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二十年間

第四十八章.二十年間

信的內容大概還是祝福為主,因為結婚後的大毛,除了日常的接單幫助老百姓之外,還要擔負起家庭的職責,即便老婆是個傻瓜。將來還要想法子傳宗接代,延續香火,這些事情,就夠得他操勞一輩子了。在信里我告訴大毛,請他幫我看管好屋子,現在大革命已經結束了,許多因此而背井離鄉的人或許會回來,這當中有我的叔父,還有地包天的二叔,請大毛時不時幫我去走動走動,關心一下,尤其是二叔。地包天自作孽不可活,可二叔未必知道這一切,所以一定不要告訴他咱們知道的真相。

除此之外,我還告訴大毛,房子一定幫我留好,因為將來我還會回來住的,只不過我不清楚我這一去會是多久,也許一年半載,也許十年八年。

而事實上,這一次離開家鄉,一走就是十五年。

這期間,我幾乎是居無定所,去到一個城市,就小住個半年左右,了解不同地方的風俗和民俗,和各個地方的師傅們拜碼頭,交朋友,互相分享。我身上有手藝,且在不斷地進步,辦起事來越來越得心應手,幫助的人也越來越多。但我並不是每天都開門做事,而是當生活有了壓力的時候,才會去賺一筆錢,足夠支撐我一段日子的那種。

八十年代初的時候,小平同志在幾年前提出的「改革開放」構想在幾個試點的經濟特區初見成效,於是很快改革就席捲了大江南北,遍地開花,政治氣氛的鬆動使得老百姓開始用除去工作的時間做一些別的事情,私人經商漸漸開始被允許了,集體公社的存在感越來越低,因為人人都開始不為每個月那一點工分去拼搏,不再守著國家發放的補給過日子了。人們對鄧小平同志的改革報以極大的感恩和參與其中的熱情。

在那些年,中國和美帝國主義在小平同志的訪美中,長久以來的對峙關係得到了很大的緩和,人民也開始親切地打出了「小平你好」的口號,這恐怕是中國幾千年來,第一次有人用如此親昵的稱呼,來直呼國家領導人。那些年,西南邊陲的對越自衛反擊戰,湧現了一大批令人動容的英雄事迹,才有了後來那首唱遍大江南北的歌曲《血染的風采》。八十年代初的時候,電視機開始以一種全新的娛樂形態進入到老百姓們的生活當中,哪家屋裡有電視的話,門檻都被賓朋給踩壞了。公社革委會被撤銷了,取而代之的是公社管理委員會,那一年,街頭巷尾傳唱度最高的歌曲,其中有一句歌詞是這樣的:

「啊親愛的朋友們,美妙的春光屬於誰,屬於我,屬於你,屬於我們八十年代的新一輩。」

是的,那段日子是我最美妙的時光,儘管那個時候我已年逾四十。

人們常說,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也許我的而立之年稍微來得早了一些,以至於我在三十多歲的時候,就已經開始了不惑人生。所以我常常我會感嘆,改革的浪潮在我們身邊不斷被目睹,每個人的生產熱情出現了空前的高漲,這一下子將我的記憶拉回到解放初期的大躍進時期,可是隨著老百姓收入水平的提高,知識分子的發聲越來越被人重視,人們不再認為上學念書是在虛度光陰,而我這樣生於四十年代初的人,卻在這個階段顯得尷尬了起來。

你也許會問我為什麼會尷尬,我或許會回答你,因為只有到了這個時候,你才會意識到,原來我自己之前身在江湖。浸染了幾十年後,才發現我根本無法回到現實社會裡,融入到這個蓬勃繁榮的集體當中。好在人們思想的開發,讓我們這個行業的人越來越被人寬容,雖然依舊是所謂的「封建餘孽」,可已經有一些花白鬍子的老師傅老道士,放了個小馬凳在街邊,給人批八字看全相。再也不會被人動不動就抓進去蹲了。

我想那也許是我白髮蒼蒼的時候,我的末路職業吧。眼下趁著自己身體還算不錯,四處走走看看,領略一下祖國的大好河山,在這個國家生活了一輩子,竟然還不知道,我們的國家這麼美好。但是即便我再四處漂泊,每年都一定會在一段特定的日子內,回到西陵峽的江對岸,朝著對面山峰絕壁上的秦不空隔江跪拜,以謝師恩。

在這十五年的時間裡,我大大小小處理了近五百宗各種各樣的古怪鬼事,認識了近百號能夠彼此相惜的行內夥伴,同時也是競爭對手。其中有川北陝南梨園教派的吳氏兄弟,有嶺南山師派的最後一位傳人楊老前輩,還有祖籍四川。卻在山東學成歸來的出馬師傅上官。此處不得不提的人就是上官,如果說我以驅邪抓鬼行走江湖的話,那上官所做之事,則是降妖除魔。他主要靠對付動物精怪,以「出馬」的方式,來替百姓解決難題。是以當我在這個行業里逐漸成為一個老師傅后,江湖上就開始流傳著一句話:「驅邪找司徒,抓妖尋上官」。而上官師傅和我都是複姓。也最終都留在了山城。

這十五年的時間裡,我又差不多兩年半就一直待在雲陽縣的雲升宮,與松子為伴,終日練功讀書,或是在山巔看那雲霧茫茫。松子的師父在早些年已經過世,門下弟子因為學有所成紛紛走訪天下,有些人成了民間德高望重的師傅,有些人則接管了其他道觀。弘揚全真派的道法精髓,卻只有松子一個人留了下來,養了一隻貓,種了一畝地,每年都會去當年存放巫王魂魄的密洞之內鞏固封印。也許是自己一個人呆得久了,松子還學會了自娛自樂,因為我當時上山的時候並未提前知會,也不知道道觀的變故如此巨大,等我繞到了雲升宮門口后,聽見有人在院牆一側低聲細語,好奇心之下,我繞過去看了一看,卻發現松子蹲在地上抱著鋤頭,堆著一株地里的白菜指指點點,好像在跟白菜說話。

我當時覺得好笑,於是就遠遠地咳嗽了一聲。松子尋聲看來,我們互相對望了許久,昔日青澀稚嫩的老友,如今已難掩歲月的痕迹,我們微笑著行禮,然後握手,接著相擁而泣。

在雲升宮的兩年半時間,我得知松子大多數時候依舊留在山上,也不怎麼愛到山下去走動,所了解的知識,卻大多來自於各種書籍的閱讀。於是我邀約他,跟我一起下山,繼續闖蕩江湖。誰知道這一去,就讓松子上了癮,以至於我們回到雲升宮后,他開始悲春傷秋。覺得山上苦悶,不如花花世界那麼好玩。悶了幾天後,我們倆都覺得無聊,於是開始給自己找樂子。

我們兩個一把歲數的中年人,在娛樂條件缺乏的山上宮觀里,我和松子無聊至極后,幻想著我們面前有一個乒乓台,然後我倆手裡都有一副乒乓球拍和一個乒乓球,我發球,他接球,然後他一個快攻造成我的一個高球,接著他就一個扣球好讓我措手不及。

我們就這麼在空氣中揮舞著手,意淫出一場精彩絕倫的比賽。最終以松子說我發球速度過快為由,而狠狠甩掉了手上的「拍子」,賭氣不玩了。

我回到家鄉山城的時候,已經是九十年代中期了。大毛帶著傻姑娘來給我接風。王承乾先生已經仙去,我卻是在回去之後才得知。而大毛的兒子也已經開始上中學,大毛並未教過他任何關於我們行里的手藝,因為大毛覺得,孩子還是要念書好,學不學手藝不要緊,心裡裝著敬畏就行。我問大毛那你的手藝後繼無人的話,那豈不是太可惜了嗎?大毛說來日方長,等孩子大一些了之後,他自己會想法子到民間去找一個好苗子,收做徒弟,就好像當初王承乾先生收下他為徒一樣。

十多年不見,傻姑娘已經完全不記得我是誰,雖然容顏開始有些衰老,但由於先天的樂天派,以至於她看上去比同齡的女人快樂得多。在她的世界里,除了糖果之外,還有自己的兒子。即便是個傻瓜,也有護犢之情,或許傻姑娘只是習慣了和大毛一起生活,並沒有真正理解到「丈夫」這兩個字的含義,甚至她對大毛的那種喜歡和愛,都未必和我們理解的「愛」意義一致,但是她是愛自己的孩子的。就如愛吃糖一樣的愛。

看著大毛經營好了自己的生活,我也很是欣慰,大毛在接風之後給了我一把鑰匙,說在我走的這些年裡,隨著土地改革建設的興起,以前的老房子漸漸變得有些影響市容,所以政府正在想法子準備拆遷,但是由於很多人不肯放棄自己家的老房子。所以遲遲不走。大毛擔心我家長期沒有人住,會被人強行破門,於是就自作主張替我換了一把鎖。

大毛還告訴我,如果真的拆遷了,我會得到一筆不菲的賠償金,因為當初我師父過世的時候,把房子就轉讓到了我的名下,而現在那塊地皮。據說是整個城市最值錢的地段之一。

於是我繼續在老房子里住著,離開了十多年,卻沒有絲毫陌生感,我甚至在老房子里住的時候,還夢見了我師父好幾次。我周圍的鄰居很多都在這些年裡已經搬走或是去世了,留下的一些老街坊看我重新回了家,就好像見到親人一樣開心,於是當我重新打開門做生意。就此決定,將來不走了,我就留在這裡,直到做不動了為止。

我算是非常幸運的一批師傅,我們在一場浩劫當中倖存了下來,又因為一些令人驚奇的經歷而被人當做一個傳奇。回到山城后僅僅兩年多,我就在這個行業里變成了名氣最大的一位,許多人上門拜訪。並非真的求事,而只是為了看看活的。和所有的行業一樣,我們這個行業,也存在著商業競爭,在競爭當中有人不斷壓低自己的價碼,而我卻一直居高不下,即便如此,前來找我求事的人依舊絡繹不絕。隨著名氣越來越大。人們對我的傳聞也越來越離奇,有時候甚至離奇到我自己聽到后,都會忍不住想笑的地步。

人們的接受度越來越高的時候,就迎來了我們這個行業最為黃金的一段時期,我開始不僅僅局限於和老百姓做生意,我甚至還和一些企業單位,甚至是政府部門打起了交道。由於辦事得力,且乾淨利落。幾乎從未失手,我直到五十多歲的時候,才真正意義上把自己的日子過得好了起來。手裡的錢多了,存銀行生利息,卻不知道這筆錢該留給誰來替我花。於是取出了自己所有的存款,在老房子附近買了一套大房子,可以看到濤濤長江的那種。不僅如此,我還給自己買了一台車。並在買了車之後,才在五十多歲高齡的時候,託人托關係去學習了開車。

我年輕的時候曾經暗暗對自己保證過,將來有錢了,我也要買一輛牛車;將來有錢了,我也要買一台拖拉機等等之類的話,可是世界在這短短的二十年間,變化得太快太快,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日子,如今卻真實地在我的生活里。那個年代最流行的的車無非就是那老三樣,我覺得太俗,而且滿大街都是同樣的車,顯得我過於隨大流,於是在大家都開著捷達、富康、桑塔納的時候,我卻買了一台黑色的奧迪100。

以至於我有時候開車出去兜風,會有警察同志遠遠看見我的車就朝著我敬禮,因為當年能開這種車的,基本上都是大官,誰能想到,裡頭坐著的,竟然是一個老道士,一個只是不想讓自己虛度光陰的老道士,一個有著這樣特殊人生的人。

而真正讓我感到束手無策的,卻並非所謂時代的潮流,而是那些突然湧入我生活的新鮮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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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山空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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