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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囚禁,雅清宮更像是一座華貴的養老院。

通知過皇上今日要來,整座宮殿都靜悄悄的,所有王爺侍妾都不得出門窺探天顏,侍衛肅立在旁一一他們也很可憐了,因為看守的是重要人物,不能輕易更變崗位,每日乾巴巴地看着囚徒玩女人,生無可戀。

「禮親王呢?怎麼還不出來迎接聖駕!」隨井揚眉就要訓人。

「無礙,皇兄身體抱恙,毋須前來迎接。他在哪裏,朕去找他。」

皇上語氣平靜,一點也沒有被冒犯的惱意。

他太沉着,地位如斯,不需要按著別人的頭五體投地來證明自己的權威。他今日是來敘舊說話的,目的只有這一個,其餘的細節,只要不觸到底線,他都毫無感覺。

顏歡歡的眸光覷着他,或許這就是她和他的差距吧,不過貴妃之位坐得太久,她亦多少開始養出了上位者的氣度來一一蟻螻的嫉恨仇視,連使她動容的能力都沒有,深知在自己面前還須好好當條狗,那點子小動作就入不了她的眼。

禮親王在雅清宮的庭院裏。

庭園依着他的喜好種滿了桃花樹,絳桃瓣數多層,朵朵深紅欲滴,艷得要晃花人眼。這種桃花是沒有香氣的,可是庭園裏卻瀰漫着甜膩花香,皇上剛踏進去,眉頭便不自覺的一皺,猶如踏入哪位宮妃的閨房裏。

坐於樹下石椅,一襲黑袍的男人,正是禮親王。

他聞聲抬頭,臉龐英俊,神色莫測。

想不出什麼開場白,讓他起身見禮?過得還好?統統不想,於是皇上二話不說坐到他面前,顏歡歡拿不準兄弟倆想說什麼,便坐在皇上身邊,離禮親王最遠的位置。

「皇兄。」

「二弟,」禮親王一頓,笑了下:「皇上。」

當朝三兄弟,都是好看的。

他尤其像先帝,五官冷峻,眉眼細長,按理說該比皇上還有威嚴的,只是他不吝嗇笑容,對女人尤其溫柔多情,說是笑得艷如桃李都不過分。這時病重,臉色蒼白理應影響顏值,可他卻不走男子尋常路,往薄唇上抹了點胭脂,極淡,無師自通了裸妝的奧義,提升血色感。

在雅清宮裏的日子過得是真好,臉圓了一圈,使得刀刻般輪廓有了歲月打磨后的溫柔。

這對着皇上一笑,更是非常撩妹。

皇上被強行撩得打了個寒顫:「你向來叫我二弟,就一直叫着吧,聽你叫我皇上……聽不慣,而且你心裏沒把我當皇帝,更不必強要你說。」

「看來二弟這次來,是真想好好說話的。」

「毋須你承認,我也是大晉的國君。」

禮親王一手支著下巴,三十好幾的男人了,笑起來沒個正形:「二弟誤解我了,我為何不承認皇上?若不是皇上治國嚴明,能讓我好吃好喝這麼多年,安穩享清福嗎?」

……你這福哪裏清了?

顏歡歡腹誹了一下,他卻如有心靈感應般轉眼過來:「可是我今日想見的是歡歡,二弟……」

「是顏貴妃。」皇上打斷他。

「你隨我喚你二弟,卻不容我叫她一聲歡歡?」

皇上冷眼看他,二人雖然關係惡劣,但始終有血緣關係,這一眼過去,禮親王就知道他若是再親昵喚她,他是會動真怒,便擺擺手:「是臣錯了,貴妃娘娘。」

見皇上神色略緩,他才問:「皇上怎麼突然想起我來了?」

「不曾忘記。」

「被男人惦記,真讓我頭皮發麻。」

「……」

皇上無奈地撇他一眼:「我並無此意,皇兄的病……」

「許是熬不到入冬了,」他坦然,只是食指無意識地敲打着膝蓋,誰不怕死呢?他怕極了,原覺得深宮高牆鬱郁不得志,一但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卻越發珍惜起這樣的日子來:「你也好鬆一口氣了。」

他沉默,沒乘機打擊他一一禮親王在朝廷上的勢力,被他拔清了大片,剩下的都是年輕才俊,巴不得撇清跟前太子的干係,好得新帝重用。這說出來,許是能讓原本就落魄的大哥更屈辱,可又如何呢?面對關在皇宮一角的大哥,他毫無落井下石的欲│望。

禮親王卻緊盯着他,須臾,皇上承認:「嗯,你走了,我放心多了。」

「甚好!我這輩子對你,沒盡過為兄的責任,如今一死能讓你帝位更穩,也算是好事一樁。」

得到他的肯定答覆,禮親王暢快笑道,他關在這裏十年,仍能牽制着二弟,稍稍彌補了他的自尊心。笑得太急,他一下緩不起來,猛地掩住口鼻轉臉咳嗽,咳得狠了,蒼白臉頰浮起一陣不自然的紅。

兩人靜待他平伏下來。

「讓你們見笑了,」旁人要迴避,禮親王只能親自用手帕擦了一下:「二弟今日難得來到,有什麼想說的,大可打開天窗說亮話,我時日無多,若現在不問,恐怕只能等你大行之後了。」

皇上倒不忌諱別人把他的生死直白地說出來,反而對這種有一說一的說話方式頗有好感,只不過身邊惟獨容妙真敢這麼跟他說話,就算略一提點官員,對方亦只會泥首下去深感惶恐一一誰知道皇上會不會突然反悔呢?怕是衛靈公分桃。

他略加思索:「你恨我嗎?」

禮親王微微一笑:「我不告訴你。」

「……」

顏歡歡冷靜開口:「還是拉他出去打一頓吧。」

皇上輕拍她的肩,示意她不必計較:「其實我沒有想問你的,也不在乎那些事了,只是想見你一面。」

「我想和顏貴妃單獨說會話。」

「貴妃?」他徵求她的意見,她點頭,想看看他狗嘴裏能吐出什麼來。

禮親王意外:「我以為你不會答應。」

他始終不了解二弟。

皇上斂目:「待會他若是說了讓你不高興的話,就叫我來,我讓他跪下來給你磕頭認錯。」

這次老冤家見面,他說得最狠的一句話,卻不是為了私怨,而是警告他不得欺侮顏歡歡。

待皇帝走遠,顏歡歡換了坐姿一一她環臂交疊著腿,下巴一昂,小臉冷艷:「聽說你想見我一面,現在見到了吧,有話趕緊說。」

她態度放肆,禮親王不惱反笑:「見到你,我就放心了。聽說你誕下兩位皇子,我多怕你變得又老又丑,按理說,色衰而愛弛,能一直受寵至斯的,怎麼也該是絕色美人,但二弟的喜好難以捉摸,還須親眼見過我才放心。」

「……」

「我一直以為二弟偽善,今日一見,心胸確實比我廣闊。」

「何以見得?」

「我哪有能牽制住他的勢力,先帝一走,扳倒左相,我還剩什麼?就算有,也忙不迭討好新主子罷了,哪可能忠心耿耿等我復辟,不盼着我早死,已經很難能可貴了。二弟這一說,不過是想寬我的心。」

顏歡歡揚眉:「原來你知道。」

「我在你眼中,竟是愚鈍至此?」

她回憶在禮親王後宮里的五年日子,要說她熟悉他,是不可能的,但要說了解,又沒到那地步。他總把自己藏得很深,選擇性地表現情緒,面對她時,她所感受到的,都是他對她熱烈狂歡的愛意。她坦白:「王爺雖然不蠢,卻目中無人,如今竟也會將他人放在眼內,考慮得面面俱到,果然士別三日,刮目相看。」

「皇上當然大度,若不是他大度,你已經死上百次了,除了母后皇太后根本沒人在乎你的死活,還好吃好喝供着你?你做過什麼事自己清楚明白得很,欺辱幼弟就尋樂子,就因為想看看他哭的樣子?垃圾,人渣,我拿起大鎚砸爛你狗頭。等你死了,我請戲班子在你墳頭上跳三天三夜的大戲,慶祝世上又少一禍害。」

顏歡歡嗤笑着劈頭就罵了他一頓。

禮親王若有所思:「你以前從來沒有這麼對我說過話。」

「以前我怕你,現在我有皇上。」

要是皇上聽見這話,一定很高興。

顏歡歡早就習慣拿他名頭到處耀武揚威,這時更是張口就來。

「將我囚在這裏十年,我作過的孽,都該償還清了,便是過得再好,也是寄人籬下,處處受制,遠不如三弟在宮外當個閑散王爺自在逍遙,」禮親王笑了一下:「像我這種翻不起風浪的人,二弟帝位穩固之後,大可放我出去,還能搏個賢明,他將我關在此處,許是在還我騙你進宮,軟禁在東華宮這一報。」

當不知道做什麼表情,又想掩飾情緒,許多人都習慣抿唇一笑,笑意不足,情感複雜,可作萬般解讀。

「皇上待你不薄。」

他垂眸:「貴妃,我始終是男人。」

即使喜愛女色,終究心懷天下,有野心,更有征服欲,自小就是當儲君來培養的,他的課業比二弟出息。兩人差距的地方,也許就是他醒得太晚了,垂手可得天下的他,被寵得不會珍惜。

關在這裏,沒有一個能說話的人。

他想說的,她們都不懂,不明白,他只會越說越惱火,惟一懂他的王妃,與他關係卻極差。

顏歡歡明白,禮親王的生活,落在任何一個平頭百姓身上,都像飛升了一樣幸福,但他是什麼人?要不是臨門一腳被殺了個措手不及,今日坐擁天下的人就是他了。一子錯,便是雲泥之別。

說完那句話之後,禮親王沉默了很久。

「王爺,時間無多。」她提醒他。

「你說得對,」禮親王抬眸看向她:「在見到貴妃之前,我一直以為自己心心念念著的人是你,只是如今見到,才幡然發現,我想說的話,都是說給二弟聽的。我斷不該如此待他。」

「其實我很喜歡二弟。」

「……」

「他小時候長得很漂亮,小姑娘似的,不像三弟,三弟愛笑,他總冷著張臉,不聽我的話,我想跟他一起玩。但是母后從來沒有教過我怎麼和兄弟相處,我只知道,宮妃所出的弟妹俱低我一等,須以我為首,事事聽從我。」

「你真賤。」

「所以我愛你不愛我的樣子。」

他驀地睞了她一眼,眼角生花。

顏歡歡饒有興緻地笑笑:「慢慢愛去吧,把你的愛帶到地府里去,跟閻王慢慢說,跟我說沒用,你以為我會同情你?我對畜生沒有同情心。」

禮親王倒不惱。

「我今日淪落至斯,怪不得別人,也不怪二弟,是我有負於他。」

說完這話,他便稱乏了,往案上一伏,無聲逐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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