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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支持正版哦,謝謝~~二人或許再閑聊幾句,小哥問她這生意忙不忙,工作順不順利,她則問小哥商鋪里有沒有打折促銷值得買的電器等等。閑話三兩句說完,小哥回去吃飯,五月拿着零食回電梯口。賣花的小女孩如果在的話,五月就把手裏的零食送給她。小女孩從來不和她客氣,接過去就珍而重之地收在自己的小腰包里,或是極其享受地慢慢吃掉。

小女孩和五月一樣,都是極其懂得人情世故的孩子,她收了五月給她的零食,有時就會送五月一朵賣不出去的玫瑰花,有時會和她說些赤羽的人和事。諸如赤羽的媽媽桑美代原先也是外來打工妹,在上海結了婚,可惜丈夫無能,公婆強勢。有一天她終於忍無可忍,向丈夫提出離婚,凈身出戶后借錢開了一家小小的居酒屋,後來憑着自己的本事,店面一點一點地擴大,地址是越搬越繁華。總之也是個有故事的女人。

這些話,在赤羽裏面是無論如何也聽不到的,五月好不驚詫。

有時,遠遠地看見客人前來的身影,她會說:「喲,這不是老櫻井嗎?他喜歡占人家女孩子便宜,和長谷川並稱赤羽兩大色魔,你小心點。」

果然,五月在電梯里就被老櫻井「啪」地一聲拍了一記屁股,膩味了好半天。那一天,聽說櫻井酒醉出店時,送客出門的女孩子被襲胸。自那以後,五月看見此人就趕緊遠遠地躲開。

還有時,她又看到某個客人,就偷偷告訴五月:「這個人姓橫山,喜歡和女孩子們聊天說笑話,話多得不得了,但千萬不要問他平時喜不喜歡棒球足球高爾夫球之類體育活動。他一條腿是假的,走路都勉強,所以最忌諱聽到這些……你還沒來以前,有人被他凶哭過。」

五月對她佩服得五體投地,簡直拿她當自己的偶像來看,有幾次試探著問她為什麼不去讀書,家中有什麼難處等等,卻都被她打了個哈哈糊弄過去了。這小女孩實在太神秘,姓名籍貫年齡住處一概不詳,因為誰也問不出她的名字來,赤羽的女孩子們都稱她為樓下小姑娘,或是賣花的小女孩。

看小女孩的臉頂多十歲,最多不超過十二歲,但談吐卻老成得多,討價還價的本領更是無人可比。每天到了開市的時間,她必定會帶着一捧玫瑰花準時出現,到夜裏十點半左右,赤羽晚市結束關門時,她亦準時離去。據人說她從五六歲的時候就在赤羽門口賣花了,這裏生意好,她每天就堅守陣地,絕對不挪地方。赤羽的服務員都不知道換過幾茬了,而她卻能夠堅守陣地許多年,某種意義上來說,不可謂不忠心。

心善的客人看她風裏雨里兜售玫瑰的小模樣,進去出來時就會買她的玫瑰花。她的玫瑰花不論大小,新鮮與否,統統五元一朵,情人節等重要節假日也絕不漲價。客人們對此評價很高,這自然也是人家願意照顧她生意的一個原因。

和小女孩閑聊幾句,差不多有客人來了,二人就此分開。小女孩抖擻精神去糾纏過來的客人,她則面帶笑容靜候在電梯門口,再將從小女孩那裏買了花的或是允諾買花才得以脫身的客人引領到三樓去;沒有客人時,小女孩百無聊賴地發獃或是數錢,五月則斜靠在電梯門前背單詞。等晚上六七點,酒屋內差不多滿座,接下來來客漸漸稀少時,她也就收起手冊,撇下電梯,上三樓去做她的服務員去了。

生意好時,或許翻兩輪枱子;生意不好時,等那兩桌客人走,收拾餐具送到廚房,再擦桌子抹枱子,去看看旁邊有無需要幫助的同事。

因為生意好,客人多,過生日的、升遷的、回國的客人幾乎每天都能碰上。這種時候,必定要去為客人唱生日歌說一些祝賀的場面話,再拾掇客人開酒請女孩子們喝,亂鬨哄地鬧到下班時間,從領班手裏領完當天獎金,換下工作服,和一眾女孩子們回宿舍睡覺。

如此日復一日。

有幾次和同事女孩子們打打鬧鬧時,口袋裏的工作手冊掉到地上去,人家問她上面密密麻麻寫的都是些什麼,她嘻嘻笑答:「客人名字唄。」也就敷衍過去了。

但是卻有一次,她正在電梯內捧著工作手冊念念有詞時,電梯門突然悄無聲息地打開,久美子手裏捏著兩包七星步入電梯內,走到五月身邊,瞟了瞟她沒來得及收起來的工作手冊,笑眯眯的問:「喲,這麼用功啊?」

五月只好笑笑,說:「在電梯里太悶。沒事做而已。」

久美子伸手來從她手中把手冊抽出去,仔細翻了一翻,點頭誇讚道:「很多單詞我見都沒有見過,你大概學到很後面了。我們店有很多女孩子都在外面學日語,但像你這樣用功的還是頭一個,不過,有上進心是好事,我們這些沒有追求的人不能和你比。」把手冊還給她,再打量了下電梯內的空間,「這裏安靜,比大廳里適合學日語,哪天我有不懂的,還得來請教你。」閑話說完,按下三樓的按鍵,電梯門開,送給五月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轉身翩然離去了。

五月卻笑不出來,心裏頗有些說不出的忐忑,同時又有些憤慨。既然擔心被別人超越並取代,那自己就該努力才是,一味的防著別人,說這些怪話又有什麼用。乘電梯到一樓,伸頭出去怪小女孩:「哎呀,久美子剛剛出去買煙,你看見怎麼不提醒我一下?」

小女孩無辜攤手:「她神出鬼沒的,我也沒看見她哇,怎麼,在電梯里打瞌睡啦?」

五月知道自己並沒有錯,但因為久美子的那一番話,無論如何也靜不下心去學習了,乾脆就把頭靠在電梯牆上,任由自己胡思亂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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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興城,溫府,新房內。一屋子的人也都顧不上笑話新娘子了,紛紛忙亂著備水煎藥,忙活了好大一陣子,終於把新郎官的血衣換下,身上擦拭乾凈,內服的葯喝下去了,外用的葯也都塗了。新郎官半死似的躺在新床上一動不動時,新娘子獨坐一隅也終於把一鍋雞爪子啃完了,又悄悄地給自己盛了半碗鴨肫粥,生怕別人聽見動靜,因此不敢發出聲音,小心翼翼地喝了。

新郎官那邊閉目假寐,眾人這才想起新房裏還有一位當緊的,便又忙忙過來服侍飽肚的新娘子。洗漱畢,換上一身大紅寢衣,新娘子披散著頭髮,扎煞著雙手,發愁問:「我歇在哪裏呢?」

呈「大」字形攤在新床上的新郎官聞言噗嗤一樂,不知又牽到哪一處的傷勢了,笑到半截,忽然止住,換成一聲痛苦難耐的呻-吟。

李大娘本來心中焦急又害怕,聞言不由得咯咯發笑,心下暗想:這新娘子真真是個傻到家的,嘴上說道:「哎呦喂,我的親娘哩,竟能問出這種傻話來!新娘子自然要同新郎官歇在一處!」

新娘子垂首,低聲道:「我不。我去睡柴房好了。」

李大娘哪裏容她反抗,上前來捉住她的兩隻小手,嘴裏哄勸道:「三姨娘,好月喚,聽話,別說傻話了,啊!」

新娘子還是固執地站在原地不動,手裏絞著自己的衣襟,嘴裏反覆嘀咕:「我不,我就不。我就要睡柴房。」

李大娘笑得手軟,使不出力氣來,往自己臉上拍了一巴掌才止住笑。對旁邊的幾個人遞了個眼色,靜好倩惜會意,上前來拉的拉拽的拽,把新娘子給架到床邊,三下五除二,把她腳上的軟鞋脫掉,往半死不活的新郎身側一推,放下帳幔,交代了一聲:「請新郎新娘子好生安歇。」呼啦啦地就一陣風似的退了出去,房門掩上,只留下她歪伏在新郎官身畔發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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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出來找七月,正好就聽見爸爸安撫情人所說的那句「今晚就拎刀子殺了她」的那句話,才七歲的孩子,已經敏感得不像話,每天都活在戰戰兢兢之中,對於無意中聽來的這句話,心裏恐懼得無以復加,恐怕媽媽真的被殺,於是悄悄地和媽媽說:「爸爸在和阿姨說晚上要殺你。」說完了,心裏卻又有些隱隱的後悔。

她恐怕有一天媽媽要棄自己姐妹而去,於是得了機會就拐彎抹角地說爸爸的好話,希望媽媽能夠多看到爸爸好的一面,並以為這樣就能夠留住媽媽。比如,她說:「媽媽,你有沒有發現,隔壁三叔總是要罵人,咱們爸爸從來不愛罵人。」

媽媽就冷笑一聲,說:「你爸爸不愛罵人不假,他只愛打人。我要是能打過他,我也不用罵人。」

她無言以對,囁嚅著說:「我同學張小山的爸爸也打他媽媽的。」過幾天,又對媽媽說,「爸爸是個很孝順的人,對奶奶真好,奶奶生日時,他還給奶奶磕頭了呢。」說完,心裏卻又想,爸爸打人明明是不對的,我說這些幹什麼呢?為了留下媽媽,讓媽媽一輩子都逆來順受嗎?於是就惱恨自己,覺得自己無恥又可悲。

媽媽哪裏曉得她心裏千迴百轉的那些念頭?只是從鼻子裏冷哼了一聲,說:「打老婆的愚孝男人,你長大后,可千萬要擦亮眼睛,看看清楚,不能被他這樣的男人給騙了。」結果就是,她越說爸爸的好話,媽媽就越是反感。

她和妹妹七月都在用自己的微不足道的力量,以近乎可笑的方式極力地維護著這個家,使這個家不致破裂,但命運對她們姐妹,卻從沒有過眷顧的時候。

在她告訴媽媽這句話后,媽媽冷笑復冷笑:「果然,我就知道早晚要死在他手裏。他終於等不及了。」

然後,她就看見媽媽悄悄地理衣服,收拾包袱,心裏害怕,就問媽媽:「媽媽,你在幹什麼?」

媽媽瞟她一眼,面無表情地說:「不幹什麼。」

那一天,她心神不定地領着妹妹去上學,眼皮一直跳個不停。中午放學回家吃飯,媽媽還在,而且和顏悅色,沒看出任何的變化,一切如常。她想:也許是我多心了,爸爸並不會殺掉媽媽,媽媽也並不會跑掉。

傍晚再放學回家后,家中空無一人,媽媽不在,爸爸也不知去了哪裏。她在門口找到鑰匙,進了家門,叫七月自己去玩兒,她去做飯。晚飯做好,和七月坐在飯桌前等了很久,卻只等來爛醉的爸爸。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乃至半個月後,媽媽始終沒有回來。爸爸去外婆家以及所有的親戚家都找了一遍,還是沒有找到。五月和七月就明白了,這一次,媽媽大約是永遠都不會回來了。

媽媽走後,小阿姨搬了過來,和爸爸明鋪暗蓋做起了半路夫妻。而這個時候,飯店的合約也到了期,飯店的房東早就眼紅鐘家飯店的生意,因此不願意再和鍾家續簽,鍾爸爸只好四處再找合適的地方重新開飯店。一時之間,總也找不到合適的鋪面,小阿姨就鼓動爸爸拿錢出去放貸吃利息。

鍾爸爸對小情人的話言聽計從,就把手中的存款通過小情人借了出去。因為利息比存在銀行里高出很多,鍾爸爸起初還沾沾自喜。但是利息還沒拿到手,小情人就偷偷跑了,就像當初五月的媽媽那樣。鍾爸爸借出去的那筆錢,因為連被借給了誰都不知道,不用說,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了。

鍾爸爸人財兩空,實在琢磨不透自己為什麼會背到這種地步。他自己名聲壞透,親戚們那裏錢肯定是借不到了,沒有本錢,店面也就不用去找了,找到也沒錢開。他自那以後一蹶不振,開始在家裏酗酒,醉了酒後就打人罵人。那個時候,家裏的擔子幾乎都落到了七歲的五月的肩頭上。

鍾家奶奶原本看不上兒媳婦,即便兒子被騙后,她還以為憑自家兒子的手藝與本事,想找什麼樣的就找什麼樣的,到時姑娘們還不排成隊由著自己挑?誰知一等再等,卻沒人前來說媒,她坐不住了,就四處放話,托媒人留意。人家一聽說她兒子這種條件,還帶着兩個拖油瓶過日子,都對她連連搖頭;即便有介紹的,也大都是身有殘疾的,不是缺胳膊少腿的,就是腦子不正常的,亦或是那種名揚千里的不正經女人。鍾家奶奶這下才傻了眼。

五月心裏暗暗嘆息:「你男朋友小阮他……」

「小阮他這個沒良心的昨晚向我提出分手啦!說他丟不起這個臉,找個**的女朋友……我還沒嫌棄他工資沒我高,還沒嫌棄他家裏兄弟姐們一堆,連結婚的樓房都蓋不起呢!」

五月安慰她說:「你也是沒有辦法,雖然小姐聽上去有點那個,但只是陪酒陪聊,和雞還是有不同的……唉,大概你們是有緣無分,放心,上帝關上了你的一扇門,必然會在其他地方為你打開一扇窗,是吧,這句話是這麼說的吧?」

和一群女孩子說了一籮筐的違心話,朝子才算好受一點,擤了一把鼻涕,說:「我想起來一件事,小劉前兩天叫我傳個話,問你是否願意做他的女朋友。他家裏條件怎麼樣我不知道,但是他是廚師,好歹也算一門手藝,將來你們在赤羽也算互相有個照應。唉,服務員和廚師,天生是一對,可以說是絕配……」

五月趕緊把啤酒杯舉起來,說:「喝酒喝酒。」

再不久,朝子帶了一個禿頂的老男人來赤羽吃飯,兩個人態度親昵,你給我夾菜,我為你倒酒,研究菜單時,兩個人腦袋湊在一起,臉貼著臉,肩挨着肩,其曖昧之程度,叫人無法直視。

一群服務員女孩子們心裏鄙夷着她的墮落,唾棄她和老男人的膩歪,心裏都在暗暗揣摩:憑什麼,也沒有見她美到天上去,不就是身材好一點嗎?不就是會打扮一點嗎?怎麼就這幾天工夫就釣到個老男人?同時又想,再也沒見過比這個女孩子更見錢眼開的人了,為了錢,這個年紀的人也能要……對着這張滿是褶皺的老臉,怎麼親的下去嘴?

鄙夷著唾棄著,卻又忍不住湊上前去和她說話,問東問西,問她收入比做服務員時多出多少啦,固定的客人有幾個啦,找了男朋友以後是否還會繼續在酒吧里做下去啦等等。

朝子十分享受舊同事們的艷羨的目光,也不嫌棄舊她們的啰唣,親親熱熱地向大家問了好,含糊地帶過那些令人尷尬的問題,略有些忸怩介紹身邊的男人給大家認識,說:「他姓青山,是我的男朋友。」她說完,她的老男友青山就向一堆嘰嘰喳喳的女孩子們憨厚地笑。

一眾女孩子心想:果然。

朝子又問面前的老男人,「咱們開一瓶梅酒給她們喝?」

她的老男友點頭應承,她面上大為有光,手一揮,說:「梅酒來一瓶!」

五月也過來和她打招呼,見狀心裏有些好笑。朝子拉着她的手悄悄問:「我找這樣一個男朋友……你不會也看不起我吧?」

五月說:「傻話,他對你好就行了,我看不起什麼?」

朝子說:「他人老,也丑,離過一次婚,有兩個孩子,都上大學了,但是他對我好……這一段時間我爸爸的治療費都是他給我的,要不是他,我爸爸早死了。我媽說人不能沒有良心,我們年底就要回去領證啦……明年他任期滿了,就要帶我回國啦,聽說他家在一個好像叫伊豆的小地方,聽也沒聽說過,不知道在哪個鬼地方。」

五月想了想,忍不住說:「你哪天有空去圖書館找本川端康成的看看?」

朝子搖頭:「不看那玩意兒。看不下去,一看就想睡,等我哪天失眠了,說不定會找本書來治療看看。」說完,黯然神傷了片刻,忽然問五月,「你和小劉到底怎麼樣了?」

小劉,東北人,家中長子,赤羽的廚師。收入不詳,大抵在三、四千元左右,學歷在初中高中之間。和五月一樣,住赤羽提供的宿舍,周休一天。朝子從赤羽辭職后,他約過五月幾次,五月沒有理睬。朝子說廚師和服務員是絕配,五月也承認。大唐盛世也罷,赤羽居酒屋也好,服務員的男友大都是廚師,廚師的女友大都是服務員,鮮少有例外。例外就是朝子這種有容有貌、拿得起放得下也看得開的女孩子。

小劉這人看着不錯,但五月卻極其厭惡廚師,至於厭惡的原因,她自己也不得而知,反正厭惡就是了。那個小劉被拒絕幾次后竟然痴心不改,不知道用了什麼辦法找到副店長久美子幫忙說話。久美子最是個愛管閑事的女孩子,自然樂意做這樣的事情,就半開玩笑地勸五月說:「兩個人先出去喝個茶,看個電影嘛。萬一能說到一塊去呢?」

五月至今也沒有掌握在合適的時候向人說「不」的本領,所以又應下了。雖然心裏是滿心的不開心不情願。

兩個人頭一次去附近影院看了一場電影,剛散場,五月就去旁邊買果汁。電影是小劉請的,她就負責買飲料,因為不想占人家一分錢的便宜。果汁到手,一回身,就看見小劉在電影院門口和一群女人在說話,那群女人一邊和小劉說話,一邊探頭探腦地望着她這個方向笑。

一問,才知道都是他家人。有在肯德基做收銀員的妹妹、工廠做保潔員的嬸子、私人小超市裏做營業員的媽媽。小劉說:「我在上海的家人親戚你今天都看見了,哪天帶我去看你的家人。」又說,「等年底我帶你回我家去過年。」

五月捧著一杯果汁,被一群女人圍在中間,有些哭笑不得,見過自說自話的,沒見過這麼厲害的,然後心裏對廚師的厭惡又加深了幾分。

小劉說話風趣,無不良嗜好,並不是混混沌沌混日子的那種人,他和五月見面第二次的時候就憧憬開了:「將來咱們結婚後,我租個小店面,開個小飯店。」又說,「你管店堂,我掌勺,憑咱們倆的本事,開一家沙縣小吃和千里香小餛飩那種規模的店綽綽有餘。等賺到了一些錢,再把我爸媽、你爸媽都接來……只是我現在手裏還沒有多少存款,當務之急是要多存錢。」

他規劃未來生活的時候,五月不說話,只是冷眼看他,心想:可惜了,好好的一個人竟然做了廚師。

第二次和他單獨見面是周日,五月那一天上午去找七月,在七月那裏又聽了一些冷言冷語,挨了幾個白眼,碰了一鼻子灰,灰溜溜地回來,卻看到小劉等在她宿舍門口,一問,竟然等了一個多小時了。五月心裏過意不去,覺得浪費人家不少時間,作為補償,就陪他去附近商場逛了一逛,又在路邊小店挑了幾張新出來的日劇碟片。等想起來看時間時,嚇了一大跳,叫道:「哎呀,快到一點了!我上課要來不及了!」急忙就往公交車站奔。

小劉莫名所以,追上她,問:「上什麼課?哪裏上?」

五月遲疑了一瞬,含糊說:「日語。」忙又辯解似的說,「閑着沒事做,隨便學着玩的。」

小劉陪着她一起等公交車,左等右等不來,路上連過幾輛計程車,招手卻不停。五月這下急得跳腳,口中「哎呀哎呀」地抱怨自己大意,竟然忘了時間。

小劉本來和她一起攔車,見狀一笑,轉身往旁邊一個自行車棚走去。五月心中疑惑,開始還以為他有自行車停在那裏,誰料仔細一看,見他變魔術似的從牛仔褲后袋裏摸出一根鐵絲,四周瞅瞅,一個閑人也沒有,就把鐵絲慢慢捋直,彎下腰,用手裏的鐵絲試探著去開自行車鎖。

五月嚇得不輕,傻站着不敢動。小劉三兩下把一輛半舊的自行車打開,向她招了招手,說:「過來過來,我送你去。」

五月囁嚅:「這,這……算了,反正是培訓班,缺不缺課,說實話,沒有人在意的,我打個電話去請假算了。」

小劉有些不耐煩,不容置疑地說道:「快點,過來。」

五月挪步上前,小劉一手牽着自行車,一手伸過來拽她的手。二人還沒走兩步,遠處一個老伯往這邊看了看,忽然踱過來,往小劉臉上看了看,滿面狐疑地問:「這不是王麗的自行車嗎?你是誰?你怎麼牽着王麗的車子?」

小劉張口答道:「我知道,我是王麗的朋友,剛剛去跟她借的。」話說完,氣不喘,心不跳,面不改色。

老伯遲疑着轉身走了。五月手心裏都是汗,心慌得不行,乾脆站住不動,和他說:「反正來不及了,今天不去了。謝謝你,我走了。」說完,不去看他的臉,轉身大步離去,同時心想,真是作死,竟然和廚師約會,活該,自作自受。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祝福他的小飯館能夠開成功並早日把爸媽接來上海吧。

「再以後,我一輩子被人指指點點,被人唾棄,就嫁不出去啦!」

五月心裏暗暗嘆息:「你男朋友小阮他……」

「小阮他這個沒良心的昨晚向我提出分手啦!說他丟不起這個臉,找個**的女朋友……我還沒嫌棄他工資沒我高,還沒嫌棄他家裏兄弟姐們一堆,連結婚的樓房都蓋不起呢!」

五月安慰她說:「你也是沒有辦法,雖然小姐聽上去有點那個,但只是陪酒陪聊,和雞還是有不同的……唉,大概你們是有緣無分,放心,上帝關上了你的一扇門,必然會在其他地方為你打開一扇窗,是吧,這句話是這麼說的吧?」

和一群女孩子說了一籮筐的違心話,朝子才算好受一點,擤了一把鼻涕,說:「我想起來一件事,小劉前兩天叫我傳個話,問你是否願意做他的女朋友。他家裏條件怎麼樣我不知道,但是他是廚師,好歹也算一門手藝,將來你們在赤羽也算互相有個照應。唉,服務員和廚師,天生是一對,可以說是絕配……」

五月趕緊把啤酒杯舉起來,說:「喝酒喝酒。」

再不久,朝子帶了一個禿頂的老男人來赤羽吃飯,兩個人態度親昵,你給我夾菜,我為你倒酒,研究菜單時,兩個人腦袋湊在一起,臉貼著臉,肩挨着肩,其曖昧之程度,叫人無法直視。

一群服務員女孩子們心裏鄙夷着她的墮落,唾棄她和老男人的膩歪,心裏都在暗暗揣摩:憑什麼,也沒有見她美到天上去,不就是身材好一點嗎?不就是會打扮一點嗎?怎麼就這幾天工夫就釣到個老男人?同時又想,再也沒見過比這個女孩子更見錢眼開的人了,為了錢,這個年紀的人也能要……對着這張滿是褶皺的老臉,怎麼親的下去嘴?

鄙夷著唾棄著,卻又忍不住湊上前去和她說話,問東問西,問她收入比做服務員時多出多少啦,固定的客人有幾個啦,找了男朋友以後是否還會繼續在酒吧里做下去啦等等。

朝子十分享受舊同事們的艷羨的目光,也不嫌棄舊她們的啰唣,親親熱熱地向大家問了好,含糊地帶過那些令人尷尬的問題,略有些忸怩介紹身邊的男人給大家認識,說:「他姓青山,是我的男朋友。」她說完,她的老男友青山就向一堆嘰嘰喳喳的女孩子們憨厚地笑。

一眾女孩子心想:果然。

朝子又問面前的老男人,「咱們開一瓶梅酒給她們喝?」

她的老男友點頭應承,她面上大為有光,手一揮,說:「梅酒來一瓶!」

五月也過來和她打招呼,見狀心裏有些好笑。朝子拉着她的手悄悄問:「我找這樣一個男朋友……你不會也看不起我吧?」

五月說:「傻話,他對你好就行了,我看不起什麼?」

朝子說:「他人老,也丑,離過一次婚,有兩個孩子,都上大學了,但是他對我好……這一段時間我爸爸的治療費都是他給我的,要不是他,我爸爸早死了。我媽說人不能沒有良心,我們年底就要回去領證啦……明年他任期滿了,就要帶我回國啦,聽說他家在一個好像叫伊豆的小地方,聽也沒聽說過,不知道在哪個鬼地方。」

五月想了想,忍不住說:「你哪天有空去圖書館找本川端康成的看看?」

朝子搖頭:「不看那玩意兒。看不下去,一看就想睡,等我哪天失眠了,說不定會找本書來治療看看。」說完,黯然神傷了片刻,忽然問五月,「你和小劉到底怎麼樣了?」

小劉,東北人,家中長子,赤羽的廚師。收入不詳,大抵在三、四千元左右,學歷在初中高中之間。和五月一樣,住赤羽提供的宿舍,周休一天。朝子從赤羽辭職后,他約過五月幾次,五月沒有理睬。朝子說廚師和服務員是絕配,五月也承認。大唐盛世也罷,赤羽居酒屋也好,服務員的男友大都是廚師,廚師的女友大都是服務員,鮮少有例外。例外就是朝子這種有容有貌、拿得起放得下也看得開的女孩子。

小劉這人看着不錯,但五月卻極其厭惡廚師,至於厭惡的原因,她自己也不得而知,反正厭惡就是了。那個小劉被拒絕幾次后竟然痴心不改,不知道用了什麼辦法找到副店長久美子幫忙說話。久美子最是個愛管閑事的女孩子,自然樂意做這樣的事情,就半開玩笑地勸五月說:「兩個人先出去喝個茶,看個電影嘛。萬一能說到一塊去呢?」

五月至今也沒有掌握在合適的時候向人說「不」的本領,所以又應下了。雖然心裏是滿心的不開心不情願。

兩個人頭一次去附近影院看了一場電影,剛散場,五月就去旁邊買果汁。電影是小劉請的,她就負責買飲料,因為不想占人家一分錢的便宜。果汁到手,一回身,就看見小劉在電影院門口和一群女人在說話,那群女人一邊和小劉說話,一邊探頭探腦地望着她這個方向笑。

一問,才知道都是他家人。有在肯德基做收銀員的妹妹、工廠做保潔員的嬸子、私人小超市裏做營業員的媽媽。小劉說:「我在上海的家人親戚你今天都看見了,哪天帶我去看你的家人。」又說,「等年底我帶你回我家去過年。」

五月捧著一杯果汁,被一群女人圍在中間,有些哭笑不得,見過自說自話的,沒見過這麼厲害的,然後心裏對廚師的厭惡又加深了幾分。

小劉說話風趣,無不良嗜好,並不是混混沌沌混日子的那種人,他和五月見面第二次的時候就憧憬開了:「將來咱們結婚後,我租個小店面,開個小飯店。」又說,「你管店堂,我掌勺,憑咱們倆的本事,開一家沙縣小吃和千里香小餛飩那種規模的店綽綽有餘。等賺到了一些錢,再把我爸媽、你爸媽都接來……只是我現在手裏還沒有多少存款,當務之急是要多存錢。」

他規劃未來生活的時候,五月不說話,只是冷眼看他,心想:可惜了,好好的一個人竟然做了廚師。

第二次和他單獨見面是周日,五月那一天上午去找七月,在七月那裏又聽了一些冷言冷語,挨了幾個白眼,碰了一鼻子灰,灰溜溜地回來,卻看到小劉等在她宿舍門口,一問,竟然等了一個多小時了。五月心裏過意不去,覺得浪費人家不少時間,作為補償,就陪他去附近商場逛了一逛,又在路邊小店挑了幾張新出來的日劇碟片。等想起來看時間時,嚇了一大跳,叫道:「哎呀,快到一點了!我上課要來不及了!」急忙就往公交車站奔。

小劉莫名所以,追上她,問:「上什麼課?哪裏上?」

五月遲疑了一瞬,含糊說:「日語。」忙又辯解似的說,「閑着沒事做,隨便學着玩的。」

小劉陪着她一起等公交車,左等右等不來,路上連過幾輛計程車,招手卻不停。五月這下急得跳腳,口中「哎呀哎呀」地抱怨自己大意,竟然忘了時間。

小劉本來和她一起攔車,見狀一笑,轉身往旁邊一個自行車棚走去。五月心中疑惑,開始還以為他有自行車停在那裏,誰料仔細一看,見他變魔術似的從牛仔褲后袋裏摸出一根鐵絲,四周瞅瞅,一個閑人也沒有,就把鐵絲慢慢捋直,彎下腰,用手裏的鐵絲試探著去開自行車鎖。

五月嚇得不輕,傻站着不敢動。小劉三兩下把一輛半舊的自行車打開,向她招了招手,說:「過來過來,我送你去。」

五月囁嚅:「這,這……算了,反正是培訓班,缺不缺課,說實話,沒有人在意的,我打個電話去請假算了。」

小劉有些不耐煩,不容置疑地說道:「快點,過來。」

五月挪步上前,小劉一手牽着自行車,一手伸過來拽她的手。二人還沒走兩步,遠處一個老伯往這邊看了看,忽然踱過來,往小劉臉上看了看,滿面狐疑地問:「這不是王麗的自行車嗎?你是誰?你怎麼牽着王麗的車子?」

小劉張口答道:「我知道,我是王麗的朋友,剛剛去跟她借的。」話說完,氣不喘,心不跳,面不改色。

老伯遲疑着轉身走了。五月手心裏都是汗,心慌得不行,乾脆站住不動,和他說:「反正來不及了,今天不去了。謝謝你,我走了。」說完,不去看他的臉,轉身大步離去,同時心想,真是作死,竟然和廚師約會,活該,自作自受。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祝福他的小飯館能夠開成功並早日把爸媽接來上海吧。

阿娘對此很是高興,時常與她笑道:「咱們月喚真是命好,不必像西院的六娘子,天天忙得腳不沾地,伺候一家老小,末了還要被小姑子們尋不是。」

她嘴上不說,心內也怪得意的。便悄悄與阿娘咬耳朵:「等將來我一定把你接到我家裏去,和我一起過活。」

阿娘嘴裏笑說:「啊喲,又胡說八道,先不說我兒子孫子一堆;哪家有阿娘跟着孫女兒出門子、叫孫女兒養老的道理?你日後要是捨不得你阿娘我,多回娘家來看我也就是了。」

阿娘雖笑嗔了她一番,想想一手帶大的孫女兒對自己如同貼身的小棉襖一樣的貼心孝順,心裏說不出的得意,也是熨帖得不得了。

誰料這門一家子人都滿意的親事竟然出了了岔子。怪就怪她娘太愛管閑事。

話說那一天晌午,吃好午飯,洗刷好鍋碗,她洗了頭,摘了一捧櫻桃,坐在豆角架下一面吃一面晾頭髮,花點子貓卧在她腳下打呼嚕;哥哥與嫂嫂們田地里幹活去了;兩個侄兒在屋子裏睡午覺;她娘手裏納著底,立在門口與六娘子閑話家常;她爹被人請去看風水;阿娘也不知去了哪裏。

那一天的天氣也挺好,不冷不熱,日頭像阿娘和的白胖發麵糰子一樣掛在天上。一陣風吹來,她嗅了嗅,曉得西院鍋里的米飯又燒焦了。五斤老奶奶一口牙掉了大半,吃不動鍋巴,只怕又要打罵兒媳六娘子。鍋巴么,她倒是挺愛吃。嘎嘣脆,香。

等她面前吐了一小堆櫻桃核兒時,打東頭官道上跑來幾匹馬,前頭的是一個衣着鮮亮的年輕男子,他身後跟着一串擎著鷹趕着狗拎着兔子的家丁,這些人策馬直直地跑到她家門口,下馬討水喝。

此地名為小燈鎮,距嘉興城不過三五十里路,屬嘉興城郊,也是入城必經之路。恰好她家就住在官道旁,三五不時地有過路人來問路討水,她也並不奇怪。聽得有男子的說話聲,便起身伸了個懶腰,待要端著櫻桃進屋去時,不想她那常年吃齋念佛、愛管閑事的老娘已然將那群人讓到院中來了。

為首的那個年輕男子身材修長,麵皮白凈,鼻樑高挺,劍眉斜飛,一雙桃花眼帶笑不笑的。她瞄了人家一眼,覺得挺養眼,便又瞄了一眼。那男子邊拍打着身上的灰塵邊進了院門,一眼瞥見豆角架下伸著懶腰,嘴裏叼著一顆櫻桃的她,頓時愣怔了一瞬,隨即眯起桃花眼,對她無聲兒呲牙笑了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不知為甚,她微微慌了一慌,心裏怪老娘多事,忙忙避入屋子裏去了。

進了裏屋,將櫻桃擱下,拍了拍心口窩,吁出一口氣,回頭見兩個侄兒躺在床上睡的正香,小的那個睡得香甜,手裏還緊緊捏著大半個柿餅。她把柿餅從小侄子手裏摳出來,看了看,撿沒有牙印的那邊撕下一塊,塞到嘴裏嚼了嚼。因為心中有些好奇,便伸頭悄悄從窗縫裏往外瞧。

那群人早已喝好了水,卻還不走,都在等那年輕男子。年輕男子坐在院子裏的條凳上,端了一碗水慢慢地喝,似是喝着什麼瓊漿玉液般。她歪著頭,嚼著柿餅,盯着窗外那人,小侄子睡醒了,睜開眼睛便扯著哭腔找他的柿餅,她裝作沒有聽見。

好半天,那年輕男子才放下水碗,水並未喝下多少,卻鄭重地向她娘親道了謝,又留下幾隻兔子山雞等野味,臨走時扭頭向她躲入的屋子深看了一眼。她無端端地覺得他的眼神有些莫測有些嚇人,以至於一整天都心不在焉,吃啥啥都不香,胸口還砰砰直跳。她娘白得了些野味,心裏歡喜得緊,嘴裏念著阿彌陀佛,快快活活地同阿娘將兔子和山雞收拾了出來,晚間做了砂鍋燜兔肉和紅燒山雞,一家人吃得高興,都誇老娘好心有好報。

才不過第二日,便有人上門來提親。媒人眉飛色舞,唾沫四濺:「鍾家大哥哥大嫂子!你家這是是要時來運轉嘍!城中溫家錢莊的少東看上了你家月喚,要聘為三姨娘呢!」又誇口說,「提起溫家的名頭,嘉興城中誰人不知誰人不曉?想來不必我多說,大哥哥大嫂子,你兩個也應當知道罷!」

可惜的是,她家沒有一個人知道。因為她爹的風水先生做得不甚稱職,口碑不太好,一年到頭也沒有什麼像樣的生意;家中固然有薄田十數畝不錯,但一家人從早忙到晚,也僅能維持溫飽,堪堪夠人情來往而已,更不用說還要接濟大嫂的窮娘家,哪裏還有餘錢拿去錢莊存?因此她家無人知曉城中還有開錢莊的,更不知道錢莊的東家姓甚名誰;她家所來往的人,不過是小燈鎮上的鎮民罷了。諸如肉鋪的豬肉榮,油坊的香油金,菜市的豆腐西施這一類的人物,至於溫家這種在城中開錢莊綢緞鋪的人是斷斷不會有的。

媒人也不管她家人臉色不好,自己拉了杌子堵在她家門口,將來溫家的事情啰里吧嗦地演說了一通。說溫家兄弟二人,長子名鳳台,在京中做官;看上月喚的這個是溫家次子,名鳳樓,年紀不過二十四歲,生的一表人才。溫家在城內有錢莊綢緞鋪子許多處,銀錢多得無處堆放,若是聘給他,她鍾家一家子都能跟着吃香的喝辣的云云。

但鍾家兩公婆卻都是老實人,只說自家女兒已經許了人家,斷無悔親改聘的道理;再則,嫁給羅家是正妻,聘給溫家是姨娘,當咱們傻么?當咱們是那一等見錢眼開、沒有良心的人么?因此當場就將那媒人趕出了家門。誰料那媒人並不氣餒,還是天天往她家跑,翻來覆去地跟她家人說那溫家是多少多少的富貴,溫家二少溫鳳樓是怎麼怎麼的風流倜儻、孝順體貼,溫家大少在京中是如何如何的吃得開。

她就納了悶,心道這媒人臉皮厚成這個地步,這般的不怕羞恥,也真是不容易,也不知道收了溫家多少銀子。

她爹娘哥哥都是死腦筋,總沒有個好臉色對那媒人,媒人跑了許多趟后便漸漸地不來了,她一家就跟着漸漸地放下了心。

不想過兩日羅秀才竟獨自上了門。羅秀才他被人打了,臉腫得豬頭一般,臉上的顏色倒像是開了顏料鋪。他此番上門是來退親的。

她爹娘還不知曉未過門的女婿的來意,正忙裏忙外燒水泡茶上點心,對女婿的傷問東問西,恰好這時候她出門去東頭的水塘洗衣裳,才洗好,碰著五斤老奶奶拄著拐杖出來遛彎。五斤老奶奶順手塞給她幾隻桂圓,她一手圈著木盆,一手往嘴裏塞桂圓,牙齒咬破桂圓殼,勾出桂圓肉,「呸」地一聲把殼吐掉,一面吃一面慢慢地往家走。

羅秀才整張臉都腫了,在衚衕里被人套了布口袋按在地上毒打時,一時痛極,舌頭也被自己的牙齒給咬破了,現在嘴都張不大開,一口熱茶喝得煎熬無比。鍾家他本來是不用親自來的,但趙媒婆前兩天摔斷了腿,被女兒女婿接去養傷去了,他實在忍不得這口氣,沒辦法,只好親自來了。

正心不在焉地敷衍著鍾家人,思索著怎樣說話才不至於傷了鍾家兩公婆的臉面時,忽地瞧見一個端著木盆,吃着零嘴兒的女孩兒從院門外跨進來。她大概是發覺家中突然多了個面生的男子出來,初初嚇了一跳,幾乎要被嘴裏的果核給嗆到,轉眼又看到這男子的臉,忍不住「噗」地一聲笑了出來。

女孩兒並沒有嬌美艷麗得驚天動地,然而她臉頰上的一對淺淺的小酒窩卻使得羅秀才心中重重地跳了一跳。看這女孩兒的年紀,再略一思索,便曉得這個女孩兒必定就是自己定了五六年的親、即將要退親的、還未過門的媳婦兒月喚了。

羅秀才也是頭一回才見着這個未過門的媳婦兒月喚,這個媳婦兒怎麼形容呢?他搜腸刮肚,口水咽了好幾口,讀了一肚子的詩書,存了二十年的詩句卻突然都想不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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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走神了?」表姐碾滅煙頭,從包里掏出一瓶依雲,往嘴裏倒一口,慢慢在嘴裏打了個轉,再用胳膊肘碰了碰五月,「馬上到你了,等會面試時可要打起精神。」

跟她要好的女孩子忙說:「對的,我二哥就在古北那邊做事,說那邊日本人多,遍地是日式餐廳。但是人家要求要會說日語的呀,你會嗎?」

五月已經轉身往外走了,聞言轉身笑笑:「有人教我們。」

那女孩聽了,搖頭嘆息,笑道:「做個服務員罷了,上班時還要學習,累腦子哦。」又追着問,「難不難呢?」

五月告訴她:「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

走出大唐盛世的大門,正想着怎麼處置這幾件衣服,劉么妹竟腳跟腳地追了出來。五月聽見腳步聲,回頭看她,劉么妹張了張口,還是滿面和氣地說出這句話來:「我這裏還缺一個人,你要是那邊做不下去,或是不開心,還是回到我這裏來做吧。」

這下輪到五月驚愕了,拎着包裹愣了兩秒,才要張口回答她說不用了,劉么妹卻以為她在猶豫動心,就又趁熱打鐵說:「你一個小姑娘在外面晃蕩,我是真不放心。咱們這個行當,做生不如做熟……」親切一笑,又補了一句,「還有,我二哥還是願意再給你一次機會,和你再處處看哦。」前面鋪墊了那麼多,其實真正想說的,就是最後這一句。

劉么妹,蘇北人,家中么女,上面有兩個哥哥。兄妹三人初中都沒畢業時都來了上海發財。兩個哥哥雖然長得一個比一個寒磣,卻各有一技之長,賺錢養家不在話下。劉大哥在龍華殯儀館附近租個門面製作花圈;二哥則在大唐盛世後面借了間人家違章搭建的私房做咸雞,外號咸雞王。

劉大哥早年在鄉下時就已經結了婚,咸雞王劉二哥年過三十卻一直找不到女朋友。劉么妹手底下管着十來個女孩子,哪能對光棍二哥坐視不管?於是就專門挑揀手下可愛溫順的女孩子介紹給劉二哥。在五月的前面,就已經介紹了好幾個給劉二哥了,可惜沒有一個成功的。那些沒成為劉二嫂的女孩子們的下場幾乎無一例外:收拾鋪蓋走人。

按理說,一個領班是沒有這麼大的權利,能隨心所欲地開除員工的,但劉么妹卻可以。原因無他,就是和老闆兼大堂經理關係好而已。用廚房洗碗阿姨的話來說,就是她和老闆軋姘頭,而且一軋就是多年。這事,大唐盛世上上下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老闆娘知道,劉么妹的老公兼廚師長也知道。

總之因為妹妹劉么妹的關係,大唐盛世成了咸雞王最大的客戶,他每周要來送個幾次咸雞,大唐盛世的服務員沒有不認識他的。餐廳這種地方,本來就是陰盛陽衰之地,服務員幾乎都是女孩子。雖然後廚是男人的天下,但就數量而言,廚師遠遠比不上服務員,所以在餐廳里工作的男人,上至廚師下至配菜小工都吃香得很,找老婆是不必發愁的。劉二哥又有領班妹妹加持,這麼多年,卻愣是沒有混到個老婆。沒辦法,長相實在是太磕磣了。

五月也認識咸雞王,乍一聽領班劉么妹要給自己介紹劉二哥做男朋友時,心裏又是好笑又是害怕,但因為才在大唐盛世穩定下來,自己重新出去找工作根本沒有門路;二來初入社會,臉皮還嫩,加上她一直是軟綿綿的性格,不敢得罪人,也不懂得拒絕人,就勉為其難地答應出去和咸雞王見面了。

她一答應下來,劉么妹立刻對她關照得無微不至,當天就把她給調到樓上專管一間包房。那一陣子,恰好洗碗工去鄉下探親去了,廚房間人手不夠,服務員們就得輪流去廚房幫忙洗碗,但是唯獨五月不用進廚房;別的人犯了錯,馬上要被領班訓斥加嘲諷,諸如:「就你這豬腦子,只管着三張小枱子,還能叫客人逃單?你辛辛苦苦工作一天,還要給別人吃飯買單,一天的工資都賠上了也不夠!賠了錢還要被別人當成傻瓜!」之類的。

但五月偶爾犯了錯,等待她的卻是劉么妹如三月春風般的關懷:「這個地方的客人大都是滾地龍出身,素質普遍不高,有些簡直是十三點神經病,你姿態放高一點,別放心上,和他們生氣不值得。」

又悄悄和她咬耳朵說:「等過一陣子我找個機會把收銀員小李炒了,叫你去做收銀員。」

對女孩子來說,同是餐廳的員工,但收銀員卻比服務員要舒服多了。工資高個幾百元不說,工作輕鬆,又相對體面,不必被呼來喝去,看客人臉色。

五月明知道這都是因為劉二哥的緣故,心中十分不安,卻也無可奈何。

第一次正式和劉二哥在外見面,有劉么妹全程作陪,因為劉二哥不大會說話,一直低着頭,任劉么妹掐他暗示他,愣是一句話都憋不出來。其實說起來,他也就是一個老實本分人,不懂得那些花女孩子的手段,再則也沒有那個本錢。

第二次見面,是在大唐盛世附近的一家肯德基里,一杯飲料喝完后,劉么妹借故離去,叫劉二哥帶她軋馬路談心。五月和他無話可說,只是默默地跟在他身後走着。劉二哥也老實得過了頭,竟領着她一路走到了他的咸雞作坊。還沒走到門口,就看見門口一地的雞毛,三五灘的污水,從作坊里迎面而來的一股令人作嘔欲吐的腥臭氣味更令人難以忍耐。

咸雞作坊的環境這樣污糟,卻沒有人投訴,因為隔壁就是做滷肉的,環境不比咸雞作坊更好。隔壁的隔壁則是修鞋子收兼收報紙廢品的小店面。收廢品的老闆自從五月一走來,就鼓著一雙眼睛死死地盯着她,連轉也不曉得轉。

劉二哥招呼她入內去看一看,坐一坐,喝上一杯水。五月不願意挪步,站在咸雞作坊的門口問了自己兩個問題:「你將來願意和這個人過一輩子嗎?你願意和這個人做咸雞賣咸雞、被人稱作咸雞婆嗎?」

二十來歲的小姑娘,固然沒有學歷資歷能力,對未來卻還是充滿希望的,覺得自己身上還是有無數種可能性的。她幻想過許多種活法,但沒有一種是在咸雞作坊里拔雞毛,給雞們開腸破肚的。而且這劉二哥,更是和自己幻想中的那個人相差十萬八千里。

因此,答案必然是否定的。

然後,可想而知,劉么妹翻臉也是必然的。五月那時候還不知道得罪劉么妹的後果有多嚴重,還想着自己工作努力,不賣奸不耍滑,自己的勤奮,別人必然都是看在眼裏的。然而,事實證明她太幼稚了。

五月拒絕劉二哥后的第二天,就被叫去廚房洗了整整一天的碗。第三天,被從比較清閑的區域調到嘈雜的大廳里,工作量比之前多了將近一倍。

然後再過幾天,來了一個熟客,這人因為每次都是一個人用餐,遇到量多的菜,為避免浪費,都會要求只要一半的份量,價錢自然也只收他一半的。五月知道這人的習慣和要求,因此沒有詢問,就把這熟客點的一份碧綠獅子頭改成了半份。等菜上來,這客人卻發了飆:「一份獅子頭只有兩隻?服務員!你怎麼自說自話地把我菜扣掉一半?你還沒培訓好就上崗了?叫你領班過來!」於是劉么妹就過來給客人賠禮道歉,然後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當眾把她給訓了一頓。

其實這個時候她就該提出辭職,重新出去找工作的,然後心裏總是存了幾分僥倖,以至於發生後面的事情。

飯菜送到指定的枱子上,一抬眼,赫然發現表姐也在座。表姐身上一襲露香肩、現□□的紫色小禮服,臉上妝畫得極濃,正笑吟吟地陪坐在一名謝了頂的日本男人的身側。這一桌小姐的衣襟上都別着個名牌,唯獨表姐沒有,想來是作為某一個客人的同伴從別家酒吧被帶過來的。

表姐在酒吧工作一事並沒有瞞她,在電話里,表姐什麼話都和她說。但即便不說,五月也能猜出表姐大約是做這一行的,而且工作場所就在這一帶,從前還經常去赤羽用餐,否則和有希子也不會那麼熟。她也知道表姐必定是為了不使自己尷尬,最近才不再進赤羽用餐,對於此,她心裏還是很感激的。

此刻在這種場合與表姐的目光一對上,五月還是覺得尷尬不已,於是忙忙低下頭,屏住呼吸,等著日本人摸出皮夾子付款。表姐倒是不動聲色,鎮定自若地端起面前的燒酒杯,漫不經心卻又風情萬種地輕輕呷了一口。

更讓五月尷尬的是,付完錢的日本男人見她伸手從圍裙的口袋裏翻出一堆零錢來找零,哈哈一笑,拍了拍她的手背,用熟練的漢語說:「小費,小費。」

表姐便也一笑,對她眨了眨眼,又呷了一口燒酒。

而在她進赤羽工作近三個月時,遇見了那個名為澤居晉的男人,第一次知道了他的存在。

那一天是周一,本來就是一周當中生意最為冷清的日子,又因為一場大雨,客人更是寥寥。她負責的枱子來了一桌韓國客人,這群韓國人都是二十來歲的年輕人,能吃能喝。她不停地被叫去追加菜品,上酒上飲料。海膽明明是限量的,每人兩份,再多沒有。這夥人卻偏偏要討價還價,一小哥說:「我們是老客人了,你去和美代桑說說,再送一份吧?不送我們下次不來了,我們就去隔壁的九州男兒啦。」說完,臉上露出「你怕不怕?你害怕了吧?」的神色出來。

九州男兒是居酒屋的隔壁的日本料理店,可惜他家沒有美代這樣年輕美貌又會做人的老闆娘,因此生意慘淡,都不夠格做赤羽居酒屋的競爭對手。

五月就耐著性子賠著笑向他們重申海膽限量的規定,再三表明自己沒有隨意贈送客人海膽的權利,小哥就指著旁邊一桌日本客人嚷嚷:「憑什麼他們有一整條鯛魚?憑什麼我們沒有?憑什麼?把你們美代桑叫來!」

五月苦笑。鄰桌日本客人都是常來的熟客,其中一個據說是從美代開店伊始就光顧到現在的老客人,而且他們一頓飯才吃到一半,就已經開了兩瓶另外收費的iichiko燒酒了。鄰桌的日本人但見旁邊的韓國人叫嚷抗議,卻聽不懂他說什麼,只有一個大約是懂中文的人歪著嘴角笑了一笑,笑容里的優越感與嘲諷意味不言而喻。

韓國客人嘴裏說出來這種話時常能聽到,五月既不是老闆,也不是老闆娘,對於他還願不願意來並不以為意。赤羽的生意這麼好,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但要命的卻是客人裏面的韓國妹子,妹子拉着她的手笑眯眯撒著嬌:「拜託你啦小妹妹,海膽再來一份吧?行不行?行不行?小妹妹你最好啦!」這妹子普通話說得極好,嗓音甜甜糯糯,溫溫柔柔,還帶着些上海口音。

五月對付這樣的女孩子毫無辦法,只得為難地去和管生鮮的廚師小劉商量。小劉盯着她的臉,頗為不耐煩地訓斥她說:「都像你這樣沒有原則,咱們居酒屋要倒閉啦。遇到這種客人別人都能應付,怎麼就你不行?煩!」她左右為難,垂頭喪氣地準備走時,小劉卻又手腳麻利地往盤子裏碼蘿蔔絲,擺海膽,擺好,把盤子往她手上一塞,說,「下不為例!」

等這桌韓國人吃飽喝足結完賬后,她才得空去上個洗手間。才一進洗手間的門,迎面就碰見美代,美代剛補好妝,臉上有紅似白,容光煥發,但不知為什麼,神色間卻顯得有些悵然。因為她走得急,差點兒和五月撞上,五月慌忙側身避開。

多年的職業習慣使得美代急忙雙手扶住五月的手臂,還沒看清五月是誰,就已經堆了一臉的笑意出來:「不要緊吧?沒有哪裏撞著吧?」這句話也脫口而出,神色急切又溫柔。要不是五月多少知道她的為人做派,只怕真就要以為這是她發自內心的關切了。

五月搖頭,美代這才笑笑離去。旁邊,百惠大媽目光閃爍,拿一塊抹布擦擦台盆,抹抹鏡子。五月瞅了瞅百惠大媽的神色,就知道她有話要說,於是問:「怎麼了,百惠?」

百惠大媽把手攏在嘴唇上,鬼鬼祟祟地低聲說:「躲在裏面抽了兩支煙。」

五月問:「怎麼不去她的辦公室?」

百惠大媽擠眉弄眼:「辦公室里一堆人。」

從洗手間出來后,瞧見久美子等幾個人正湊在名為松竹梅的包房門口笑嘻嘻地往包房裏張望,大約是有什麼熱鬧事,她就也悄悄地湊了過去看熱鬧。

包房裏僅有兩個客人,一男一女,再一個就是美代了。男客人年紀大概在三十歲以下,單眼皮,上身白襯衫,一件淺灰色西裝外套則隨意地疊放在身側的榻榻米上,簡練又低調的一身打扮。他伸出手接過美代雙手捧過去的一杯朝日生啤時,五月着意看了看他的指甲,修剪得圓潤且乾淨。

女客人年紀頂多也就二十四五歲,與男客人一身公司會社的商務精英穿戴不同,她是酒紅色爆炸頭,臉上的妝不濃,但口紅顏色卻過分紅了些,嘴唇也稍為厚了些,耳朵上掛着的一對耳環的式樣也浮誇了些,一件綴以亮片的短身裙被兩隻日式紙燈籠的映照下波光粼粼,亮光閃閃,像是剛出水的一隻銀色水妖。

以五月的眼光看來,固然這個女客人穿戴得傷風敗俗,完全不對場合,但卻也不得不承認,即便如此穿戴,這個女孩子也自有一種獨特的妖媚俏麗。且她神態間與男客人之間有種說不出的親昵與隨意,沒有一般酒吧里小姐們身上的殷勤勁兒、風塵味兒,所以五月一眼便可以斷定,這個女孩子不是酒吧里的小姐。小姐們的私服反而得體端莊得很。

表姐今天似乎沒有約會,五月拎着果籃才按了一下門鈴,她就穿着睡衣出來開門,見是五月,沒說什麼,把她讓進了房間。房間里亂糟糟的,到處散落着布料極少卻很有設計感的衣服,有旗袍、小禮服,各式各樣的裙子。無一不是上班時的衣裝。

房間里有股淡淡的艾葉焚燒的氣味,有些嗆人,卻不難聞。再一看,發現表姐兩條腿的膝蓋處各綁了一隻艾灸盒。五月把果籃放在茶几上,問表姐腿怎麼了。表姐先嘆一口氣,才說:「我這算是職業病,一年四季穿裙子,兩條腿露在外面,從今年開始,膝蓋開始往外冒寒氣,冷颼颼的。」

她哦了一聲,把果籃放下,想告辭離去,回自己的宿舍看看書,卻怕給表姐留下不禮貌的印象,客氣笑笑,在沙發上落了座。電話里聊過很多,一旦面對面,還是有些莫名尷尬。轉頭看到旁邊桌上一台筆記本電腦時,忽然想起來一個親戚間流傳的笑話來。

一個遠房親戚說去年來上海的時候,曾到表姐的住處小坐片刻,看到桌上一台電腦,一時手癢,就想打開來鬥鬥地主。打開后,發現有一個已登錄的賬號,隨手點進去,發現這個賬戶的頭像是一個衣着暴露的絕世美女,而賬戶名稱則叫做「空姐水多求一夜情」。

那親戚說話時眉飛色舞,聽者或驚嘆唏噓或作痛心狀。她奶奶當時也在場,開始還沒有聽懂是什麼意思,經親戚講解后,也是鄙夷得不得了,作出來的痛心之態自然也不落人後。然而,她來上海找工作時,奶奶卻悄悄交代她:「你要是找不到工作,到時找你表姐去,不用怕給她添麻煩,她有的是錢。」

天底下相互扶持的好親戚固然有,但更多的恐怕就是見不得人好的親戚了。對着窮親戚,優越感掩都掩不住;見到比自家過得好的,則忍不住要往外冒酸水,心裏也必然是不服氣的。要是能沾到人家光,倒也罷了。沾不到光時,更是咬牙切齒,想方設法地去編排人家,個中不堪,甚至於連路人都不如。

五月隨口問道:「表姐休息的時候一般幹什麼?在家鬥地主還是出去玩兒?」

「鬥地主?」表姐倒有些驚詫,「你怎麼會想起來問這個?我有時間一般都是出去玩兒,四處跑。有時和客人,有時是和店裏的小姐妹,前兩天才從朱家角摘草莓回來。你以前和我上一所中學的,還不知道我?我讀書時就愛在外面瘋跑玩兒的,哪裏能坐得住?」又招呼她,「你自己去冰箱裏拿草莓出來吃,我正在艾灸,不能碰冷氣。」

說了幾句閑話,吃了幾顆草莓,向表姐道了謝,她這才站起來告辭,表姐也並未過分熱絡地挽留她,把她送到門口時,忽然笑道:「你妹妹七月也來上海了。」

第二天去上班,吃完飯,化完妝,打掃好衛生,擺放好餐具,做好開市的準備工作后,女孩子們就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開始說閑話。說某某休息天又和客人約會去了,明明是個服務員,生就是端盤子端碗的料,卻勾三搭四,活脫脫像個酒吧里的小姐,真是不要臉;又說某某勾搭上了某個公司的課長,過陣子要辭職去人家公司里任職,真是好本事。無論說者還是聽者,無不艷羨,繼而心內默默地盼望着自己將來要是能時來運轉、能得某個客人的垂青,招自己去公司里做個光鮮的小白領就好了。哪怕是前台接電話的接待小姐,也比服務員有出息多了。

五月卻不再往人多的地方湊了,她圍裙口袋裏裝着一個迷你筆記本,上面密密麻麻抄滿了單詞,過一會兒就拿出來看一看,嘴裏嘰里咕嚕地背誦。站着時念,走路時也念,吃飯時念,上廁所時也念。

才不過兩天,就有人發覺了,笑話她:「你要是上學時這麼認真,現在還會站在這裏?咱們上班已經很辛苦了,還要這樣費心費力?」

也有人和有希子聊天時笑着說起她:「咱們店裏的五月是不是將來想做店長?還是想跳槽去哪家公司做白領?我看她連無時無刻不在嘀嘀咕咕。」話里話外透露出她佔用上班時間學習日語的意思。佔用上班時間就算了,一個服務員而已,這麼拚命學日語幹什麼?臉蛋兒長得不錯,學成後為了搭上客人跳槽,還是為了超越並頂替領班和店長?

有希子雖然一笑置之,並沒有放在心上,但是五月卻覺得這樣下去不太妙,每天開市前,就主動去電梯里做電梯小姐。

赤羽居酒屋位於三樓,一樓和二樓是賣家用電器的商鋪,居酒屋的門面狹窄,商鋪有活動時,時常把促銷的招牌及電器擺在大門口,這樣就導致生客找不到上樓的電梯入口,於是美代就派人在一樓電梯口引路。

客人來了,把客人引入電梯,帶到三樓,交給兩排守在居酒屋門口的迎賓的女孩子,再乘電梯下去守在一樓電梯口。上去,下來,如是反覆。直到用餐高峰過後,來客漸漸稀少時才能回到三樓來。因為工作枯燥無聊,夏天電梯里能把人熱到發暈,冬天穿着厚重大衣也還是清水鼻涕照流,而且一直要孤零零地獃著,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所以沒有女孩子願意常駐一樓電梯口,於是大家就輪流去做電梯小姐。

五月主動做了兩天後,受到了居酒屋上下的一致好評,學習會上被有希子和久美子分別表揚了一次。跟她要好的朝子說她傻,她笑笑,卻沒有把真實的原因告訴任何人。她不是雷鋒,也並不傻,她只是需要時間來學習而已。守在電梯門口等候客人到來的那一段時間裏用來背單詞,簡直再合適不過。

她本來日語比同期的女孩子學得快,客人名字也記得住,加上工作勤奮,從不叫苦累,所以頗得領班及店長們的歡心,工資也比同期的女孩子略微高了那麼一些。安心在這裏做下去,將來混個領班什麼的不是問題。對於此,本來她不是不滿足、不是不得意的。

但是自從在大唐盛世無意中聽了電視里女強人的那一番話后,她就像發了燒一樣,腦子裏有一個念頭久久不退:鍾五月,你這樣可不行,你這樣混下去可不妙。

說是學習,具體方法卻不得而知,沒有人可以商談,沒有任何人的幫忙和建議,沒有捷徑可走。目前能想得到的,就是把手頭的《標準日本語》上的單詞全背下來。語法目前一概不會,只能先背單詞,至於今後能不能派上用場,自然也不知道。

但她心裏卻明白,多學些東西,總是不會錯的。

李大娘心裏暗嘆一聲:天可憐見的,撞上咱們家那個魔星,糊裏糊塗的就被擄了來。因含笑與新娘子慢慢道來:「這話說來話長……咱們老爺姓溫,是安徽桐城人。溫家分支繁,人口多,在桐城內也是數得着的大族。老爺早年是秀才出身,年輕時來嘉興城內訪友,恰巧遇見了咱們家夫人,第二天就急急返回桐城,著人上門來求親,兩家門當戶對,這親事一說就成。因老爺喜歡咱們嘉興城的風土人情,也因着咱們夫人的關係,自成親后就舉家遷到了嘉興城。

「可惜咱們家的夫人命薄,過世的早,府中雖有兩房姨娘,兒子卻統共只得了兩個,都是咱們夫人所出……大少爺前些年中了進士,就留在京里做了官;你的新郎官便是咱們二少爺了。咱們家的少爺們都是按著族裏的規矩排行的,在溫氏一族裏頭,大少爺行二,便是二爺;二少爺行五,自然就是五爺了。」

李大娘啰里吧嗦說了這許多,新娘子只哦了一聲,又接着去啃她的雞爪子去了。

岳鳴過來報信的時候,她面前已經堆起了一小堆的骨頭,此時已有七分飽了,想着等啃好雞爪子,鴨肫粥也差不多涼下來了,再喝個半碗粥才美妙。心裏頭想着吃的喝的,岳鳴說的話一句也未留意去聽。倒是李大娘及靜好等人心下暗暗焦急,老爺歸家,看到五爺搶親,只怕又免不了一頓打。若是老爺發怒,叫五爺把人送還回去,可真就成一場笑話了,人家新娘子的名聲也要敗壞在他手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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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方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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