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三十三

回自己的住處並不需要經過秋清晨的書房。可是不知怎麼,封紹走著走著又走到了這裡。

她的書房裡照例還亮著燈,蒙蒙的光透過了細密的竹簾,絲絲縷縷都縈繞著她的氣息。

燭光、書齋周圍奇怪的樹木、還有那一灣鋪滿了細砂的池塘都沉睡在幽幽的夜色里。靜謐得宛如只有故事裡才會出現的美麗畫面。讓人看了,就忍不住想靠近,靠近了就忍不住想要觸碰,觸碰了就忍不住想要擁有。

封紹知道自己應該悄悄退出去,悄悄回到自己的住處休息。可是腳底下卻偏偏一步也動彈不得。只覺得滿心的陰鬱都已經消散開來,只剩下了說不出的安寧。

怔怔地不知站了多久,就聽身後有細碎的腳步聲傳來,其間還夾雜著女人嘰嘰噥噥的說話聲。回頭看時,兩個女人正沿著花徑一路走來,當先頭挽雙髻的女子手裡還提著一盞牛角燈。當她們走近一點的時候,封紹認出身材矮胖的那位正是秋府的大管家桂姐。兩個女人只顧埋頭走路,冷不防看見書齋的院門外還站著一個人,都嚇了一跳。

「大管家,是我。」封紹忙說:「不好意思嚇到二位。」

桂姐拍著胸口嗔道:「這早晚的了怎麼還候著呢?真有那麼些事要忙嗎?咱們不是剛剛打了勝仗嗎?」

封紹笑道:「大人官做得大,管得事情自然就多。」

桂姐搖搖頭:「這都什麼時辰了?再結實的人也經不住這麼成日價打熬……」說著就上下打量封紹:「怎麼這麼晚了你還不休息?」這小夥子那天晚上進府的時候她見過,人長得英挺,嘴巴又甜,最重要的是:看見他桂姐總覺得莫名的親近。因此跟他說起話來也就分外得和氣。其實算起來,都是託了天色昏暗的福。讓桂姐只覺得面前的青年看起來眼熟,進而心生親近。卻沒有認出他原來就是曾在秋府後院有過數面之緣的桔子姑娘。

封紹十分意外於她的慈和態度。愣了一下才想到此時此刻,上天突然安排這麼個人出現在自己面前,這擺明了就是要幫自己的忙啊。封紹顧不上感謝老天,先一把拉住了桂姐的袖子,急急忙忙地說:「大管家,桂姐姐,您能不能幫我一個忙啊?」

旁邊的女子忍不住捂著嘴一笑。立馬就被桂姐白了一眼,忙又提著燈籠規規矩矩地站好。

桂姐這才和顏悅色地望向了封紹:「你是秋府的客人,有什麼要吩咐的,直說就是了。」

封紹大喜過望,忙不迭地從懷裡摸出一包東西來:「這個……這個能不能勞煩桂姐姐替我送給大帥?」

東西還沒拿到近前已經聞到了一股濃膩的甜香,桂姐伸手接過來一看,原來是一個油紙包,象是吃的東西。忍不住笑道:「你這是?」

被人這樣盯著,封紹再厚的臉皮也開始些不好意思了:「你拿進去,她自然知道了。」這句話說完,心頭忽然就生出一絲異樣的感覺:看到這個東西的時候,他自然而然地就掏腰包買了。可是……他怎麼就那麼肯定秋清晨喜歡吃這個呢?

難道這又是屬於以前的記憶?還是說想要取悅於她一直都是自己的本能,無關記憶?

桂姐卻沒有注意到他神色間的一絲異樣。聽到「她自然知道」幾個字,眼中徒地一亮,彷彿發現了什麼藏寶一樣,一邊拿手掂著油紙包,一邊圍著封紹轉了幾個圈子。腦子裡也象開了閘的洪水一樣,各式各樣的念頭嗖嗖嗖嗖,爭先恐後地冒了出來。就連眼睛里都適時地透出了某種堪透世情的瞭然神氣。

提燈籠的姑娘又捂著嘴偷笑。封紹不知道她到底在笑什麼,悻悻地瞥了她一眼,卻發現這一次,她笑的居然是桂姐。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桂姐正雙目灼灼地盯著自己看。一邊看一邊還在若有所思地念念有詞:「模樣是沒得說……嘴巴也甜……知道主動哄著人高興,不象聽雨軒的那位只知道等著別人去哄他……嗯嗯,也是武官……志趣相投……就算將來沒有話說了,也可以相互切磋切磋武藝。最重要的,他可以一直跟在她身邊照顧呀……」

封紹聽不清楚她到底在念叨什麼。可是大半夜的這情形看上去就有些詭異了。封紹身上有些發毛,忍不住就想:桂姐今晚的表現大異平常,該不會是被個老妖怪附身了吧?

桂姐連連點頭,語氣里越發透出了和藹:「好孩子,你放心。我一定幫你在我家大人面前好好地美言幾句。保管把你誇得天花一樣……」

封紹腮幫子上的肌肉抽了兩抽。她這是什麼樣的目光?就好象他是廚房案板上一尾剝皮去骨的魚,馬上就可以下鍋變出一盤美味的菜了——原來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就是這麼一種感覺啊?!

桂姐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手臂:「放心!你的事包在我身上!」

封紹一邊道謝,一邊竭力控制著腮幫子上的肌肉繼續抽搐。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不久之前她還在自己的眼皮地下給雲歌拉過皮條……

封紹再一次受到了現實的嚴酷打擊。

在這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封紹萬分感慨地發現:剝開事業有成的大管家那層沉穩內斂的外殼,真實的桂姐原來是一個媒婆。

而且還是一個很有職業操守的媒婆。

「就這樣?」秋清晨詫異地抬頭問道:「別的什麼也沒有說?」

細鞭子「啪」地一聲甩出去又收回來,王泓玉一邊繞著鞭稍,一邊冷笑:「能在咱們面前耍耍威風,她不知道盼了多久了。哪裡顧得上說那許多廢話!」

秋清晨抿起嘴角,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在書案上敲打:「讓李雲庄接手北營,可我手裡各地的軍報卻直接送御書房——並不讓她沾手。陛下明明是要分軍權給她,可是又象防著她似的。這又是什麼意思?」

王泓玉冷哼了一聲:「還能是什麼意思?不但不信你,就連那賤人也是不信的。起用她不過是防著你罷了——說不定挑來揀去,實在挑不出一個更像樣的了。」

秋清晨抿嘴一笑:「明明是咱們落了下風的事,叫你一說,倒象咱們受了陷害一樣。泓玉你這口無遮攔的毛病,以後可得改改。」

王泓玉又哼了一聲:「改了說不定死得還更快些。不過三日五日的,你我就都要走了,走都讓人走得不安生——只怕你還不知道呢,陛下讓我把素笙留在安京。說會州條件太苦,他身體弱,怕他跟著會拖累了我云云。其實怎麼回事,瞎子也看得出來。」說著長長嘆了口氣:「其實玩這一手有什麼意思?!」

秋清晨心裡微微一沉,唇邊已浮起了一絲苦笑:「既然這樣,不如讓素笙搬來和雲歌一起作伴。留下的人合在一起,照應起來也方便些。」

王泓玉大吃一驚,隨即神色瞭然:「雲歌?」

秋清晨點了點頭。

王泓玉手裡甩著鞭子,臉色陰沉了下來:「原想著我不在,別人還不知道怎麼糟踐素笙呢。你這裡我倒是放心得多了。只不過雲歌……」她看看秋清晨的臉色沒有再往下說。她是秋清晨的心腹愛將,秋清晨的私事自然也比旁人知道得多些。雲歌在秋府是怎麼回事,她心裡比誰都清楚。

秋清晨嘆了口氣:「這孩子是平白受了我的牽累。不過陛下認準了的事,就算旁人辯解,她又怎麼會相信呢?只怕越發認定我是要開脫他。」

王泓玉沉吟片刻,哧地一笑:「那就乾脆收在房裡,讓他當個名副其實的人質好了。」

「從來就沒見你拿出來過什麼正經主意。」秋清晨笑著搖頭:「見過喬歆了?」

王泓玉點了點頭:「喬大人說東西兩街和南樹街的義祠都已經收拾好了,不過報名來上學的孩子可不多。你也知道,朝廷雖然不準男子讀書識字,但是有錢人家的公子還是有先生授課的,家裡也不會允許他們拋頭露面。這些普通人家的孩子有些還吃不透朝廷的意思,據我看,大多數人都還在觀望呢。」

秋清晨輕輕頜首:「這些事,做起來原本就不易。也難為喬歆。」

剛說道這裡,就聽外面的甬道上傳來一種細微的腳步聲。王泓玉的鼻子聳了聳,笑嘻嘻地說道:「看來我是個有口福的,又可以在你這裡混一頓宵夜吃了。」

秋清晨不禁失笑。

宵夜除了幾樣點心,還有就是一味荷葉蓮子粥了。桂姐擺好了宵夜,因見王泓玉也在場,遲疑了片刻才將懷裡的油紙包取了出來,小心翼翼地遞到了秋清晨的面前。

熟悉的香味撲鼻而來,秋清晨竟有一剎那的失神。轉頭望向桂姐時,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眼裡已多了一層迷濛的水色。

「這是什麼?」王泓玉見她神色有異,好奇地湊了過來。

秋清晨從桂姐手裡接過了油紙包,澀聲說道:「這東西……名叫糖串子。」伸手將包裹的油紙層層打開,露出了兩串糖葫蘆似的糖果來。圓圓的糖球上沾滿了芝麻、花生、紅艷艷的。怎麼看都象是年節下哄小孩子吃的玩意兒。

王泓玉皺眉望向桂姐,不明白這管家怎麼還給自己主子預備這樣的東西。

桂姐忙說:「這東西是別人托我送進來的。他說大人見了自然就知道。」看她這副樣子,這孩子還真是沒有騙自己——只要郎有心妾有意,這事兒就好辦了。

秋清晨指尖一顫:「他?」

桂姐連忙點頭:「就是跟大人一起回來的那個小夥子。跟光耀大人住在一起的。」

秋清晨捧著油紙包,一時間心頭五味陳雜。知道他不記得過去的事,也竭力提醒自己要象對待一個陌生人那樣對待他:不再追究,也不再計較。可是……他明明不記得自己了,為什麼偏偏記得這一樣東西?

這難道又是上天開的一個玩笑嗎?總是在自己決意要放棄的時候,下一點小小的餌將自己再度勾起來,讓她在那一剎那溫情的錯覺里重新萌生希望。

總是這樣。

那令人迷亂的錯覺總是狡猾地將一個小小的聲音放進自己的心裡去,讓它在那裡一遍一遍地提醒自己:那個真正愛著自己的人,就快要想起來了……就快要想起一切了……

可是自欺的次數多了,多少就有些麻木了。生怕眼前的繁花似錦,註定又是一場風花雪月的海市蜃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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擒情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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