機會都沒有了。

吵鬧聲終於驚動了書房裡的瑞帝。等女官戰戰兢兢地掀起竹簾,一眼看見台階下舞動長鞭翩若驚鴻般的身影,她的臉色不由自主地陰沉了下來。再看李雲庄,一身簇新的袍子已經被抽成了碎布,又沾著滿身的泥濘血污,連原本的顏色都看不出來了。

跟在瑞帝身後的丞相趙喬瞥見瑞帝臉色,連忙端著丞相的架子厲聲喊道:「都住手!這裡是天子腳下——你們都看看,這成何體統?!王泓玉,你真是越地大膽了!」她知道王泓玉性烈,這幾句話說出來只怕會火上澆油。可是瑞帝面前,自己這個丞相又不能表現得太窩囊。趙喬心裡打鼓,原本極有氣勢的話不知不覺就有些失了味道。

瑞帝瞥了她一眼,正要開口呵斥。就見王泓玉「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扔下了手中的皮鞭伏地放聲大哭。

這一哭,不但趙喬大吃一驚,連瑞帝也是一驚,連忙後退了兩步,再開口時,連聲音都有些變了調:「王愛卿……你……你這是何意?」

王泓玉伏地不起,一邊哭一邊說道:「秋帥死生不明,求皇上替秋帥討還公道!」

聽她提起了秋清晨,瑞帝的神色也不免有些黯然:「秋愛卿的事,朕已經下令調查。一定會還她一個公道。」

王泓玉雙手撐地,揚起的臉上淚漬斑駁,目光中卻是一片咄咄逼人之意:「既然沒人看到秋帥的屍,誰又能肯定秋帥已經喪命?山道上不會憑空多處炸藥來,此事大有蹊蹺。陛下不急於追查秋帥遇刺的真相,反而要將元帥之職另授他人——泓玉不服!」

瑞帝被她的目光逼得向後一退,臉色又陰沉了下來:「元帥之職另授他人,並不是朕一個人的主意……」

話未說完,王泓玉已經一口頂了回來:「秋帥跟隨陛下多年,南征北戰,戰功赫赫。試問陛下,滿朝武官還有何人可以和秋帥相提並論?!」

瑞帝的目光淡淡掃過她身後正狼狽起身的李雲庄,一時間卻也不得不承認李雲庄跟秋清晨相比,膽識氣度的的確確是差了那麼一點……轉頭看向王泓玉時,又覺得她跪在地上的樣子活像一隻正要擇人而嚙的猛獸,分外的扎眼。忍不住皺了皺眉頭,暗想山貓雖然不如猛虎,但是誰又能把猛虎攏在袖中呢?

「這件事不要再說了,」瑞帝擺了擺手,「泓玉御前失禮,事出有因。朕暫不追究……」

「泓玉不求陛下開赦,」王泓玉重重叩頭:「只求陛下明察此事,千萬不要中了奸佞小人的圈套!」

「王將軍!」丞相趙喬眼見瑞帝的臉色又陰沉了下來,連忙出聲喝止:「你這是什麼話?哪裡來得奸佞小人?!」

王泓玉斜了一眼身後灰頭土臉的李雲庄:「依臣看,誰急著當元帥,誰便最有嫌疑。」

「你……」李雲庄恨不能活吞了這個惹禍精,惡狠狠的一眼剛剜了過去,立刻又想到瑞帝還在面前,連忙膝行兩步,言辭懇切地說道:「微臣……」

「此地無銀三百兩!」王泓玉冷冷說道:「我只說奸佞小人,誰說你來?!」

李雲庄一張泥污的臉立刻漲得通紅。

瑞帝沉著臉看看她再看看一臉倔強的王泓玉,頗有些頭痛地擺了擺手:「泓玉即日便要前往會州,朕不追究你的御前失儀之罪。等你拿下了莽族人的新頭領穆欏,朕再將功折罪吧。」見她欲言又止,便又說道:「你什麼也不用多說了。朕一定會將此事查個水落石出。你暫且退下吧。」

王泓玉萬般不情願,卻也只能磕頭謝恩退了出去。臨走還不忘狠狠剜了李雲庄幾眼。

「你也下去吧。」瑞帝頗有些疲倦地轉頭望向李雲庄:「你們同為朝廷柱石,心胸都要開闊些。俗話說宰相肚裡能撐船。既然都是為國事起的爭執,你也不可再懷有私怨。」

李雲庄咬著牙重重磕了個頭,面上神情依然一派恭順:「國事為重,臣不敢懷有私怨。」

她在眾目睽睽之下受了這天大的委屈,顏面掃盡。瑞帝居然沒有替她說一句回護的話,心裡不免有些不是滋味。不知怎麼就又想起了楚琴章說過的話來:「你就是沒有遇到一個好主子……」

「開弓便沒有回頭箭,」李雲庄惡狠狠地想:「既然你不仁在先,就不能怪我不義了!」

這一場大鬧下來,王泓玉身心俱疲。怏怏地出了南華門,自己府里的隨從已經候著了。王泓玉從隨侍手裡牽過坐騎,轉頭吩咐自己的副將:「我自己走走,你們先回去。告訴素笙說我晚些回去。」

說罷翻身上馬,重重一鞭打了下去。坐騎吃痛,長嘶一聲便沖了出去。一直到出了南城門,王泓玉才收住馬韁緩緩停了下來。卻並不下馬,只是望著漫天的晚霞怔怔出神。

她自打從軍就跟隨秋清晨。行軍布陣的學問一樣一式都是跟著她學起來的。她不光是上司,更是自己的一片天。多年來的出生入死,她心裡對於秋清晨的存在有一種近乎迷信般的信賴,她絕不相信自己的天會這麼輕易就塌了。

可是如今這情勢,生不見人死不見屍。自己是馬上就要出征的人,縱然有心去找也是不能夠的。轉念想到朝堂上風雲莫測,瑞帝的態度曖昧難辨,李雲庄則虎視眈眈,對元帥的寶座志在必得。連坐鎮北大營的護國將軍韓靈都開始意態惶惶——自己又該何去何從?

秋清晨便是現成的前車之鑒。只怕不等自己殺完了莽族人,這邊廂房已經早早替她預備好後事了……

王泓玉滿心的憤懣不平無處泄,重重一鞭抽在樹榦上。就聽頭頂一陣枝葉婆娑,一個熟悉的聲音低聲笑道:「死丫頭,好好的,打樹榦什麼?」

隨著話音,濃密的樹冠搖了兩搖,露出來一個燒焦了一半頭的大腦袋。黑黝黝的臉上雖然神情憔悴,卻千真萬確就是光耀。

王泓玉難以置信地望著他,只覺得喉頭陣陣緊。徒勞地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光耀東張西望了一陣子,壓低聲音說道:「我在這裡等了你兩天了,能不能先給我找個藏身的地方?」

王泓玉如夢初醒,連忙點頭:「離這裡四十里,我有一處別院。沒人知道的。」

光耀緊貼著樹榦溜到了她的馬背上:「馬上帶我去。有話等下再慢慢說。」

王泓玉心裡雖然煎熬,卻也知道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一言不地拉緊了韁繩,□坐騎風馳電掣般衝進了薄薄的暮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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擒情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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