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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美人前腳走了,皇上後腳就來了。

顏歡歡倒不稀奇,他來得太勤,二人倒像真正的夫妻那般,哪日不見他,她都要稀奇起來。別人眼中的榮寵,對她來說只不過是過上了現代人該有的小日子。她處得平常,他更覺自然,大權收攏在手,兩位皇子一位公主,雖然人數不多,但好說兒女雙全了,群臣漸漸也熄滅了勸他雨露均沾的想法。

皇帝是個好皇帝,可惜在雄風方面不爭氣啊!

想着後宮美女如雲的一眾官員暗嘆,替他可惜。

只是皇上一點也不覺得可惜,不用到處串門子,偶遇少了很多,省心。

她還想着溫美人說的話,迎接皇上時,心裏便多了計較一一她總想着這是自己的事,應該好好消化情緒,可是他一片真心,自己也應該試着去多依賴他一點。

於是入幕後,她便將說與溫美人聽的話,再跟他說了一遍。

沒成想,皇上卻眼睛微亮,稍感不好意思:「朕……正好也在為這事思慮。」

顏歡歡精神一振。

商議共同的煩惱,應當有利於從不同角度解決事情才對:「皇上你說。」

「朕很少為自己的事動氣,」

許是不習慣吐露心事的關係,他說得磕磕巴巴的。

大部份總為他人設想的人都有這個毛病,往好了說是有大局觀,誰都想要個這樣的統治者或是朋友,太可靠了,只是他本人未必快樂:「以前不當回事,現在越想越不對勁,胸口偶爾發悶,就連批閱奏章的時候,也總會想起這事,心裏很亂。」

……

皇上,思春了?

她猶豫:「為了何事?」

「禮親王的事。」

……

從來不看**的顏歡歡也不禁腦補起了萬字禁斷大戲。

當然,現實遠沒有全民皆基,他接着解釋:「過往的暫且按下不提,雖然朕記得清楚,可也不至於耿耿於懷,只是當初他聯合沈太后將你騙進宮的事,朕至今想起,仍然如同肉中刺。」

他緊皺眉頭,略帶自責。

在皇上的邏輯來看,他不應該執著於此,無論對誰都一樣。她憐惜撫摸他玉般臉龐,待外人疏離冷淡如高嶺之花,最脆弱幼稚的一面盡在她面前了,像一隻不知所措地攤開肚皮,將弱點和舊傷信任地展露給她的貓。

皇上涵養固然是好,可另一半原因,卻在於他太忽視自身感受了。

不能怪他,生長在帝王家又不受寵,若是太把委屈當回事,就像一個化妝和美圖都救不回來的醜人一一每天保養化妝注意臉有用么?沒用,完全沒用,只不過徒添傷感而已,惟一能讓把日子過下去的方法,就是不把它當回事,說服自己,丑沒事,我不在乎,我注重內在美。

有一天,醜小鴨蛻變成天鵝,卻已經習慣把臉藏起來了。

「皇上,既然你已經醒掌天下權,醉卧我的膝,何不任性一點?既然心懷不滿,大可發泄到他們身上!」後宮第一小人,顏歡歡有如奸臣攛掇皇帝:「皇上,你沒試過尋仇吧?」

「……」

皇帝搖頭。

「這就是了!」

她一擊掌:「所謂人生三大快意之首,便是痛打落水狗,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皇上,正是動手的時候!」

「……」

「你這輩子,大抵沒真正為着私怨做過事吧?憋久了,對身體不好,試試又沒壞處,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狗咬了你,我們是不該咬回去,但回家抄根棍子打斷狗腿卻是大丈夫所為。」

顏歡歡這輩子的語文課,怕是都學到睚眥必報的事情上去了。

所謂你幫我宮斗,我教你打臉,一篇洋洋洒洒的宮斗復仇文,不就躍於紙上?

顏歡歡的建議太直白,不加半點道德修飾,倒讓皇上豁然開朗了。

『為自己設想』是他的一個思想盲區,需要由全後宮最自私的貴妃領他進去,告訴他:兄弟,你該多為自己想想了。

「尋仇的方法多的是,」她擁住他,語氣溫婉甜蜜:「如果皇上不會,我願傾囊相授。」

整個後宮都得抖三抖。

皇上和她始終是有着本質分別,她不高興了,翊坤宮請安時的宮妃都得夾緊尾巴做人,尤其是對她露出過不敬苗頭的。皇上則更堅守着『冤有頭債有主』的節操原則,直奔他積鬱多年的心結而去。

平樂宮。

幽深諾大的佛堂里,惟有節奏平緩的木魚敲擊聲,伴隨着若有若無的經文念誦。氣氛是很奇怪的一件事,旅人常借住無人小廟,與佛像作伴,不怕精怪作崇,翌日謝過別去,倒比睡在外邊更安心。平樂宮的佛堂由皇上親自監督修建,每一樣都是頂好的,且保養得宜,十年過去,依舊簇新的佛堂卻冷寂得不似禮佛的地方。

有低低的念誦聲,鼻端是帶着微辛的檀香,佛堂該有的,這裏都有。

這裏的禮佛人只有一個,大晉當今的母后皇太后,沈太后。

她年紀與聖母皇太后,即是皇上趙湛的生母步太后相約,二人都是先帝府里便在的人,由東宮伴至君臨天下,情誼非美貌宮妃可比,即使因着年歲漸長而失寵,也早已過了用臉來爭寵的時候,她既有嫡長子傍身,更有皇上信賴敬愛,大可穩坐釣魚台,冷眼看着底下美人爭得頭破血流。

這般尊貴地位,自是不易老,富態的人看着都年輕。

但現在的她,若是站在步太後身側,看着,倒像差了一輩不止的人。

沈太后的心思並不在經文上,這十年內,新舊經文她都念過抄過無數次,不說倒背如流,念誦的時候壓根不需要放心思上去,更像是一種寄託。所有勢力都被拔清,她深居宮中如同眼盲耳聾,再也不能與左相裏應外合。什麼都做不了,卻又牽掛着兒子,只能祈求佛祖一一便是降雷下來劈死趙湛也是好的。

這種寄望自然是荒謬而不切實際的,所以她等來等去,也只等到了禮親王病重的消息。

她想找皇上理論,以往形同虛設的外圍宮人與侍衛,卻都恭敬而不容拒絕地阻止了她,讓她在平樂宮好好休養,等皇上的消息,皇上已經親自過去探望禮親王。

眼睫低垂,悲從中來。

「太后,皇上在外求見。」

宮女低聲道。

皇上倒是依足了規矩,沒有她的吩咐,絕不隨便進來一一先帝的時候,也只不過是一聲通傳,也不曉得良妃如何養出一個對規矩這麼執著的孩子:「煩請皇上在正廳稍作等待,哀家這就動身。」

「是,太后。」

怕皇上不願意給禮親王治病,沈太后雖對他心有不滿,可也不敢仗着他的知禮便蹬鼻子上臉。是以皇上在正廳站沒一會,便見到太后在宮女的攙扶下出來了。毋須她示意,他便像往昔一樣行足了大禮:「兒臣叄見母后。」

一聲兒臣,一句母后,聽得沈太后久歷乾涸的眼睛幾乎而溢出淚來。

除了大時大節,他鮮少與沈太后見面,沈太后只得禮親王一個獨子,在先帝還在生的時候,安親王時常隨着太子孝順她。只是東窗事發后,她見不得昔日靠着太子混的安親王竟過得比她親兒子還好,而他也不稀罕親近一個失勢又地位尷尬的老人。

「起來吧,」

沈太后定定神,看清下首人的臉龐,俊秀漂亮,卻不是她的淵兒:「皇上,禮親王的病情如何?太醫如何說道?」

皇上如實告之。

御醫替貴主子們診病很講究規矩,如非將死脈象,一般不輕易說壞,都往好了說,是以一聽到這等不到入冬的診斷,沈太后渾身一晃,若不是宮女攙扶著,險險要出醜。她抬手,既急且怒,說不出狠話,半天顫出一句:「可是誤診?哪個太醫去的診!」

「御醫去了一輪,是王太醫開的葯,只能緩一下日子。」

他說得平淡直白,沈太后卻是明白他意思的。

王太醫是先帝最器重的御醫,平常不輕易給寵妃出診,只負責皇上的康健,醫術高明且按下不表,人品確是信得過的,他說熬不過去,就絕無半點虛假,也不可能平空蹦出個神醫來治好禮親王的病。沈太后居高位多年,想事情自不是一般老太太可比,她恨極了皇帝,恨不得他去死,可是對於他的人品,卻比對親兒子更有信心。

他說要治,就是真的嘗試過了。

「入冬的時候……」

沈太后額角脈脈跳着,頭痛欲裂,她不惜自我軟禁,也要保護的寶貝兒子,原想可得見他登上龍椅,何以今日卻淪落至病死在深宮中?她剛開口,句不成句,眼淚便落了下來。

傅粉上妝對做了一生上位者的她來說,已是深入血肉的本能,即使每日禮佛,毋須見人,妝容也是依著最標準的白臉紅唇,眼淚劃下來,划花了妝容,雪白里划拉出一條黯淡發黃的皮膚。沈太后一手掩臉,彷佛全身的骨血都被無形的力量抽走。

痛失獨子的悲慟母親,應讓路人也動容。

皇上安靜別開視線,給她留一絲體面,腦海卻想到,要是他駕崩,舉國帶孝哭喪,可是誰會為他真心實意地流眼淚呢?

待她平復心情后,嘶啞了嗓子:「皇上,哀家想去清雅宮陪伴禮親王。」

起碼,在最後的一段路,她能陪他走完。

皇上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平靜無波,真正像一位喜怒不形於色的帝王了,光是一眼,便能讓沈太后發悚,與在長樂宮時的好脾氣判若兩人:「母后體弱,不宜周車勞動過了病氣,朕已將封上雅清宮,若是病情好轉,倒可讓母后見上一面。」

病情好轉?王太醫下了判斷的病人,哪有好轉過來的可能。

她忽生巨大力氣,甩開宮女,箭步上前一把抓住皇帝:「皇上,十年來,哀家潛心禮佛,為大晉祈福,沒有功勞亦有苦勞,便是以往,哀家何曾剋扣你的吃穿用度?哀家只得這個心愿,只是想在禮親王走前陪陪他。這些年來,哀家知道皇上待他不差……」

「關他十年,算是清算了他的罪,」他輕輕撥開她扒在自己肩上的手:「太后,朕不讓你們見面,與他無關,而是因為你。」

太后驚愕地看着他。

「朕去雅清宮探望禮親王的時候,帶了顏貴妃,是他央求朕,想見貴妃最後一面,」

有人天生是不長心的。

因為覺得奶貓可愛,買一隻回來養,長大不萌了,便是養只小雞都該有感情了,他偏生能拎起來輕巧往外邊一扔了事。父母待他不錯,噓寒問暖,好的都緊着他來,他明知父母賺錢不易,也能理直氣壯地花著兩老的棺材本在外揮霍泡妞一一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呢?不可思議,不敢相信,但遍地都是,偶爾倒霉了還會遇着一個這樣的人,錯付真心。

「禮親王,沒提過你。」

一個人信仰崩塌的樣子,莫過於此。

皇上望着她,理應為此感到痛快一一以侍疾為名,將他心愛的女人騙進宮,他讓徐暖竹去要人時,為禮親王百般打掩護的也是她。可這個時候,他只覺得悲哀與荒謬,可見那些傷害過他的事情,或許是真正放下了,能夠用一個抽離的身份將之審視。

沈太后張了張唇,心中翻滾千層浪。

她從后位轟然落下,曾無限接近過權力巔峰,又離它遠去,逐一失去,每一根支撐着她的柱子轟然倒下。最後一根,她視之為珍寶,放下一切也要保住的禮親王,一聲『拜拜了您』就溜之大吉,剩她獨自一人,面對滿目瘡痍,一籌莫展。

倏地回過神來,她恨恨看牢他:「皇上何必離間哀家與一個失勢王爺的關係?」

「母后比我更了解他,」

皇上皺眉,唇畔撕扯起不解的笑。

這一笑,無疑是不合時宜的,他笑起來慣有種悲天憫人的溫柔,襯著金尊玉貴的龍袍,雖非他本意,卻像勝利者的奚落:「母后,溺子如殺子,若你在當時勸住了他,或者不順他的意,今日朕怕是不能站在這裏,以『朕』作自稱與你說話了。」

沈太后閉了閉眼,她壓抑了太久,今日籍著痛失親子爆發出來,只是一拳打到棉花上。

他續道:「禮親王品行不端,落得今日下場,怪不得別人。母后你大抵也明白,若是你執意攔著,他斷無可能將一個王爺側妃帶進宮裏去。」

她閉口不言,半響才吐出一句:「他萬般不好,也是哀家的兒子,他就是不記掛哀家,哀家也想去見見他。」

皇上斂著眉目,眸中影影綽綽,看不清他想如何,也猜不出他的意欲。

是報私怨?單純來跟她敘舊?還是別的什麼,沈太后猜不出來。

太可笑了,昔日他還是要來東華宮請安,恭敬稱她作母后,不得寵也無甚存在感的二皇子。現在她得抬着頭,仰視他,不敢看仔細了天顏,戰戰兢兢揣度他的意思。

「甚好,」

他點頭:「想必,母后現在該知道朕見不到顏貴妃時,心中所受的煎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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