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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禮定在10月30日。黃小芬還給王嬌打了一個長途,問她幾號到北京,她好去火車站接她。

「28號。」王嬌在電話里說。

然後就開始買禮物。王嬌在休息日跑了一趟南京路。她問了黃小芬,張小可的愛人是幹啥的,黃小芬說,是一個軍人,海軍呢!「你也知道嘛,班長喜歡軍人,崇拜英雄。我們都見過那男人了,長得和齊連長有幾分相似。」

王嬌想,人這一輩子,只能愛一個人吧?

禮物買回來已經是晚上了。那時就算上海這樣的大都市,也不是每條街道都安有足夠的路燈。老街區的樓幾乎差不多,一到晚上更是分不清彼此。王嬌本來就是外來戶,剛回來時經常迷路,瑞芳就笑話她,「不過走了七年,怎麼連家都不認識了。」

這麼想着,王嬌忽然想去廣西看看。

不過現在手頭沒錢,來回一趟外加住宿,估計半年工資就沒了。

巷子裏很黑,長長的一條路,只有三盞路燈。好在上海治安不錯,即使很晚回家,王嬌也沒遇見過壞人。當然,也許是她幸運。正走着路,前方卻聽見幾聲叫罵,似乎是一群人打架。藉著燈光,王嬌看清是三個人打一個人。都是男的。瞅模樣,似乎還是學生。

一輛自行車倒在地上。

「喂!小癟三,把錢乖乖掏出來!」

「我沒錢!」

「哎呦,嘴巴蠻強的嘛。白天在學校門口我就看到你了。白白一張臉,跟個大姑娘似的,是不是就是個女的?喂!你們倆個把他褲子脫下來!」

「你們別碰我!不許碰我!」

餘聲?

「住手!」王嬌大喊一聲跑過去。路邊正好有一根誰家不要的破掃帚。王嬌順手抄起來照着三個肇事者腦袋一人一下。重體力勞動七年,她早已不是當初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女。一手提一個五斤重水桶爬山也是干過的。

「啊!」三個小赤佬發出慘叫。蹲在地上捂住腦袋。

突然襲擊,他們也嚇了一跳。

王嬌哼一聲,心想姑奶奶還收了勁頭,不然把你們頭骨都打碎。

看見拔刀相助之人是姐姐,餘聲也嚇了一跳,手提着褲子使勁跺跺腳,嚷道:「儂腦子瓦特拉,誰要你管啊,趕緊走!」

呦!蠻厲害嘛!王嬌舉起手裏的掃把作勢要打他。餘聲怪叫一聲,身子往後躲。

「先把褲子系好!」王嬌掃把指指他兩腿間。想笑又不敢笑。

虧了是晚上,溫度又低,不然餘聲的臉非紅到爆掉。

這時那三個豬頭也站了起來。他們個子都不高,瘦骨伶仃的。可終究是男孩,並排站在那裏,臉上帶着憤怒表情,看起來也蠻嚇人。不知為何,王嬌腦海中忽然閃出紀北平的身影,想如果他在,那一身不怒自威的彪悍勁兒,沒出手就能把這幾個小鬼嚇跑。

「儂是啥?!」帶頭的小赤佬很厲害,指著王嬌鼻子。見她是女的,膽子大起來。

「我是你姑奶奶。」王嬌挑着眉說。大概在東北見慣了身高馬大的男人,猛然一看這仨,就跟看見女人一樣,一絲膽怯也沒有。「告訴你們,要是識相的就趕緊滾,不然姑奶奶手裏這根掃把可不長眼睛。」

「哎呦哎呦瞧你那個神兜兜的樣子!手裏舉著掃把了不起呀,你打我們一個試試?」

王嬌叉腰一笑,把四松村王嬸打架時最長說的一句話嚷了出來:「打你做啥!你是年糕啊!告訴你們幾個小兔崽子,惹急了老娘,直接把掃把塞你們□□子裏!讓你們拉不出屎,肚子鼓老大,被屎憋死!」

太彪悍了!

幾位少年長這麼大還沒在上海灘聽過罵人罵的這麼……太噁心了!

「想試試嗎?」王嬌陰測測地揮揮掃把。

小赤佬們紛紛往後躲,菊花不由自主地一縮。餘聲的菊花也縮了,想面前站立的女人是曾經那個遇到難事就哭鼻子的姐姐嗎?

「喂!那邊那幾個幹什麼的!」就在這時從巷子口南邊晃過幾道手電筒亮光。是街區夜巡的聯防隊員。

王嬌大喊一聲:「救命呀!」

她那個在北大荒幅員遼闊的土地上練出的大嗓門。丹田氣一出,十里八村頓時地動山搖。

一聽有人喊救命,還是個女的,幾名聯防隊員趕緊跑過來。三個小赤佬一看情形不對,轉身就跑。兩撥人馬從漆黑狹窄的巷子裏匆匆而過,就像拍電影似的。待一切歸於平靜,王嬌回頭問餘聲:「你褲子提好了伐?」

餘聲的臉騰地又紅了,狠狠瞪了姐姐一眼,走過去把倒在地上的破自行車扶起來。剛才那三個人躲在暗處用繩子絆了車,讓餘聲飛出去兩米多,虧了冬天穿得厚,不然胳膊腿非碰流血不可。見他走路一瘸一拐,臉上還有傷,王嬌一拽他胳膊:「走,姐姐請你吃飯。」

「不去!」

「信不信我把掃把塞你□□里?」

餘聲絕望地閉上眼睛。

***

回到家,王嬌做了一鍋熱湯麵。又把從副食店買回的燒雞掰下兩隻腿遞到弟弟面前。「吃吧。」

餘聲嘴角破了,剛用紫藥水擦過。

王嬌看着他,想這小子即使被打成這樣也是好帥的。不過,這副陰柔的相貌不太符合七十年代末的審美。太奶油了。如果放在三十年後,弟弟絕對是稱霸上海灘的絕美小鮮肉呀。「餘聲,記得晚點結婚。」

「為什麼?」

因為晚點結婚對你比較有利。這副清秀的五官,即使老了也肯定很漂亮。到時候迷妹一堆。想要什麼樣的沒有?「不為啥,就是感覺你比較適合晚婚。」

「切!」餘聲被姐姐盯得心裏發毛。想起剛才事,心裏忽然晃過一絲擔心。咳嗽一聲說:「以後少管閑事啊,你一個女孩家容易吃虧的。」

「噢。」王嬌低頭吃面。

餘聲瞥眼看到沙發上的禮物盒,隨口問:「給誰買的東西?瑞芳姐?」

「不是她。」王嬌淡淡地說,「我周日去北京參加一個朋友的婚禮。」

「知青?」

「嗯。」

餘聲默默咬幾口雞腿,忽然問:「你有男朋友嗎?」

「沒有。」

「在黑龍江時也沒找一個?」

王嬌說:「你吃飽了嗎?」

餘聲察覺不對,立馬閉了嘴。

晚上,王嬌刷完碗想送餘聲回家,餘聲死活不讓,說自己一個大男人哪有讓女人送回家的道理。王嬌知道小男生愛面子,也不勉強,說了一些以後不要太晚回家的囑託,然後塞給他五塊錢。

餘聲拿着錢,沉默半天小聲說一句「謝謝」。自行車蹬出幾米,回過頭時,王嬌還站在巷子口,昏黃的路燈像夕陽一樣把她映成一道虛弱的影子。餘聲的眼眶忽地濕潤了,「姐,你也趕緊找個對象啊!」然後騎車頭也不回地走了。

王嬌笑道:「我有那麼老了?」

***

本來說28號抵達北京。誰知半路遇上大雪,火車停在石家莊不走了。王嬌詢問了一下,人家說,火車都走不動,長途就更別想。據說現在通往北京的道路很濕滑,許多路都封了。坐在火車上,王嬌心急如焚。還好買的是卧鋪。如果是硬座,屁股非坐穿了。

終於抵達北京已經是10月30日清晨。

黃小芬和春生等在站台,王嬌剛提着行李下火車,兩人就迎了上來。三個人激動地擁抱在一起。幾年不見,小芬胖了,春生也胖了。小芬說:「時間來不及了。這樣,你先去我家把東西放下,洗把臉,然後咱們就去飯店。」

張小可把婚禮地點定在虎坊橋內的晉陽飯莊。山西菜。王嬌知道這個地方,著名的紀曉嵐故居就在飯莊旁邊。門前一棵300年樹齡的紫藤,據說是紀曉嵐親自栽下。可惜現在是冬天,如果夏天來,紫藤花開,一定非常美。

不想麻煩他們,王嬌就問飯店附近有沒有招待所。

那地方正好離春生工作的郵局不遠,衚衕口就有一家招待所。

王嬌笑道:「我住那裏就行。這次只請了兩天假。實在太倉促,下次一定去你們家裏做客。」

春生管單位借了一輛木板三輪車。幾個人風風火火在北京深秋的清晨趕往虎坊橋。天還黑著,路燈未滅,王嬌想,我回來了,容川。曾經很多個清晨,你就是這樣頂着日月星辰騎上破舊二八自行車趕往學校吧。

北京不是王嬌的故鄉。卻因為容川,變成這個世界最特別的地方。

到了招待所,辦完入住手續,王嬌換了身新衣服,簡單打扮了一下就跟着黃小芬和春生去往了晉陽飯莊。門口,他們碰到了李旭和劉愛玲,現在他們倆人已經結婚了,春生笑他們真是苦盡甘來。這回想說悄悄話,再也不用背人了。

看見王嬌,劉愛玲跑過來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然後就開始抹眼淚。王嬌知道她為啥感慨。當年操場后的黑暗中,她與容川,劉愛玲與李旭,總是冤家路窄的碰到一起。現在回憶起來,還真是年少一幢囧事。劉愛玲還說過,他們四人要一起結婚,結果……

李旭走過來安慰妻子:「別哭了。」指指她肚子對王嬌笑道:「懷孕啦。」

「幾個月?」王嬌驚訝地問。

「四個月。明年5月預產期。」

見到小姐妹,劉愛玲話匣子打開就關不住,「你們不知道,旭子他媽不喜歡屬羊的孩子,說屬羊的孩子命苦,讓我去打掉。我才不!憑啥說屬羊的人命不好!我孩子的命肯定好。我偏要生一個看看。」

「愛玲,這個你可得想好了。沒聽說那個計劃生育嘛。據說查的很嚴,以後咱們就只能生一個孩子了。要不,就再等等,我和張強本來也說今年結婚,後來一想孩子的事,乾脆就挪到明年,然後生一個猴寶寶。」小芬捂臉呵呵笑道。

她們聊得都是孩子啊,丈夫啊,公公婆婆啊。王嬌跟在她們身後,忽然想到瑞芳說的,「等我以後結了婚,生了孩子,咱倆就沒共同語言了。我呢,是標準的家庭婦女。你呢,說不清是個啥!獨身主義。這是最好聽的。」

**

婚禮定在二樓。用簡易的屏風圈出一個區域作為婚宴廳。

那時的婚禮不像幾十年後,新郎新娘都藏在屋子裏。婚禮開始后,是司儀先跑出來吧啦吧啦講一通,然後才請出正主。

張小可和新郎老早就站在樓梯口迎接。宴會廳賓客雲集,大概開了十幾桌。是排場非常大的一個婚禮了。小可是兵團知青,新郎是海軍,所以進到大廳,王嬌只覺綠壓壓的一片人。王嬌桌都是熟人。坐着小芬啊,愛玲啊,全是兵團相識的女知青。大家一邊嗑瓜子一邊熱烈聊天。

不知為什麼,從坐下后,王嬌的視線就不自覺地向幾桌男知青望過去。他們那邊很熱鬧,嘻嘻哈哈,就像當年在兵團一樣。

她細細地看着他們。然後發現,沒有他。莫名的,有點失望。

兩年過去了,他過得好嗎。

結婚了吧?

也許,都當爸爸了。

這時黃小芬捅捅王嬌的腰,小聲問:「你跟敏英有聯繫嗎?」

「沒有,你呢?」

小芬剝一個橘子,分一半遞給王嬌:「前天去王府井,看見一個女的,梳着短髮,身邊帶一個三四歲大的孩子。方臉盤,大眼睛,好像是她。張小可回北京后,還去敏英家探望過幾次,可敏英她姐姐不喜歡咱兵團的人去。估計怕刺激到敏英吧。最後一次去,好像是說敏英和丈夫想回北京來。哎,希望她過得好吧。」

「敏英什麼時候結的婚?」王嬌問。

「74年還是75年,反正是在青島結的婚,那男人比她大不少呢。還帶了兩個孩子。」小芬嘆口氣,一臉難過。

「敏英真是應了紅顏薄命那句話。寶良意外死了。好不容易結了婚。結果,過了門就當后媽。后媽哪有那麼好當?對孩子好是本分。如果不好,鄰居一人一口吐沫就能把你淹死。最關鍵的,孩子壓根就沒拿你當親媽。你若生了病,他們才不管照顧!」劉愛玲摸摸自己的肚子,難過的表情中夾帶一絲慶幸。

王嬌默默吃着橘子,想起那年和敏英一起聊天的情景,似乎一切在冥冥中早已註定——

註定的悲劇,他們凡人逃不開啊。

婚禮還有幾分鐘開始。笑聲肆意間,王嬌環顧四周,「咦?雨晴怎麼沒來?」她只是隨口一問。北平也沒來,想他倆是不是結婚了,還是雨晴已經懷孕不方便出來?

黃小芬和劉愛玲意味深長對視一眼,最後還是小芬說:「怎麼,雨晴的事你不知道?」

劉愛玲揮揮手:「哎呀,阿嬌在上海,哪裏知道咱北京發生的事!」她嘴快,轉頭對王嬌用最簡練的話說明情況:「雨晴77年初就嫁到天津去了。今年也懷孕了,馬上就要生,預產期就這幾天。」

「北平也去天津了?」王嬌追問一句。

「不是。」黃小芬臉上又湧出一層無奈,不知道該怎麼說。手點一下王嬌腦袋,「你沒聽懂啊?雨晴沒跟北平好!回到北京后,北平他媽媽就直截了當地告訴她,北平就是娶一個乞丐,也不會跟她好。讓她死了這條心吧。聽說雨晴爸爸有點問題還沒解釋清楚。屬於身份存疑分子。還有一點,大家都知道嘛,她當年和周耀輝好過,北平媽媽當然不樂意了。那個老巫婆,恨不得讓北平娶一朵蓮花回來。蓮花乾淨嘛。」

他們,沒在一起?王嬌非常驚訝,想起雨晴臨走時,那志在必得的樣子。

劉愛玲嗑著瓜子說:「別提了,那時候雨晴老找我們幾個人訴苦,可感情的事,誰能幫的了誰,再說,人家媽媽就是沒看上你,我們能有什麼辦法。況且,我覺得北平也不喜歡她。只是拿她當發小一樣照顧。有一次——」忽然壓低嗓音,對王嬌和黃小芬說:「李旭問北平什麼時候和雨晴結婚。北平特別驚訝,反問我們家李旭,誰說我要和她結婚,把旭子都弄蒙了。後來沒多久,雨晴就跟家裏介紹的一個天津軍官結婚了。」

黃小芬恍然大悟的樣子,「原來,雨晴是剃頭挑子一頭熱啊。難怪當初張強那麼篤定地對我說,他倆成不了。還以為是老巫婆其中作梗。哎……」

王嬌說不出話,雙手捧著水杯坐在椅子發獃。

這時,坐在鄰桌的春生,張強幾位男知青忽然對着入口處熱烈招呼:「北平,這邊!這邊!」

王嬌扭頭望過去。

一抹高大的身影向這邊緩步走過來。

是他啊?

一襲藍布衣,軍大衣搭在胳膊上,深藍色的圍巾。棉帽子提在手裏。他胖了一點,白了一點。步伐那麼穩重從容,王嬌都快不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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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獻給七零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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